今天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一周以来忙忙碌碌,始终适应不了帝都的天气。出门风沙大的就想裹住自己,在房间里又被热和干燥搞得心烦意乱。最难以抵御的恐怕还是无能为力的焦虑感与难以言说的哀伤。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选择了决绝的方式离开,而留下的文字又是那么诚恳而无力。“我要去喝点白酒,我害怕。”当然理由是很多的,抑郁症是最好的解释,生活的局促与世俗的倾轧也很好理解,甚至都可以解释为他的不知变通与愚蠢。更不要提基督徒的守则与信仰,在主的面前,与基督的誓言岂可轻易背弃。然而我还是感到了哀伤,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哀伤。上帝说你要走窄门,就像走在一起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忽然亲眼见到一个同行者倒在眼前再也无法前进,无端端的心里一沉,对前路更多了一份恐慌。
真诚的人在这样的世界里,是痛苦而难堪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能容得下多少固执而说实话的人?在读周国平传记时对他那年少自杀的朋友郭世英印象深刻,作为郭沫若之子,少年英才,他心里秉持的信念,在一日之间倾倒。接下去,面对的是无休止的检讨与自我反省。平常人写写套话,赞颂一下文革与四人帮也就罢了,而他偏偏是个认真真诚的人。这样的人,写每篇检讨都是折磨,每天他都要面对自己内心的矛盾与挣扎,最后的死也许是个最好的解脱。
并不了解江老师的生活与为人,可我们又是怎么样的人?现实的撕裂感,社会的倾轧,难道我们不曾被刺痛?去年一年间,我历经了在外租房,在曾未听过的乡村里见证农村的荒芜与闭塞,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接受来自上海人的刁难和轻视。曾经我待在自己的安全区,享受着高科技与发达经济带来的便利,作为所谓的well educated过着往来无白丁的生活。当来到近在咫尺的二三线城市,一切的规则仿佛都要重来,巨大的culture shock吞噬了我,更多的是无力感与自我身份丧失的无所适从。那个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与紧张,如果我离开城市就不再是我本来的自己,那我又是谁?我在那段日子里,坚持着晨读时与孩子们一起读书,是因为,仿佛只有在读书的时刻,我又回到了自我价值认同的时刻,而偶尔我又会觉得,我的所谓自我价值认同是多么的浅薄。联想到最近发现的学历造假行为,与某些人时时刻刻要打出的我是“XXX”名校,“XX”名企,“XX”名人的标签牌,身份焦虑时时刻刻存在。在看似光鲜的标签背后,大部分人没有一个值得挺直腰杆拿得出手的自我,一张张标签牌下是一个个虚弱的空壳。
认识到虚无后被痛苦折磨的难以承受,一切的努力既然是虚无,那如何再面对接下去的生活本身?这样一个命题从古至今都摆在人类的面前,命运在冷冷嘲笑着无知又努力的人类。但古希腊诸神们都在指引着我们向前。俄狄浦斯王刺瞎双眼,反抗无情的命运本身,以最后的一击维持着人类的自尊。西西弗日日推石上山,以自身抗击虚无。我们是多么崇拜这些自尊的悲情英雄,司马迁因此将项羽放入了《本纪》,希腊神话成为我们现世的经典,连麦克白死前的从容也被视作反抗命运三女巫之举。可是进入近代,人类逐渐失去了曾经的荣光,现实的重压下,更多的是苟且与汲汲营营。唐吉可德冲向风车的背景,早已远去,只剩下浮士德与魔鬼交换了灵魂。
生活陷入了无解,出路难寻的我们,死亡成了争取自由的方式。但毕竟对抗虚无的方式,不只有这一种。《万尼亚舅舅》里,索尼娅对被欺骗虚度了一生的万尼亚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必须生活下去。是的,我们要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捱过悠长的白昼和疲惫的黑夜;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的考验;我们要替别人工作,无论现在还是年老都无法休息;当我们最后的日子到来,我们会没有一生怨言地辞别这个世界;而在坟墓那一边,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流过泪,上帝会怜悯我们。”早晨深感哀伤焦虑的我,想起了去年的暑假里我的哀伤与焦虑,瞬间感到很释然。不同的处境,不同的时空中,哀伤与焦虑都同样存在,而同时,快乐与欣喜,也始终存在。朋友间的志同道合,师生间的教学相长,学习时的喜悦,还有那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从未辜负过你我。
小伙伴提醒我说:“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我羡慕潇洒隐于世的清闲远客,也感动于那些兢兢业业只做一件普通的小事的人们,然而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他们。我是个机智活泼又不勇于承担的幼稚的家伙,而我也只能从这里继续出发,循着前进的方向,做好当下的事情,努力成为更好更纯粹的人。死亡总在前方,与死亡同行,仍要戴着镣铐起舞。
最后摘录一句王老师的话:善良、正义,这些都可以是天性,它们会被不断考验与检视;而纯粹——没有人天生纯粹,它只能从人的阅历中修为和生长起来,只有这样的纯粹,才能够最终与智慧站在一起。
与你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