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专题—《那个叫窑老板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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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小鱼号父亲节专题推送

——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沿着父辈的足迹一路南下,又跌跌撞撞辗转北上。这一路风雨交加,这一路电闪雷鸣,有恶人挡道也有神佑护行,这一路终是开花结果,美满顺畅。

      父亲,我们久未谋面,父亲,我们素昧平生。多年前,一个小人带着呱呱啼哭降临到你的家门,没有得到你的顺心。但是,今天父亲节到来还是要说声谢谢,谢谢你,赐予了我生命,谢谢你,成就了今天坚强又有趣的我,非常感谢!


父亲总是常年不在家。

“老板”,“窑老板”是乡亲给父亲的称呼,父亲经营着一家砖窑厂。在90年代初,他是当地的乡镇企业家的代表,上过电视,前后四五年,陆续拿下银行大量的贷款。

每次窑厂点火的时候,父亲总是能回到家。仔细想来,那次回来距离他出走,有点久了,跨度大半年。

火点的少了,光景开始越来越不好。

“你爹要回来了,赶紧叫你姐、你弟弟们回来!”一大早,母亲去村委割肉时给我说着。

我还是想去偷偷打量他。临近中午,我拉住叫我去她家看书的小微,我俩站在我家院墙外面的一块缝隙边,我悄悄指给她看:“看,那就是我爹!”

院内,乌泱泱的一堆人,父亲在中间发号施令。他一手夹着烟,一手跟人比划着,一身笔挺灰呢子大衣、大背头跟脚下的皮鞋一样油光粉亮。

“文鼎,你是干啥哩,那个砖不能给他,上次落实那个黑娃钱都是他姐夫搞的,超生又不是我们一家,学校老师们那一排宿舍,都是我娃儿们的贡献。”

  “那个谁,赢娃,你去球吧,你说那事,不中,信贷社还得去送礼,塞钱,那鳖娃们不屙血能给你下贷款,妈那X,那点茅台人家拉泡尿都忘了,你娃子真是信球!”

  “车来了没有,照信还在等我吃饭,这事关键哩很,我赶紧得走,窑上砖机回来再说,谁闹事就揍他,我说哩!”

父亲掐灭烟头,旁边有人递上他的棕色皮革包,前呼后拥出了家门。外面早就停好了城里来接送的没屁股红色小夏利。车主下了车扯着嗓子给里面的母亲叫嫂子,给周围人递烟开车门,一堆大人孩子们在后面观摩着。窃窃私语。

母亲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脚踩裤,烫成玉米穗的爆炸头被胡乱扎起来,像一把专门用来打扫院子的微缩大扫帚,一点淡黄色的染发在阳光下生动而张扬,像麦收后光秃秃的地里冒出的一把枯草,夹在短头发的男人堆里突兀而尴尬。见父亲往外走,她拖着一身藏不住的赘肉着急靠过来拉着他的臂膀说:“听见某,吃了晌午饭再走吧,娃儿们多长时间都木见你了!”

父亲没回她,进了车内。

母亲追到副驾驶车窗俯下身,转动着脑袋私下寻找扯着嘶哑的嗓子:“星星,亮亮,梨子,小桃子,你们在哪啊,快回来!快点回来啊!

车子开始缓缓起步,母亲抓住车头又是急吼:“听见某,再等等,娃们都木回来啊!”

姐姐弟弟们都不在家。我拉着小微的手,躲在院墙外面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星星亮亮啊,我的娃子们啊,都去哪了,你们爹可回来了!”

父亲的车子终是开走了。母亲踩着脚踩裤的腿还在转圈,抬头望望天又看看地,好像要迎空接着什么。母亲的庞大的身影终于在那个大晌午头下开始慢慢变小,变小,一点点小,很小。最后,随着她的移动,像极了旁边大杨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落叶,在原地不停的打着旋,又慢慢停下,停止,落地,不动。她嘴里开始嘟囔着:“这娃们都跑哪了,跑哪了?这肉才割回来哩,又走了,这鬼娃们都跑哪儿了?”

我的父亲大约一米七五身高、双眼皮高鼻梁、瘦削脸。他和他唯一的哥哥、我的伯父一样,有着一个模子引出来的一张脸,在那个年代,他们算是村里最好看的男人。

据说,他们哥俩俊美的长相都随我那早早死去的奶奶,她曾经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美人。

但也是个苦命的美人。她是被我赌博的爷爷气死的。

冷酷无情是这一支男性血脉延续中其男性基因里最丑恶的德行。据说,祖奶奶是被祖爷爷吸大烟卖掉的。

一张皮囊而已。

和母亲天生自来笑的大众脸不同,虽然五官俊秀,父亲的那张脸却时常阴晴不定,一家大小六口人,五个人的日常气氛总是从每一个早上醒来,根据他的脸色来决定。

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却没有农民特有的那种土里刨出来带着原生态淳朴,他总是能好吃好喝且被外面的女人们很好的照料着,被好物件包裹着,包括那些衬衣大衣和大背油头,那些都不是属于母亲那类女人所能收拾出来的模样。

“不是你爹,我才不会要你!”他总是毫不客气地对母亲说,外公是旧时的私塾知识分子出身,祖上都是读书人,又是后来的村支书,能够帮他借钱贷款经营他所谓的事业—烧窑,一个他从小跑江湖开始学起来,一个他所赖以生存的营生。

他看不起任何人。一张棱角分明的嘴巴也是时常叼着个烟,习惯用眼尾打量人,总是用“嗯嗯,我知道了”回应身边人,之后再“咳咳”两声冷笑。

母亲挨打是常事。很多时候,白衬衣打成了红碎花布,她在村里大坑里浸个澡,上来又回去给我们姊妹四个做饭了。

“谁家不生气呢,娃儿们大了就好了”,外公总是这样对回来哭哭啼啼的母亲说。

年轻时的父亲,眼里是从来没有母亲的。那日在车上,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搭理母亲。

......

多年后,国家禁止土地私人开发,父亲的窑厂在跟人多年官司之后,终是关了门。

也是从那之后,父亲开始像个普通的父亲,他也开始问候儿女,时不时还对母亲来一句:“听见某,身上还得劲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坏人也是需要保持初衷的。环境的影响,让我成长为一个固执的小孩,如果说冷酷的父亲让我只是有距离感的话,而这样刻意示好父亲却让我不屑和鄙视。

母亲通常是  “老子们好哩很,年轻时候你在干啥哩,现在娃儿们大了你开始现好开始装鳖了,滚远点!

说这些话时,她总是面无表情。

对于这样的对话,我们姊妹每次回去都听到很多,已经习惯,通常听到也当没听到,该干嘛干嘛。

窑厂关门后,父亲就失去了往日的热闹风光,有几年一直赋闲在家,母亲却主动开始疏远他,他们常年分居。

父亲身体一直很健硕,母亲至今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

而我与父亲,从当年十五岁外地求学到今天的人到中年,近二十年了,也只是匆匆几面,其中包括我和姐姐、弟弟们的结婚,以及各家孩子们的出生回家。

听母亲说,他老了后很随和。据说,也很想念我的女儿,还有我。

这跟我有关系吗?

记忆不是个好东西。当年,我和小微趴在院墙边,我目送着远去的夏利车,听着母亲的一声声呼唤,眼泪从我鼻梁滑过嘴唇,又从嘴唇滴落在小微的手背上,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她说:“小桃子,你爹走了,”

我“嗯”了一声,只有自己听得到。

小微和我同岁,同样是孩子,但她当年还是不懂我作为一个孩子的那份忧伤,好在她当时一直想显摆她的新书,着急催着我走,如今想来,也是她当年的那份显摆,抹去了我曾经的悲凉和尴尬,我擦了擦眼泪,随她一起去了。

是的,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体验到了人生的悲凉。

我心疼我的母亲。我要好好读书。那个时候,我的奖状挂满墙,校级、市里、地区的比赛参加了很多次,我的父母却都不知情,父亲几乎常年不在家,母亲目不识丁。我不在意,我知道有一天,我能把母亲接走。

我要接母亲走。我使劲读书,我要挣好多好多钱。

在小微家看书很快乐。我们俩都属于那种很笨的孩子,不会跳皮筋也不会踢毽子,因为笨,也更没有大孩子们愿意带我们出去玩,其实,大人们所说的文气听话的孩子,或者是老师说的有个什么爱好的,就是类似于像我们那个时候爱看书的,面对满村疯玩打闹的孩子,大人和老师们都是这样说,这孩子爱好看书,文气!其实,真实情况真不是那回事,因为除了看书,我们还能干啥?

那时,一脸懵懂的我们,内心何曾不想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呢,哪怕是带到街上转一转,都是做梦一样的奢侈。苦于父母都忙着外面家里讨生活,忙着家长里短田间地头,我们大部分时间放了学都在家里窝着,只能被动的拾起任何一个能看的课外书,被动的成为一个大人们眼中的好学生。

家里的电视通常都是个摆设。要么是天线坏了只出雪花看不了,要么是父亲一声怒吼:滚出去,女片子,不好好看书光知道玩,别看了,费电!

一个女片子,又不能像儿子那样扛起门户,生来卑微就只能小心翼翼安安静静的在家里存活着,尽量不露出声响,尽量不在大人眼前添乱,这种情况下不看书,又能干什么?

到了小微家,我很快就忘了所有,拿着书就没心没肺地笑了。我俩翻着书,她正页我反页,我们看的很起劲,我记得那是一本《红楼梦》的砖头本大部头书,封面封底都有图,里面还有插图,林妹妹很美,很美。那本大部头的《红楼梦》是她父亲去城里赶集时给她买回来的。同样是爹,爹和爹不同。

我俩看了《红楼梦》就经常讨论,她喜欢最美丽清高的妙玉,而我只喜欢林妹妹。那时候,就好生羡慕林黛玉那样美,那样有文采,羡慕他能被宝哥哥喜欢而呵护,可是,我的宝哥哥又在哪里呢?

以后,父亲也会时常出现在家里,但我却再也没有指给谁看,这是我爹。

再也没有。

“爹”这样的字,这辈子对于我,似乎是很难再叫得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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