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浪上,生锈的马达在斑驳的扁舟中轰鸣。
“儿啊,明天喃去城里亲戚家住几天行不?”黝黑的汉子逆着海风吼着。
“那咋打鱼?马上封海了。”少年的蓝白校服满是脏污,双脚神气地穿着一双鱼腥味的黑靴子。
“就你去,我们搁家打鱼。”
“那不行,我要高考了,一个人不惜去吧。”少年眼中的光芒熄灭了。
“喃可不知道,当年你落户就在城里咧!我和喃妈废老大劲给你弄的户口,回去可不就是高考的!你啊有出息,我们没念过高中,但你一定要考,要能考到城里去……”李国斌的眼望向海天交接处,几分怅惘,几分坚定:“小子,你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坐在办公楼里,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和我一样,沾上满身鱼腥味。”
落日像新生的瞳孔,火红地映在李海眼中。他猛然抬头。
“那咋去城里啊?”
李国斌骄傲地拍了拍胸脯,“咚咚”作响:
“你爸有面,城里亲戚亲自开车来接!”说着又拍了拍渔船的马达:
“看见没,这大家伙,当年去城里托人买的,村里头一个!”
李海并未理会那些老生常谈。“车,汽车,是那种棚都封上,还带透明窗玻璃呜呜跑的?”
“那可不!城里还有什么公交车,老大一个,咱一个村连家带口进去躺着睡觉都够了!”
李海的眼神充满向往。
是日,天蒙蒙亮,李海取出渔网缝的书包,珍重地把泛黄翘边的二手旧书叠进去。手中提着父亲吩咐的十斤鱼虾,和家里几年的积蓄,他捧一把海水送进嘴里,苦涩咸腥的味道占领了味蕾。一拈,海边的沙上晒出盐了,鱼快走了,他有点沮丧。
他照常向收鱼的大道走去。
三十里地并不很远,李海走得轻轻松松,只不过今天亲戚打电话说,这边的道太脏,李海要再走五十里路。
看着太阳,李海一路向北走。
走到时已是烈日炎炎。家里最干净的白色球鞋,走起路来硌脚,根本比不上那双锃亮的黑色靴子,李海想。
好宽敞的大道啊!平整得像无风的海面,灰不溜秋的就是书里说的沥青吗?车辆像狂吼的巨兽在路上驰骋,“嗖”的一下,影子都不见了。这好像叫高速公路,对,高速公路!
李海像离群的鱼,孤独的影子旋转了时针的轴。
夕阳跃入夜海,车流的喧嚣渐渐黯淡,映着他内心无尽的孤寂。
“哪来的小孩,有病吧!站高速上干嘛!”应急车道上停下一台车,车内大汉摇下车窗,呸了一口,“别又是什么新型骗术,老子他可惹不起。小孩你去哪?在这道上,说不定啥时候就给撞死。”
“哦,对不起啊大哥。我亲戚家在滨城五四区。”
“我也去那,上车吧。”大汉招了招手。
一片漆黑向后跑去。
“海上明珠,滨城欢迎您!”鲜艳的大字划破夜空的寂静。
“海鲜烧!烤鱿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叫卖声此起彼伏。
灯红酒绿的市区,摩天大楼张牙舞爪地向路中倒下,街上行着不夜的人们,颓靡的香水味缠绕着霓虹灯招牌。这就是城里人,李海想道,身上没有海味,只有城市味。
“你亲戚家到底住哪啊?”
“我,我不知道啊,还以为他来接我呢。”
……
“这狗东西不回我电话!你等了一天?城里人了不起啊?瞧不起谁呢这是?我小时候还天天踹他……”李国斌骂骂咧咧的声音在公用电话里回响。
“你先拿我给你的钱住几天旅舍,考完就回来,实在不行,我坐送鱼的卡车进城……”
“没事,小子,叫我一声爹,勉强收养你几天。”大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李海再不情愿,也被大汉拉回了家。
当一个身穿旧校服,满身鱼腥味的黑瘦少年矗立门口时,妻子吓得拿起扫把,以为是哪里来的毛贼。直到大汉出现,才松了口气。
屋内有个小女孩在写作业。洁白的纸张,精致的书皮,黑得发亮的圆珠笔,处处透着香甜的气息。见到李海,她好奇地瞪大眼睛:“哥哥,你是打鱼的吗?打鱼好好玩的,是不是拿着鱼竿,然后鱼‘啪’的一下就上钩了?”
李海说,不是的。一把大网撒下去,有时一无所获,遇到好时候,成群结队的跳动的鱼铺在船里都没过脚踝。
女孩的眼睛更亮了,仿佛翻开一本全新的故事书,如饥似渴地听着奇妙的童话。
“从小我爸就告诉我,东海村的男人必须要会打鱼……”
“女孩子就不能打鱼啦?”
“也要的,也能。”李海悻悻笑道。
……
报名高考是件麻烦事,更何况晚规定时间许多。李海跑遍全城,终于在讨价还价式的手续下登记完毕。
“现在是英语听力试音时间……”播音腔女声从陌生的广播中传出,李海内心的浪翻滚着。
村里高中只有一个英语老师,平日会用散装英语念听力稿给他们听。他们听不懂的地方,老师会翻一个下午的音标,艰涩地读出,再加一句,“等你们走出去,就不用听我念了。”
李海从没开口说过英文,但长期做卷的经验,让他认识大部分单词。每背一个词,就抓了一条鱼,等积满一车,就载着他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数学,发了草稿纸。
一块一本的草稿纸,李海从来没敞开用过。五毛一支的黑笔也有点贵,平时都是用铅笔,蹭得满手都是。
他答得很开心。
……
出成绩之前,李海一直住在大汉家。
他塞了一千块钱在大汉的抽屉里,那是家里一年的积蓄,可第二天在包里又找到了它们。
女孩买了个游戏机,叫李海来玩。动动手指,屏幕里的人就能动,再配上刺激的音效,仿佛物理书里的二极管活了过来,李海惊奇万分。
很快, 这成了女孩放学后的固定节目,甚至李海自己也学会了偷偷玩。
大汉还带他们去吃火锅,李海第一次吃,被辣得满脸通红。
他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
他学会了用那一千块钱给自己,给女孩和大汉买东西。
圆珠笔,本子,玩具,小吃……反正他有一千块钱,想买多少都够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
李海的成绩出乎预料得高。
他热泪盈眶,仿佛得到了一张通往光明的凭证。高考分数在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内心有股暖流横冲直撞,腐蚀而过。黝黑发红的脸庞布满潮红,青筋暴起,拧着劲地激动,想要对天狠狠打几拳,打到指节破皮,把全身的劲都泄了。
打电话报喜,却听到父亲强装却仍疲惫的声音:“我儿出息了!”
“咋的了这是?”李海察觉一丝异常。
李国斌这才交代,渔村的港要建化工厂了,全村的人都得搬走。每家分了一比不菲的安家费,足够他们家打十五年鱼的收入。
李海的声音凝住了。
“离了海,你们能干什么呢?”
父亲的声音仿佛挂着苦涩的笑容:“是啊,能干什么呢。”
离了海,孤零零的他们,又能干什么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