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本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散金台上话汉风
徐民伟
登上散金台,我对那些悠悠古台,只所以会诱发人们生出感时怀古之情,有了更真切的认识,对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原来这些悠悠古台,就是为了让人们发思古之幽情的。虽然我们的才情不及他们的万分之一,但是其情、其感总还是相通的,所以才有了吟咏其诗的共情、共感、共鸣。
散金台位于山东省枣庄市峄城区峨山镇的萝藤村和城前村之间,处在二疏城遗址上,《峄县志·古迹考》记载,“二疏城,县东四十里,地名萝藤,汉疏广、疏受,归老于此。”散金台,是乡人在二疏去世后,于其散金处筑土台、立石碑,并名之为散金台,以感念他们功成身退之德,散金惠及乡里之恩。
二疏指的是疏广、疏受叔侄二人。疏广,字仲翁,西汉东海兰陵人(现枣庄市一带)。疏广自幼好学,师从西汉著名经学大师孟卿,学成之后在家乡萝藤,教授经学。由于其学识渊博,见解独到,阐释精辟,因而声名远播,求学者“自远方至”。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4月,汉宣帝立刘奭为皇太子,选疏广为太子少傅,六月徙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受,字公子,为疏广“兄子”,在疏广授官后,以“贤良举为太子家令”。史载,疏受“好礼恭谨,敏而有辞”。在疏广被升迁为太子太傅的同时,疏受,被汉宣帝拜为太子少傅。“叔侄并为师傅”,成为西汉朝廷上下的美谈,“以为荣”。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皇太子经过几年的学习,已学业有成。疏广感到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便对其侄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仕至两千石,官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疏受听后,感觉言之有理。于是叔侄二人当即上书告病,移居宫外。三个月后病假期满,汉宣帝召他们复职。叔侄二人又上书,称年迈多病,要求告老还乡。宣帝看他们确实年事已高,“皆许之”,并给叔侄俩赐金二十斤。太子又给两位老师赠金五十斤,作为对他们的奖赏和感谢。
疏广、疏受叔侄俩,荣归故里后,将朝廷赏赐的金钱散发给贫困的乡邻,经常摆家宴“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资治通鉴·汉纪十七》)。时间长了,疏广的子孙辈们按捺不住了,便找到疏广“所爱信”的长者,求他们劝说疏广给子孙辈们留点家财。疏广听后,说“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故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羸馀,但教子孙怠堕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吾既无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人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对于叔侄俩的良苦用心,子孙辈们心悦诚服。叔侄俩在家乡修身养性,安享晚年,皆得以高寿。二人去世后,族人、乡邻们敬仰他们的为人学识,钦佩他们为勉励子孙上进而不留家财的品行,感念他们散金于贫苦相邻的恩德,在他们故居旁边修筑了散金台,以感怀纪念他们的高风亮节。
对于二疏功成身退,惠及乡里的事迹,我国古代许多文豪、诗人皆有咏赞,如晋代大文人张协在其《咏史》中写道“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耀金城,供帐临长衢······”。晋代大名士陶渊明专门写了《咏二疏》,其诗云“大象转四时,攻成者自去。借问商周来,几人得其趣。游目汉廷中,二疏复此举。高啸返旧居,长揖储君傅。饯送倾皇朝,华轩盈道路。离别情所悲,余荣何足顾。事胜感行人,贤哉岂常遇”。诗仙李白在其《拟古诗》中咏道“达士遗天地,东门有二疏。”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在其《不致仕》一诗中赞曰“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
从上述几位古代重量级大文豪的诗句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二疏在我国历史上的美誉度和影响力之高了。漫步在二疏“散金台”前,在感怀两千年前那耐人寻味的散金故事的同时,我渐渐感到有一阵阵越来越浓烈的“汉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与二疏比肩的汉代重量级人物渐次显现,其中不乏历史上具有标志性、符号性的人物,他们是叔孙通、王臧、公孙弘、匡衡、萧望之、王良、毋将隆等等,在相对集中的一段历史时期,古兰陵这块土地上竟涌现出了如此众多的历史名人,真可谓是人才辈出、群星璀璨。
王臧,生年不详,卒于公元前139年,东海兰陵人。生活于西汉景帝、武帝时期,是汉代推行儒家政治的重要实践者、急先锋。王臧年轻时拜申公为师,专攻今文《诗》学。经过数年的潜心学习,王臧对《诗》学已甚为精通。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4月,景帝立刘彻为皇太子。王臧以儒者身份,专门教授皇太子《诗》学,为太子少傅,后因事被免职。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汉景帝驾崩,年仅十六岁的刘彻登上皇帝位,他就是著名的汉武帝。之后王臧以“方正贤良文学之士”的身份再次入仕,被任命为“上书宿卫,一岁至郎中令”。王臧积极帮助汉武帝推行新制改革,但因改革的矛头首先指向皇亲贵戚,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王臧被罢官下狱,死于狱中。
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人(现山东枣庄峄城一带)。他由于“父世农夫”,幼年时家道贫穷。为了养家糊口,其父“佣作以供资用”。虽然匡家世代为农,但“至衡好学”。当时家庭买不起书,匡衡便去同乡一位富家作工,这家人藏书很多,匡衡为他作工,不要工钱。这个富人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匡衡说,只希望富人能将其家中的书借给他读,就心满意足了。富人被他的勤学好读的精神所感动,答应了他的请求,从此匡衡更加努力地读书。年幼的匡衡虽然勤奋,但家贫“而无烛”,晚上没有办法读书,“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西京杂记》)。匡衡凭借顽强的毅力,积累了渊博的学识。后来成了一代名儒、经学大师,对儒家经典见解颇深,善于解经。时人有“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的说法。匡衡是西汉宣、元、成三朝重臣,历任太常掌故、郎中、平原文学、博士给事中、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光禄勋、御史大夫。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位居丞相,“封乐安侯,食邑六百户”(《汉书·匡张孔马传》)。后因事被贬为庶人,返回故里,不几年,便死于家中,被安葬在今枣庄市峄城区榴园镇匡谈村北。
萧望之(公元前114年——公元前47年),字长倩,东海兰陵人,世代以种田为业。萧望之酷爱读书,和匡衡一起师从同县的大学者后仓近十年,又师从博士白奇,还跟随夏侯胜学习《论语》等,终成一代大儒,名著京师。萧望之气节高尚,堂堂正正,宁折不屈。汉昭帝年幼时,大将军霍光执政,凡是要拜见霍光的人都要脱衣搜身。性格孤傲、注重名节的萧望之不肯接受这样的屈辱,宁愿不要前途,也不拜见霍光,数年间萧望之不被重用。霍光去世后,萧望之得到汉宣帝的赏识,大才得展,一年内三次升官,做到两千石级的官员。宣帝时,累官至谏议大夫、御史大夫,后左迁太子太傅,授太子经。元帝时,以帝师之故,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元帝“赐望之爵关内侯,食邑六百户,给事中,朝朔望,坐次将军”。后萧望之因与宦官弘恭、石显结怨,终被宦竖逼迫自杀。萧望之是汉代名儒,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勇于发表坚持自己的意见,理解问题深刻,处理恰切。著名史学家班固对萧望之评价道“望之历位将相,藉师傅之恩,可谓亲密亡间。及至谋泄隙开,谗邪构之,卒为便嬖所图,哀哉。不然,望之堂堂,折而不挠,身为儒宗,有辅佐之能,近古社稷也”(班固《汉书·萧望之传》)。
王良,字仲子,东海兰陵人,出身农民家庭,自幼养成了勤劳简朴的品行。良少年时就勤奋好学,特别对儒学经典之一的《小夏侯尚书》研读尤深,靠多年的苦学,积累了渊博的学识。王莽当政时,朝廷多次征召王良入朝为官,均被王良拒绝。他在家乡以教书为生,由于其学识渊博,教授有道,一时名声大振,远近学生闻名而至,前后达千人之多。建武二年(公元26年),朝廷派人下书,征召王良进京任职,王良婉言拒绝。后又多次诚恳相请,建武三年(公元27年)王良方进京,被拜为谏议大夫,后拜为太中大夫,俸禄增至千石。建武六年(公元30年),又升迁为“大司徒司直”。王良虽身居高位,但非常简朴,纯正清廉,其妻子仍留在乡村老家,过着自耕自织的简朴生活。有一次司徒史鲍恢到东海办事,路过兰陵时,特意到王良的家中去拜访。王良的妻子恰巧穿着粗布衣服,拖着柴草从田里回来。鲍恢以为是王家女仆,就对他说我是司徒史,特意来捎带家信,想拜见你家夫人。王良的妻子告诉她,自己就是王良的妻子,并说家里没有事情,不麻烦他捎带书信了。鲍恢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司徒司直的家庭如此简朴,非常感慨,回京后将此事传开,听到的人无不称赞王良的廉洁简朴。范晔在《后汉书》中评价王良说:“王良身处高位,俸禄优厚,但他的妻子却依然亲挑柴薪,真的是太简朴了。当时的人们都钦佩他的清廉,皇帝也称赞他的气节。这都是因为王良是真正的清廉,而不是虚伪的矫饰。”对王良给予了高度赞誉。
疏广、疏受及以上所述的几位,他们有许多相同或相似之处,他们都生活在汉代;都出自古兰陵(现枣庄一带);都是名儒;其中的叔孙通、王臧、匡衡、萧望之、疏广、疏受都曾做过皇帝的老师,而且王臧还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的老师。不仅于此,疏广、疏受的“功成身退、高风亮节”、萧望之的“士不可辱、宁折不屈”、匡衡的“凿壁偷光、勤奋学习”、王良的“清正廉洁、勤俭简朴”,或作为典故,或作为成语,已成为我国历史文化某个方面的标志,甚至符号,融入了传统文化的血脉之中,粲然夺目,蔚为壮观。一段历史时期内,古兰陵一地,竟涌现了这么多的名儒帝师、历史名人,这不能不说是一道绚丽灿烂的历史风景、文化奇观。然而,这道历史风景、文化奇观的出现是偶然的巧合吗,当然不是。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汉代时的古兰陵(现枣庄一带)这一方土地,出现了如此绚烂夺目的文化奇观呢。我想,这必然与那个时期,这方区域的文化土壤和人文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漫步在散金台前,我思索着、徘徊着,在古老的散金台前,我茫然四顾,但见天地悠悠、白云渺渺、村烟四起、田舍俨然,慢慢地从这些影像里,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呈现出来、清晰起来,透过岁月的烟尘,我豁然看到了先秦时期最后的大儒荀子的身影,我蓦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悟,我以为汉代时的古兰陵(现枣庄一带)之所以出现了那么绚烂夺目的文化奇观的原因,就是由于荀子,是荀子在古兰陵这块土地上十几年的教化之功,润泽了这方土地,使之出现了绚烂夺目的历史风景、文化奇观。
荀子,名况,字卿,又称孙卿,战国时期赵国人,生卒年不详,大致为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38年。早年游学于齐国稷下学宫,中年的大部分时间在稷下学宫任教,其间访问过秦国,留居过赵国,后到楚国被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春申君死后被罢官,罢官后的荀子便在兰陵安家、办学、著书,完成了不朽名著《荀子》,死后“葬于兰陵”(《史记·荀卿列传》)。荀子曾三次出任稷下学宫祭酒(学宫长),稷下学宫是齐桓公为招来天下学者,专门设立的讨论学术和治国之道的学府。齐威王和齐宣王也都重视礼贤下士,当时著名的学者齐聚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人才辈出,名噪一时。荀子被认为是当时最为杰出的学术大师,是先秦继孟子之后的儒家最后一位大师。他发展了儒家思想体系,对先秦诸家思想都有所批判和吸收。他不仅对于先秦儒家思想的发展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而且也是先秦思想史上集大成的思想家、教育家。荀子曾三次出任稷下学宫祭酒,应该说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对荀子的思想有着极大的影响,而且他“三为稷下学宫祭酒”,稷下学宫的那种开放包容、畅所欲言、百家争鸣的学风,从某种意义上说,荀子也是推波助澜者之一,甚至是引领者之一。正由于此,荀子这位儒家大师,却把自己的学生韩非、李斯培养成了法家著名人物,也就不奇怪了。荀子在人性论方面主张人性恶,因而极其重视教育,他说“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为学乎”(《荀子·儒效篇》)。因为极其重视教育,荀子非常强调尊重教师,他把教师提到与天地、祖宗并列的地位。他说“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荀子·礼论》)。在荀子眼里,教师乃治国之本,“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他将国家的兴衰与尊师重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特别倡导勤奋好学,其著名的《劝学篇》,引导激励了无数莘莘学子勤奋好学,两千余年至今,尚无有其它文章能出其右。
虽然荀子的生卒年月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古兰陵(现枣庄一带),生活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他在此地办学、讲学、著书立说,将稷下学宫的教风、学风、治学态度和治学精神带到了这里,广收学子、传播文化、激励勤学,雨露了这一方水土,滋润了这一方民风,教化之功,泽润地方。正由于此,这才造就促生了这方水土在汉代时的文化奇观。我想,这不应是我的主观臆断,更不是妄加推测,这有着历史的事实和根据。联想至此,我不由地感叹起来,感叹此地有幸,得圣人驻留;感叹此地有幸,得集大成文化的浸润;感叹此地有幸,好学勤学之风盛行。春风化雨,终收其功;大道无形,润物无声。站在悠悠“古台”之前,感念两千年前的故事,我不禁陡然而生先贤怀古之情,也东施效颦,陋书“古韵”一首,以作为此文的结束之语。
散金台怀古
散金台上草青青,
春秋雨露润汉风。
古道流云千年事,
谁人还在说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