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是件有趣的事。
在十三岁之前,我不这么认为;但在十三岁之后,这几乎成了我的人生信条。十三岁那年,我杀了第一个人。杀人,与人类的一切行为一样,第一次做,难免胆怯,及至做多了,就会上瘾,形成心理依赖。
我,秦舞阳,燕国勇士,弱冠便成名,因为杀人。
那时,我有三个小伙伴,我们四人以前代剑客为榜样,常聚在一起舞刀弄枪,但真要说行侠仗义,还不敢,毕竟体力和心志,相比成人尚差许多。我们四人之中,属我最弱,每次比试,我都垫底,直到我杀了人。
那天,我们四个小伙伴像往常一样在街上闲逛,各自提着一柄短剑,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剑没开锋,形同玩具,没人把我们当回事。我们走到某个小贩的摊点前,问:“大伯,有没有人欺负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出头!”
像往常一样,大伯回应我们的,是一句喝斥:“去去,一边玩去!”
正在这时,听到一声女子的呼叫。我们急忙回头,看到街心簇拥着一堆人。我们顿时来了兴趣,各自把短剑竖起来,“让开让开,行侠仗义的!”人们虽然反感我们,但看到是四个孩子,便讪笑着让开一条通道。
我们走到人群的最里面,看到一个无赖正在调戏着一个少女。少女躲闪着,一边向人群求救,然而没人肯出头。那个无赖挺壮实的,祼着的胳膊上纹着吓人的图案。说实话,我们四个都有些害怕,相互看看,谁也不敢上前,毕竟从前的比试,仅限于我们四个之间。
无赖抱住少女,要和她亲嘴;少女的性子很烈,牙一发力,咬伤了无赖的舌头。无赖大怒,骂一声:“婊子!”抽出佩剑,刺向了女子的腹间,鲜血涌了出来,流了一地。人群惊呼一声,乱了起来,小胆的便向外逃开。
少女双手握住剑身,口中也涌出血来,她积攒了最后一口力气,把口中的鲜血汇聚起来,吐了无赖一脸。无赖又骂了几句,从少女身上抽出剑,又连刺几下,少女终于倒在血泊之中了。无赖的身上,脸上,粘满了鲜血。
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我实在忍不住了,提起我的未开锋的短剑,冲了过去。无赖扔掉佩剑,用双手擦抹着脸上的血;当他注意到我时,我的短剑已刺入他的小腹。他像那个少女一样双手抓住了剑身,我又连刺了几下,像他杀那个少女一样地杀了他。
他和那个少女躺在了一起,地上的血更多了。
一时两命,人群顿时大乱,连胆大的也开始后退。我注意到我的三个小伙伴给我投来了欣赏和崇拜的目光,我就有些得意,取代了恐惧。我大喊一声:“都别走!”正要逃窜的围观者就都不敢走了,惊惶地望着我。
我凛然致辞:“人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只须给我做个见证!”
很快,官家的人来了,把我抓去了,我的三个小伙伴,以及所有的围观者都被带到了公堂作证。官家很公道,象征性地责怪了我几句,并没定我的罪,还表扬了我,说我年纪轻轻就敢杀人,有胆识,又说:“准你的宝剑开锋!”
宝剑开锋,意味着步入了成年人的行列。
我成了名人。
我的宝剑虽开了锋,但为了公平起见,我以后和我的三个小伙伴比试时,仍是用没开锋的剑,然而奇怪,原本最弱的我,成了最强者,他们谁也打不过我,甚至三人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成了他们的首领。
其后几年,我杀人无数,当然杀的都是坏蛋。
燕赵盛行游侠之风,我居住的地方,是燕国的国都蓟城,所以经常能见到侠客们行侠仗义的事。他们行侠仗义的时候,往往爱叫上我,“舞阳,杀人去!”我便跟去了;有时,哪个乡民受了恶霸欺凌,也会求助我;只要确定那个恶霸该杀,我都来者不拒。
久而久之,人们对我既怕且敬,我的一个眼神,就会让人们浑身发抖,从没有人敢与我对视。我陶醉于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我的战斗力变得很强大,而让敌人的战斗力变得很弱小;无论多么强大的敌人,在我面前,就是死尸一具。
我对杀人上了瘾,认为我此生的使命就是杀人。
我昂首阔步地走在蓟城的街道上,原本说说笑笑的路人忽然都住了口,都停了步,即使掉了东西也不敢弯腰去捡,像被定住了一样,想看我,又不敢看我。等我过去了,他们才敢继续说话,继续走路。
及至成年时,我已是燕国著名的剑客,被燕太子丹授予“燕国四大勇士”的称号。其他三位,是我的三个小伙伴。当然,在我看来,他们只是陪衬,是蹭了我的热度。太子丹是个极其礼贤下士之人,好养客,他专门设了客馆,养活着二百多名剑客,香车美女伺候着。
在这些剑客当中,属我的剑术最高,这是公认的。
某日,太子丹派人请我和我的三个小伙伴到东宫议事。东宫是太子丹的寝宫,一般人不能进入。我们被门官引入密室,密室中,除了太子丹,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儒雅文士,太子丹说,他叫荆轲,是卫国人,是个名士。
他确实是个名士,不过他的名气,我只能呵呵,都是笑话。据坊间流传,他在榆次和剑客盖聂论剑时,盖聂瞪他一眼,他就吓跑了;在邯郸时,与鲁句践讨论搏斗之术,被鲁句践骂了一句,他又吓跑了。
这样一个人,我不明白,太子丹为什么要重用他,而且官拜上卿?
太子丹告诉我们,他要干一件大事:眼下秦国的大将王翦屯兵易水,燕国岌岌可危,所以他要派遣一名勇士,以求和之名,在咸阳宫大殿上刺死不可一世的秦王嬴政,上演流血五步的壮举,以使六国复安。
不用说,这个刺秦的任务,非我莫属。
然而太子丹说,他已选定了刺秦的主使,就是这个不学无术,只会耍嘴皮子的荆轲,副使要从我们四人中选出。我真不知道太子丹是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任务,派荆轲去,焉能成功?
太子丹向荆轲介绍我:“这是秦舞阳,燕国最著名的勇士。”
荆轲转头看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心底发毛,从没有人用这么平静的目光看过我,连太子丹都侧目。他把我眼中的煞气和戾气都看没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个普通人,这让我很不安,有种强烈的挫败感。
他看完了,淡淡地说:“勇有余,智不足,难做大用。”
这句话,再次打击了我,我想反唇相讥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太子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指指其他三人说:“他们三个呢?”
荆轲仍用平静的,让人看不出内容的目光环顾了一圈我的三个小伙伴,然后摇摇头:“还不如他呢。”
我的三个小伙伴都面带冷笑,眼含鄙夷。
太子丹说:“荆卿,你是刺秦的主使,副使只是协助而已,若舞阳都不能胜任,恐怕天下也没人能胜任了。前朝的刺客,如专诸、聂政、豫让等,都是独立完成行刺任务的,我给你配个副手,只是应不时之需,其实并不重要。”
荆轲说:“此次行刺与前几次不同,一者,秦王多疑,实难靠近;二者,我的剑法疏漏,武力不堪大用。表面上我是主使,其实副使才是刺秦的主力。太子,我向来说我精通纵横之术,而非剑术,况且我从不主张刺秦。”
太子丹有些生气:“你看你又来了。”
我的三位小伙伴在讪笑,都认为荆轲是胆小怕死而借故推托。
荆轲仍是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不看太子丹,也不看我们四人,缓缓地说:“咸阳宫大殿上,我与副使跪在秦王面前献图,我为秦王讲解督亢地图,副使在一侧展开图轴,而匕首正好藏在图轴那端。
“我有把握能把秦王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我的身上,副使觑机行刺,绝无不成之理。所以,刺秦并不需要多强的武力和剑术,更需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胆略。若两人能顺利走到秦王面前,此事就算成了;若有一人提前露出行藏,必败无疑。”
他说完,又把目光投向我,我竟不敢与之对视。
他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走过来递给我,又从自身上解下一块玉佩,后退两步,面向我站定,将玉佩竖在脸前,与鼻尖仅有一寸的距离,对我说:“来,用匕首把玉佩断成两截,试试你的剑术,也试试我的胆略。”
太子丹忙说:“不可,匕首淬有剧毒,见血封喉,找头牲畜试试便可。”
荆轲说:“秦王不是牲畜。”
我拿着匕首,竟破天荒地害怕起来,第一次杀人时的义勇,和以后无数次杀人时的杀气,莫名地消失了。我自信我的剑术,有十成的把握能把玉佩削断而不伤荆轲,是他的眼神让我发抖。他的眼神,看不出任何内容,却又包涵着无数内容。
我还是出手了,玉佩被齐齐地削成两截。
众人喝声彩,都夸我的剑术精妙,夸荆轲的神勇无敌,而荆轲却并无一点喜色。我也夸了荆轲,我以为他也会夸我,然而没有。他轻描淡写地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玉佩撇在地上,没说话,退回到太子丹面前。
太子丹很高兴,说:“大事已定,秦舞阳做副使,近日启程。”
荆轲却说:“不行,我还在等一个人。”
太子丹问他等谁,他却不说,始终没说,直到我们启程到秦国时,他都没说等的那个人是谁。我的三个小伙伴猜测,他可能是在等剑客盖聂,我则不认同,因为盖聂是闻名天下的剑客,秦王不可能没听说过,盖聂做副使,秦王焉能不起疑心?
再说,盖聂怎会知道荆轲要去刺秦,他又那么鄙视荆轲,怎肯做他的副手?
议定了刺秦的计划,荆轲却推托着迟迟不肯动身。太子丹很生气,问及缘由,荆轲只说是等人;再问,便不言。刺秦之事非同小可,必须要做到密不透风,拖得时间越久,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可荆轲就是不走。
无尽的拖延,不仅增大了泄密的可能性,还在消磨着我的自信心。他说他在等人,其实是对我最大的鄙视,就像男女情爱一样,我追求着他,他却惦记着别人。他是个智慧的人,绝不会想不到这层风险,然而他始终在拖延。
他越拖延,我越觉得自己无用。
我的小伙伴们说,他就是怕死,不敢去刺秦,否则他何以不说等的那个人是谁呢?何以不去相请,而只是等呢?从种种迹象上看,我觉得有可能;但从我对他的了解上看,又不太可能,他不是个怕死的人,在东宫密室试剑,足可证明这点。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嫌弃我,不屑与我同行。
我再次受到了打击。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太子丹见荆轲不走,终于动怒了,对他说:“荆卿,你若不敢刺秦,我便派舞阳一人前去。他精通剑术,又有胆识,未必不能成。你贪恋富贵,我也愿意终身侍奉你,可惜秦军早晚要渡过易水,到时整个燕国都将玉石俱焚!”
荆轲赌气道:“那个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派他拿把小刀只身进入强秦,岂非儿戏?我非不敢去,只是在等一个同伴。有他,事必成;无他,事必败。既然你如此怀疑我,我这就启程去赴死!”
他骂我“竖子”,对我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是燕国名将秦开的亲孙,十三岁就开始杀人,杀尽恶霸,锄尽凶徒,一路杀杀杀,谁敢对我不敬?别说骂我,连正眼都不敢瞧我一眼,他却骂我“竖子”。我很愤怒,也很伤心。
不管怎么说,终于要走了,等到秦王伏诛,后人自有公论。
然而他又提出了新条件,他的条件总是层出不穷。他要求临走时,太子丹的宾客都穿着白衣到易水边上为他送行,意思他为了燕国去赴死,燕国的百姓理应为他服孝。他平时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此时却计较起了这种无足轻重的仪式。
太子丹满足了他,上百人披麻戴孝为他送行,队伍浩浩荡荡。
我却忧起心来。我和荆轲此去秦国,割让督亢之地,并进献秦国反将攀於期的人头,打得是求和的幌子,这事天下人皆知。他却要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必会被秦国的奸细探听到我们的真实意图,我们还怎么接近秦王?
不仅如此,他还叫来了他的好朋友高渐离,两人击筑放歌,声音嘹亮,唱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生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我们是去刺秦似的。我有些不安,明知自己是个副使,不该犯上忤逆,但我还是走到了荆轲面前,说:“荆卿,请发驾!”
荆轲这才恋恋不舍地辞别了众人,跨上了马车。
到了秦国后,荆轲对我的态度更是雪上加霜。他很少说话,遇事也从不和我商量,有时我问他一些问题,他要么不理,要么斥责,言语颇为不屑。他的意思,仿佛是太子丹交给他一项艰难的任务,而又派给他一个无能的助手。
他鄙视我,我却不能鄙视他,因为他是主使,我是副使,他有高官位,而我没有。我有胆量,但更懂得礼法,我是名门之后。爷爷说,主副将不和,是打仗的大忌。那么同理可得,主副使不和,是刺秦的大忌。于是我尽量讨好他,像个孙子似的。
而他,总是打击我,丝毫不给我留情面。
他有时难得差遣我一两件事,我觉得我办得还算不错,至少自我感觉良好,他却很生气,拍着桌子骂道:“竖子安能重用!”他只是骂,也不说我哪里做错了,往往令我无所适从。他的性情越来越暴戾,和我最初认识的他判若两人。
我无奈,只能盼望着快点刺秦。
然而他又是拖,有时说秦王传令,要先验视地图和人头;有时说,秦王最近身体染恙,不见外使。我不敢催促,只能等。等待是最消磨人的东西,我都快被消磨得丧失斗志了。我又不能像在燕国时早晚练武,否则他又要斥责我。
在他面前,我总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某天夜里,我正在驿馆休息,听到隔壁荆轲的房间里传出打斗之声。我一惊,急忙冲了过去,看到两个持刀的蒙面杀手正在满屋子追着荆轲。秦国法度,不允许百姓携带兵器,荆轲手无寸铁,只能绕着桌子躲避,狼狈不堪。
忽然,他被凳子绊倒了,一个杀手举刀扑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我用脚尖点地,身体弯了一下,窜了过去,一脚将那个杀手踢开。我又抄起凳子作武器,和那两个杀手厮打起来。他们虽然手持利刃,武功也不错,但比起我来,还是差了一筹。他们料到不能打败我,相互使了个眼色,破窗逃走了。
我很得意,这么长时间的消磨,我的战斗力仍然没减。
当时荆轲差点被杀手砍成两截,是我救了他,我以为他会感激我,从此会对我改变看法,然而他又骂了我:“竖子无谋,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他站起来,用拳头狠狠地砸着桌子,极生气的样子。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不过这次,他做了解释:“秦王多疑,故意派两个杀手来试探我们的虚实。出使求和,都是文官干的事,带个武艺高强的勇士意欲何为?我努力克制着不使出武功,而你却干了什么?那两个刺客回报了,秦王必会猜出我们的目的!”
我傻眼了,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勇无谋。
之后,在荆轲面前,我更自卑了。
在燕国时,我从小在爷爷英名的庇护下,官家也敬我三分,百姓更是无不惧我,从未受到过任何挫折和打击;而自从接受了刺秦任务以来,受到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我泄气了。我甚至怀疑,我真的有能力刺死不可一世的秦王吗?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要辱使命了。
每一刻等待,都是一分煎熬,我几乎想回家了。我不怕死,是怕辜负了太子丹的殷切厚望,是怕辱没了爷爷的威武名声,是怕给燕国的百姓带来无尽的灾祸。我知道,刺秦失败之时,即是燕国亡国之日。对失败的恐惧,让我忽略了对成功的向往。
这种心理,一直持续到我走在咸阳宫大殿上。
我双手捧着地图匣,旁边的荆轲双手捧着樊将军的首级匣,殿下是威武的执戟卫士和文武群臣。秦国法度,执戟卫士非诏不准上殿,否则以死罪论处,这于我们极为有利。刺杀的过程,我们预演过无数次,确如荆轲所说,只要两人能到达秦王面前,绝不可能不成功。
但我还是担心会不成功。我的担心,缘于一直以来被荆轲的嫌弃。一切计划他都很满意——铸剑名师徐夫人的毒匕,督亢地图,樊将军的人头——唯独不满意的就是我,我成了刺秦计划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隐患。
我感到害怕了,但不是怕死,具体怕什么,我说不上来。
可能,就是怕失败吧。
荆轲说过,刺秦的主力是副使,也就是说,我的作用甚至要超过他,然而他却对我极度不满意。就在昨天,秦王的信使刚离开馆驿,他就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看来他不会来了,天不助我!”
他的言外之意,不管我多么努力,刺秦都会失败。他等的那个人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对他有那么高的期望,他比我强在了哪里?把他换作我,到底会出什么纰漏?如果我也能成功,他为什么直到现在仍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想,在我死之前,一定要问清楚。
咸阳宫的大殿很大,两侧的侍卫和百官距离我们很远,而秦王坐在离我们几十步的前方,听不到我们说话。我保持着走路的姿势不变,把头垂下,低声说:“荆卿,你要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荆轲的脚步没停,没看我,仿佛没听见我的问话。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微微叹口气,“田先生,”他轻声说,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只是自言自语地叹息,“田先生啊田先生……”
田先生?田光?他不是死了吗?我正疑惑,荆轲又说话了,声音依然很小,但听得很清晰,像深夜古堡里的咒语,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秦王殿,舞龙现,阳寿终,亡了燕……”忽然住口,端端正正地向秦王的方向走去。
我怔住了,反复咀嚼他说的话,很明显是几句卜卦之语,大概意思是说,在秦王殿上,将要发生一件神奇的事,导致燕国的阳寿终结;再仔细品鉴,每句话的首字连起来竟是:秦舞阳亡——即是说,燕国亡在了我的手上。
我大吃一惊,浑身哆嗦了起来。
爷爷是个高级将领,颇懂天相之学,天相即天意,其中就有占卜术。我想,荆轲必也做过类似的占卜,而我的名字又与此次行动相冲,因为占卜术的忌讳,他又不能说与外人知道,所以就极力阻止我去刺秦。此时已知无力阻止,便道出了实情。
那么田先生呢?荆轲这个时候提到田先生,是什么用意?田先生是燕国的名士,精通天文地理,八卦算术,为荆轲做占卜的,必是他。历来帝王遇刺之时,必有非常天相,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殿,而此次,应是不祥。
那么也就是说,无论我的剑术再高,计划再周密,都徒劳无功。
刺秦,无论成功与否,做为亲历其事的我和荆轲来说,都是没有退路的,横尸当场是料得到的结局。我不怕死,然而燕国要因我而亡吗?燕国的百姓要因我而受涂炭吗?瞬间,我的勇气没了,我的斗志没了,有的,只是恐惧。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带动手中放着督亢地图的托盘也在颤抖,我想退缩,想向荆轲求助,然而他目不斜视,一往直前。我们和秦王的距离仅有十步之遥了,我看到秦王那双暴突的鹰眼,放射出阴鸷的光,带着孤傲的冷笑,显示出一个征服者的骄傲。
我抖得更厉害了。
殿下的执戟卫士和文武群臣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有的嘲笑,有的警觉,他们的反应提醒了秦王,他立正了身体,摆手止住我们前进。荆轲回头,看到我的样子,竟笑了起来,带着调侃的意味。
然后转身向秦王说:“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所以害怕,恳请大王用好言抚慰几句,以使他上前完成使命。”
我还在发抖,不知所措。
秦王沉吟片刻,说:“你把他的地图拿过来吧,他令寡人很不爽,寡人不想再见到他!”
荆轲回身从我手里取走地图的那一刻,我清醒了,流血五步的壮举与我无缘了,我或许会被载入史册,然而肯定不是流芳,而是遗臭,我成了一个千古的笑话;也就是这一刻,我醒悟了,我只是夹杂的历史洪流中的一个牺牲者,可悲而可怜。
一瞬间,我联想到许多事。
我想到田光生前曾说过,刺秦是下下之策,抗秦的高明策略有千万条;我想到荆轲曾无意说起过,他向来不主张刺秦,天下唯有德者取之,从不屈服于阴谋;我想到所谓“田光死荐荆轲”的传奇佳话,不过是一场道德绑架——
太子丹与田光谋事,却嘱咐他这是国家大事,不可泄密,逼迫田光自杀;田光临死时又让荆轲给太子丹报丧,称田光已死,无人泄密。田光一死,荆轲就必须刺秦,否则田光就死得毫无意义,史书上不会有他一席之地。
荆轲刺秦,全为田光一人,而非为天下,然而又不能真刺,所以他就不停地打击我,让我退缩。他刚才叹道“田先生啊田先生”,其实只是对田光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他并不是在等什么人,而是在等着自己的一个决定。
根本没什么占卜之术,那几句咒语,是荆轲对我实施的最后一轮打击。
我没能承受得住。
我好恨,也好悔,然而我的历史已终结。
我被下入大牢,听狱卒们私下议论,荆轲刺秦失败,被处以车裂之刑。这就是结果,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田光为把荆轲推荐给太子丹,荆轲为报田光的知遇之恩,樊於期为报太子丹的不弃之德,都死了。
只有我,秦舞阳,是为了燕国的疆土和百姓而死。
然而我却背负了历史的耻辱。
某日,秦王竟亲自到大牢中看我来了。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是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无所谓了。秦王穿着一身黑袍,眼神还是那么阴鸷,它们却让我想到了荆轲那双永远平静如水的眼睛。
他说:“我不杀你。”
我没答言,杀不杀,于我而言,已不重要了。
他又说:“荆轲临死时向寡人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放了你;二是永不对他的故国卫国兴兵。他已是案上鱼肉,竟有胆量向寡人提出此等无理的要求,不过寡人还是答应了他,非寡人仁慈,实是敬他重义,又怜你忠勇。”
这倒令我十分意外,荆轲并没完全置我于不顾。
秦王接着说:“其实,声势浩大的易水之别,寡人已知你们的真实用意。寡人想,此应是荆轲有意知会寡人早做防备,没想到,他虽明珠暗投,却识天下大势。所以寡人断言,荆轲必是千古第一刺客,他之后,再无刺客,非侠义不兴,而是道德为上。”
我无言以对,心里想,道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说:“寡人便放了你,命你一事,将荆轲的骨灰带回卫国故土安葬。他是个英雄,不该暴尸荒野;你从此就在卫国安居,见证寡人的诺言:秦国的铁骑扫平天下,但绝不加兵卫国!寡人欲作天下之主,必不失信天下之人!”
六年后,秦王嬴政灭掉了六国,统一了天下,自称始皇帝,果然从未对卫国兴过一兵一卒,卫国成为嬴政唯一没灭掉的国家;又十一年后,嬴政驾崩,二世胡亥即位;次年,废掉卫君爵位,卫国才宣告灭亡,存世近九百年。
我在卫国的乡间隐姓埋名,苟且偷生,陪伴着荆轲的孤冢。我有时挺恨他的,有时又挺敬他的。寂寞时,我便提一壶清酒,到他坟头与他对酌,骂骂他,说说往事,却再不敢舞剑了,怕他取笑,尽管我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懂不懂剑术。
卫国的百姓于他的刺秦之举既爱且恨,爱他是因他给卫国人长了面子,恨他是怕激怒了秦王而致使灭国之灾。乡间的小儿编了小曲赞他,也编了小曲嘲讽我——那个胆小如鼠的燕国剑客秦舞阳,骂我是懦夫。
“秦王殿,舞龙现,阳寿终,亡了燕……”
我有时想纠正他们,想向他们说说内情,又觉得没必要,懦夫也好,英雄也罢,都是历史的喜怒哀乐,都是世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