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六)

奔赴婚姻时义无反顾,想要摆脱这病态的婚姻,真如抽丝一般的困难。

阿东不愿离婚,大概认清了英子是全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他用孩子要挟,用自己的后半生要挟,用母亲背上的肉疙瘩要挟。在大家还能心平气和说事的时候,阿东给过英子希望,但每到去法院那天的早上,阿东总是说忘了带身份证、忘了带协议书,三番几次,磨掉了英子最后的耐心,以及在她眼中阿东最后的尊严。撕破脸在所难免,没多久,英子就丧失了离婚的主动权。农村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周边的人都知道,英子看中了阿东的相貌与工作,不顾父母之命,无视媒妁之约,执意嫁了阿东;婚后没多久,因为阿东得了久不能愈的坏病,始乱终弃,连儿子也不想要的,日日宿在酒楼里,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若不贞、不孝,无情、无义,流言蜚语能换来自由,英子也认了。可到底不是谁都能像她那样,拿得起放得下。阿东的短信狂轰乱炸,声讨英子淫乱无度,不知羞耻。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英子的手指连解释的力气也没有了。

除了电话、短息的骚扰,最让人难堪的是逢年过节,阿东总是找上门来要英子回家过节,所谓阖家团圆。酒楼的老板娘和同事再大度,也是开了门就要做生意的。为此,英子必须得在他人举杯赏月,共度良宵的时候,东躲西藏,才不至于被阿东寻到,惹得争吵不休。

和离不成,英子希望能够诉讼离婚。没读过多少书的英子,也不知从哪里了解到,夫妻无论分居多长时间婚姻关系,都不会自动解除,离婚必须通过相应的法律途径解决,在诉讼离婚中,分居两年可以提起诉讼离婚。

起初英子还能回娘家躲避,但弟媳的脸色因为阿东屡屡上门的口出狂言而逐渐冷淡。时间久了,大家脸上都挂不住。在最艰苦的两年,英子在酒楼的卫生间守过岁,在弟媳与小弟的低声争执中吃过凉透的年夜饭,阿姐和姐夫收留过她几次。委屈,羞辱,英子都能忍下,但她不愿别人为她遭了闲话。

这个婚,英子整整离了十年。十年间,儿子从懵懵懂懂的五岁,长成了大高个;十年间,阿东从而立之年,有了未老先衰得面相;十年间,英子从最初对儿子得不舍,到看淡、看轻。打从离婚的念头第一次在脑海中出现,英子就已经开始挂念孩子,那时她觉得浩浩还小,许多事情解释不清。十年后,从法院出来的时候,英子发现,头顶的天空就像当初嫁人的时候一样湛蓝,从义无反顾地奔赴到逃命似的彻底撇清,中间的这十几年光阴,在英子这里,仿佛已浓缩为昨日与今朝,一眨眼的功夫,自己仍然无所依靠。

十年后阿东突然同意离婚,也并非是他良心发现,或是幡然醒悟再纠缠也扭不过英子。在阿东眼中,他与英子的婚姻裂痕,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不管这个第三者是否真实存在。可笑的是,他俩婚姻走向终点,确确实实有另一个第三者推波助澜。阿东十年鳏居(阿东自诩),心里装的一直都是英子,他愿意等那个曾经为了自己冲破世俗束缚的女子。但在第十年,出现了另一个愿意付诸所有的女子。阿东觉得,不能因为一个负心人而再负一人,于是他在某一个深夜,致电英子,火急火燎地邀请她第二日一早法院门口见,并细心提醒,莫忘记带好必要地证件。

阿东要装修房子,他要再婚。这个主意,大概在他和英子还未完成法定离婚程序的时候,就已经在他脑海里徘徊了。

干瘪的小老头和驼背的前婆婆,是阿东家全部的开销来源。英子只负责浩浩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是前公婆一再坚持的。如今儿子想要再婚,无论办不办酒,都需要一笔开销。为此,干瘪的小老头打了好几份工。儿子再畜生,小老头也得倾其所有回应他的要求。

秋雨绵绵,天黑得愈来愈早,小老头费力骑着三轮车回家。他戴好雨衣的塑料帽子,看寒雨一层层模糊透明的帽檐,抬手一撸,继续前进。

小老头年过六十,也许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年纪,他的“稀罕”,在于还能为那个家贡献多少价值。墨蓝色的雨衣裹着小老头的脊背,弓得都快赶上他老婆子的背了。冒雨的夜里,或许是年纪太大了,又或许秋雨太过冰冷,使得小老头来回擦帽檐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大大的十字路口,只有四个角上亮着灯,照得中间四方形一块水泥地通亮,向四个方向延展而去的,唯有漆黑。此时就像世界所有的雨水都落到了这快四四方方的地上,落到了小老头紧裹的雨衣上,他不停地抬手,撸雨水,抬手,扯帽檐。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个漆黑的路里,冲出了一头怪兽,直奔在四方中间的小老头,一口将他吞噬。

英子浑身湿漉漉,到了停尸间,更冷了。她觉得好笑,婚都已经离了,怎么还轮得到她来收尸。心里这么想着,英子也害怕,她想到了前婆婆佝偻的后背,想到了前夫阿东的嘴脸,想到了浩浩疏离的眼神。等英子把小老头扭向一边的头颅摆正,她已经在那个阴冷的房间待了太长的时间。阿东的姐姐带着寿衣来了,英子朝她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尚未停歇的夜雨中。

小老头被发送完没几天,英子回到曾经的公婆家,取回所剩无几的随嫁品。二楼二底的房子外面,搭了不少架子。驼背的老太婆头上戴着白花,手臂别着黑纱,讪讪地说,非要装修,二婚有什么好讲究的,用得还是死人钱。

内心里,英子得谢谢那个女子,如果没有她,自己这婚恐怕十年都离不了。

据说后来那女的来阿东家,看到了这未来潦草的家,从此不再与阿东有来往。

新装的老房子,很长一段时间住着支离破碎的三代人。直至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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