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悄悄的,偶尔响起几声清脆的蛙叫,罗列地齐齐整整的一排砖瓦平房上空笼罩着茂密的枝叶,如低头沉睡的巨兽一般,等着被黎明唤醒。
山子估摸着家里人都睡了,悄悄地起床下地,轻轻移开木条门栓,一点一点地拉开一条缝,侧着身子钻过去,来到前屋后院之间的露天隔道上,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在黑夜中闪着清辉,左手边靠墙种着几颗水杉,现在已经长成修长挺拔的大树了,在幽蓝的夜空中划出几个金字塔状的黑色线条,山子顺着墙面走到尽头,拉过角落里一个捆地结实的柴火墩站上去,差不多能够着水杉的枝条,然后纵身一跃,右脚用力往上抬起,搭到墙顶,左手慢慢从枝条上移过去,和右手一道稳住身体,坐在矮墙上,墙那边是隔壁柱子家,山子猫着腰看了看柱子家后院,暗夜中只隐约可见几样杂物的轮廓,轻轻跳下来,每户后院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只是没有水杉,山子借着依稀可辨的屋檐棱角寻摸着,右手边是做饭的灶房,中间一条石板过道,将前面的几间小厢房隔开,山子记得过道那边有三个隔间,没有门,用两堵红砖水泥和成的墙面隔开,第一厢放着农具,第二厢放置收割好的谷物,最里头的一厢饲养牲畜,越往前走,一股越来越浓的家禽臊味儿钻到山子鼻孔里,就是这里了,山子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探进铺在笼子上面的稻草堆里,摸到几个暖烘烘圆溜溜的鸡蛋,将它们一个一个拿出来,又留了几个,塞进上衣口袋,用双手护着,然后折回矮墙底下,把上衣脱下来,绕着鸡蛋又裹了几圈,从矮墙底下的狗洞里塞过去,自己赤溜着身子翻过墙面,拾起包裹,蹑手蹑脚地回房睡了。
鸡叫天明了,山子揉揉眼睛,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褥子,床角的包裹还在,另觅了件背心穿上,拿起包裹,想了片刻又放下,从床架上拿起一件灯芯绒外套,将包裹抱在怀中,用外套遮住,穿过后院的灶房,从开着的小木门溜出来,经过柱子家,来到一间墙面发黑的小砖房前,房子与前面宽阔高大的正房紧紧相连,只不过顺着墙面另围起三堵一人高的矮墙来,凑合成的十多平米的住处,房顶上斜搭着几根长长的竹竿,上面铺满硬硬的透明塑料纸,风吹日晒,早已泛黄,沾满了泥屑树叶,塑料纸上压着横七竖八的高粱秸秆和粗大厚实的树干圆木,条形红砖堆砌而成的墙面早已被经年的炊烟熏地黑黄,只隐隐可见当年的点点妖红,右下方歪歪斜斜地嵌着一扇木门,表面的褐色油漆已成片脱落,露出浅黄色的木头里子来,斑驳交错,似一幅水印画。山子走到那扇木门前,门开着一个指缝的宽度,一枚灰色小锁松松垮垮地悬在两片缀着点点锈迹的浓绿色合页之间,山子探头往里瞅了瞅,里面昏暗暗的,一片死寂,轻轻推开门,跨过脚下低矮的门槛,走进屋内,从怀中取出包裹放在及腰的灶台上,揭开木盖头,一湾浅浅的水静静地躺在锅底,泛着幽幽的光亮。左边一步是老人的床榻,白色帐幔经过灶台的洗礼早已变成了土黄色,从床沿一直垂落到脚踏板上,山子掀开帐幔一角,床上堆满了衣服,不分四季的缠绕在一起,高高低低的垒成一顶顶小山,将老人瘦小的身躯裹在中间,好似一座恰到好处的坟墓,老人还在熟睡,轻微的鼾声从鼻间传出,山子放下帐帘,轻手轻脚地走至灶台旁,拿起葫芦瓢将锅底的水舀出来,又从水瓮里舀进新的水,拿丝瓜馕搓成的一团网眼围着锅面搓了一圈,再把浑水舀净,最后用竹条梢子涮一遍,从包裹里将鸡蛋小心拎出来,一个挨一个地摆放在锅底,然后舀水将它们覆盖,盖上木盖。又呆立在原地怔了怔,似乎在回想什么,转身往脚边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拇指粗的枝条,蹲下身,歪着脑袋往黑洞洞的灶坑里瞧了瞧,将枝条伸进去左右拨拉了几下,抱起一小堆木柴条塞进灶坑里,从身旁的矮凳上拿起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算术本,撕下一页来,拦腰折了一下,用打火机对着折口点燃,左手赶忙伸进灶坑将那堆木柴抄将起来,右手把冒着不大火苗的纸片迅速塞进下方腾出来的缝隙里,被晒地干裂的木柴立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小火苗很快蹿遍了每根枝条,照亮了那张黑黑黄黄的小脸。山子顺势坐在身旁的矮凳上,拿起立在灶台边锈迹斑斑的铁钳,随意扒拉着从灶坑里渗下来的柴灰,两眼呆视前方,黑色的瞳仁里跳动着一团金黄的火焰。
“山子,你啥时候来的?在外头做啥哩?”老人醒了。
“姥姥,您醒了,刚来,我煮鸡蛋呢,嘿嘿。”
“你哪弄来的鸡蛋哪?”老人已经坐起来了,一手拨拉开帐帘,问道。
“我...嗯...我家的鸡刚下的,我带过来了。”
“既是你自家的,就留着你和你爸妈吃,你上学,你爸妈成天在地里干活,都要点营养,拿来给我这老婆子不起作用。”
“我家还有,我们吃不完,您也需要营养啊,”山子道,“您最近讲故事都不利索了,要吃鸡蛋补补。”
“嘿嘿,这小鬼头,成天只想着听故事。”老人憔悴蜡黄的脸上荡起笑容,深深的皱纹像一朵温柔的莲花绽放开来。
山子咧嘴笑着回过头,将烧到灶口的枝条往里推了推,又从柴堆里添了几根进去。
汩汩的水沸声从锅内传出,一缕鸡蛋的清香从木盖缝里慢悠悠的飘荡出来,萦绕在火光摇曳的小屋内。
“姥姥,水开了,鸡蛋是不是熟了?”山子偏过头,向着老人问道。
“水开了还要再煮两分钟才熟哩,你刚丢进去的几根柴火烧完就差不多熟了。”老人回道。
“哦。”山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怔怔望着灶坑里跳动着的火苗发起了呆,脑子里闪过昨天半夜翻墙入院的画面。两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山子一个激灵立起身,揭开潮湿的木盖,一股暖暖的白雾扑面而来,山子抹了抹湿滑的脸,准备伸手去拎鸡蛋,快要触到时。老人的声音响起:“哎,小心烫。拿旁边的瓢儿舀,刚出锅的滚水沾不得你们娃儿的嫩皮。”
山子也感觉到了指尖瞬间聚集的高热,迅速缩回胳膊,拿起一旁的葫芦瓢,三两下子将鸡蛋全舀出来,浸到一碗冷水里。
“姥姥,我剥鸡蛋壳儿,您接着给我讲故事吧。”山子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个鸡蛋,又被烫的立马放下,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吹,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在两个手心里抛来抛去,一面鼓起小腮帮子使劲儿吹着。
“被烫着了吧,嘿嘿,”老人笑着说,两弯眼睛眯成了缝儿,“冷一会儿再吃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啧啧啧。”
“没事儿,被我吹地没那么烫了,可以剥了。”山子把手里的鸡蛋往灶沿上绕着圈地轻轻磕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清脆响声。
“对了,山子,你最近有没有见着后湾的林姥姥?”老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见着了,昨天放学回来,奶奶带着我去他家串了回门。”
“林姥姥怎么样了,面色瞧着怎么样。”老人皱着眉头问道。
“好像瘦了,脸上都没肉了,凹扁凹扁的。”
“这么说,人应该快不行了,他家里人有没有说要送医院看看去?”老人思忖着说。
“听林婶跟奶奶说不送医院了,说林姥姥都快90了,是时候了。”山子仰起脸,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唉—— 是啊,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送什么医院哪,早点去了早点减轻他们的负担,继续活着也没什么用了。”老人叹了口气,低下头,顺下眼皮,拉长声调幽幽地说着。
“我觉得他们应该送林姥姥去医院看看的,”山子小声说。
“他们不会管的,先前他饿的叫成那个样子,那媳妇都不上他屋内递碗水,现在都开始上路了还谈什么送医院。”老人垂着头冷笑了两声。
“姥姥,鸡蛋剥好了,您趁热吃一个吧。”山子将剥的白白净净的鸡蛋递到老人嘴边。
“我的儿乖,你先吃,姥姥不饿。”老人轻轻推回山子的手。
“山子—— 山子—— 又野到哪儿去了——”
“姥姥,我奶奶叫我哩,我先回去了,鸡蛋放碗里,您起来了吃。”山子把手往裤腿上胡乱一揩,小跑着出去了。
“砍脑壳儿的,又往那小黑屋跑,赶明儿把那老不死的病气沾上身就长记性了。”一个又粗又壮瞪眼叉腰的老妇站在门口嚷道。
山子低着头,悻悻地走到老妇跟前,脑门上又挨了一戳。“再不许往那边跑,那老婆子都快进土的人了,她亲儿子媳妇都把她扔到一边等死,你凑过去干啥?”
“奶奶,你去跟兰婶说说,让他们把程姥姥送医院吧。”山子仰起头,小心探问道。
“别人家的事哪里轮到你这小孩子操心!”老妇厉声说,脸上的怒气比先前更盛了,“不好好学习,成天待在那脏黑屋子里跟病老婆子混在一起!看隔壁家的柱子从不近那婆子的身!”说着“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山子的背上。
隔壁屋探出一个头来,正好看见眼前这一幕,正幸灾乐祸地咧嘴笑着。
山子把头埋地低低的,两只手揉搓着前面的衣角,一声不吭地抽着鼻子。
老妇撇过头,看见在一旁偷笑的柱子,带着气头问道:“柱子,你家丢的鸡蛋寻回来没?是你偷吃了还是真有强盗?”
“我没偷吃,是强盗偷的。”柱子把头一仰,满脸委屈和愤恨地大声说。
“那要是强盗偷的,怎么不全偷完呢,还存那份好心给你们留几个,准是你欠嘴偷着吃了,怕人笑话不承认。”老妇笑着说。
“不是我,没偷就是没偷。”柱子脸往下一拉,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进屋了。
“还好我们家的鸡蛋早卖了。”老妇边说着边把山子往里推。
山子的两腿轻微抖动了两下,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头埋地更低了。
二
半夜里,一阵尖细刺耳的叫骂声将熟睡中的山子唤醒,似乎从后湾传来。
山子听见后院有动静,然后是门闩被抽开的声音,门开了之后,声音似乎更清晰了。
“老东西,真是害死人了,大半夜的吵地让人不得安生——”
是林婶的声音。
山子想起白天在小黑屋里和老人的对话,坐起身,披上灯芯绒外套,拢上拖鞋,也往后院来。
小木门外,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披着大衣,两手叉在腰间,看着对面灯火昏黄的一座平房。
是爸爸。
山子快步走过去,一只胳膊弯进男人的臂弯里。
男人侧过头看了看山子,牵起他的小手,说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一见到男人,林婶便迎过来,一副委屈受尽的模样,拉起男人的胳膊就往蜷缩在正屋旁的小矮屋走去。边走嘴里边大声说着:“昌俊啊,你来瞧瞧,上辈子欠的债现在来讨了,真是作孽呀——”两条胳膊配合着脸上的表情和拖长的声调挥舞着。
小屋内没有点灯,借着侧墙上的一个小窗口,渗进来几束微弱的光。山子站在门口使劲往屋内瞅,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本来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老人的床榻似乎是这个空间内唯一独立可辨认的物体,软绵绵的床帐塌落了一角,搭在几个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上,将原本不大的床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地方堆着零零散散的衣服和长裤,床头的枕巾里也被衣服塞满了,露出一只橘红色的袖子,老人似乎不在床上。
床沿下的脚踏板上也堆满了衣物,中间似乎裹着一个人。
老人赤裸着身体,背靠着床头木椅上滑落的衣服半躺着,两眼在昏暗的微光中似睁微睁,嘴半张着望着上空,时不时发出细弱的哼哼声,枯瘦的身体如包了一层橘子皮的骷髅,两条干柴似的腿如足月的婴儿向两侧伸展着,私处一览无遗。
林婶打开手电筒,左右晃了两下,最后聚集在老人身上,随即马上撇过脸,露出无奈与尴尬的神色,朝着男人说:“你说说,这看着像什么样子,我现在都不敢开这个门了,连小孩子都不如了——”
林婶站在门口,似乎不打算进去。屋内也似乎没有多少可以站脚的空地,地上没有铺砖块,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上立着几把高矮不一的木椅,上面搭着老旧灰暗的衣物,每把椅子上都堆的高高的,滑落到地上,有老人穿的蓝布棉袄,年轻人穿的破了袖口的衬衫,还有小孩穿的印花外套。脚踏板下塞着一双宽大的黑色皮鞋,表面的黑皮早已脱落,露出褐色的里子,鞋掌前端的几道折痕比老人额上的皱纹还深,鞋跟处被踩的扁平,应该常常被老人当作拖鞋来使。
“婶子,您叫涛儿把这满屋子穿不上的衣服拿麻袋装了,拉到后院,一把火烧了,省得他姥姥床上地下分不清,睡着睡着就滚地上来了。”男人冲屋内上下指了指,说道。
“哪儿指望得上他呀,连自己都懒得收拾的人,哪儿顾得上他老子。”林婶伸手往隔壁正屋的方向挥了挥,不耐烦的说。
“涛儿——,粥——,喝粥——”老人似乎听到门口的说话声,意识清醒了些,沙哑着嗓子喊道。
“婶子,您就给他姥姥端碗粥来喝嘛,这么叫着让人听了心里咋过得去呀。”男人又说。
林婶瞬间拉长了脸,两眼瞪着男人,大声说:“过不去也得过,这会子心软,给他灌过来了,往后又得害我,他亲儿子又是不管事的,吃喝拉撒又得我来料理。”
“那就看着他活活饿死呀?,你们也是狠得下心——”男人说。
“那能怎么办,儿子马上要高考了,等他姥姥这口气断了,我得马上赶回去照顾,免得误了孩子的学习。”
男人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牵起山子,转过身,冲林婶打了声招呼,回自家来。
山子看着男人进了前面的正房,熄了灯,自己在小床上翻来覆去了几次,爬下床,悄悄来到后院,熟练的翻过墙,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斜阳的余辉掠过金色的麦田,洒落在奶油色小径上的一群放学娃身上。山子背着书包蹦跶着跨进门槛,堂屋的中央已摆好了饭桌和长凳,桌上一盘金灿灿的土豆丝冒着热气,香味扑鼻。一个身量细长皮肤白净的女人端着一大碗浓郁的汤从后屋小步走过来,抬头看见山子,说:“放学了?快去园子里叫你奶奶和爸爸回来吃饭。”
饭桌上,山子埋头划拉着碗里的饭菜,听着大人们闲聊。
“隔壁柱子家又被偷了,兰婶家也进贼了,这几天不太安生,后院得锁好。”老妇夹了一大筷子土豆丝,顺手敲了下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说道。
“连兰婶家都被偷了?接下来该不会轮到咱家吧?”女人拿起男人面前的碗,越过桌子,边往里盛饭边问。
“不会,那两家丢的都是鸡蛋,咱家的鸡蛋都拿去卖了,后院没啥可惦记的。”男人说着,咽下一大口汤,接过女人手里的饭,打了个响亮的嗝。
“卖的钱可得收好了,这两个月保不准要赶几个吃酒钱,”老妇夹起一块酱黄瓜,扔到嘴里,咯咯的嚼着。
“妈,谁家的呀?”女人问道,又拿起老妇面前的碗,舀了小半碗汤递过去。
“还用问,隔壁的程老婆子,还有后湾的林老头,都是这一两个月的事。”老妇接过汤咕噜咕噜喝下两口,畅快的舒了一口气,说道。
“我怎么听隔壁柱子妈说程姥姥最近好些了,后湾林姥姥脑子也清白些了,应该没这么快吧。”男人说。
“八成是程婶林婶拿了点吃食给他们了,总算还有点心。”女人往嘴里送了一小口饭说道。
“这老人的事可说不准,好一阵坏一阵的,这钱迟早得用上,得好生收着,”老妇说,又转头看向一直低着头闷声往嘴里扒饭的山子厉声道:“山子,你最近不能再往程老婆子那黑屋子跑了,再被我发现一回,仔细你的腿。”说完拿筷子使劲儿敲了下吃地光净的瓷碗。
“嗯。”山子满嘴饭菜的含糊应了一声。
三
“队长,您这得管管了,这两月来,柱子家的,兰婶家,邵大爷家的,姣兰婆家的,还有好几户都进贼了,好家伙专偷鸡蛋,也不偷完,每次总留几个,大伙儿一开始也没追究,但偷的没完没了。”张支委嘴角叼着半截烟,披着半旧的中山外套,伸出一只枯瘦的胳膊在长方桌上点地咚咚响,一本正经的冲着坐在桌前的老汉说。
那老汉看起来五十多岁,一身庄稼人的打扮,汗衫背心外套一件麻布衬衣,但和一般庄稼汉比起来,多了一分刚硬和英气,四四方方的脸黝黑粗糙,泛着油光,额上爬过几道深深的沟壑,一双锐利有神的眼睛嵌在两道又浓又密的眉毛下方,眉须已有几根泛白,反而更添了几分气魄。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放到嘴边吸了两口,吐出一个烟圈,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事儿我早听说了,只想着偷一两回就罢手了,谁想着会闹这么久。”
“是啊,都是这个心思,丢一两回鸡蛋谁会去追究,自认倒霉罢了,这天天丢可就闹心了,”男人两手一拍,抽下嘴角的烟说,“咱得寻思个方案把这事查查,看是哪个王八羔子盯上咱村了。”
“是得想个法子了,报警怕是不行,哪个警察愿意来咱这穷山旮旯里头抓贼,再说咱也招待不起,这事儿要内部解决,”老汉抬起手,在空中扬了扬,接着说,“义冲啊你干脆这样,把咱村每户家里的管事男人集中起来,抓纸团团轮流巡逻守夜。”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这就去叫大伙儿,今天晚上就开始,他娘的,非逮着这王八羔子不可。”张支委猛地将外套往里拉了拉,出门而去。
饭桌上,山子正专心啃着烤地焦黄的玉米棒。
“今儿我守夜,天黑了你们就锁好门睡觉,不用给我留门。”男人嘴里嚼着豆芽,说道。
“有线索了吗?这都守了小半月的夜了。”女人问。
“没啥线索,鸡蛋照样丢,小偷照样偷。”男人回答说。
“你守夜要当点心啊,这小偷听起来挺厉害。”女人看着男人说,眼里满是担忧。
“嗯,知道了,别瞎操心。”男人扒拉下碗里的最后两口饭,放下筷子,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往肩上一披,跨出门槛,走进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
山子在床上辗转了两次,还是睁开眼,坐了起来,从枕巾里抽出一件黑色的长袖汗衫,套在身上,穿上长裤,系好鞋带,从床垫下掏出一个厚厚的灰布袋系在腰间,又把松垮着的汗衫下摆打了一个结,来到后院,走至墙根前,蹲下身,在狗洞周围轻快熟练的抽出几块板砖,瑟着身子钻过去,猫着腰快速穿过院落,经过某间厢房时,停住脚步,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小心飞快地往布袋里放了几个鸡蛋,拢住袋口,折回墙根处,身子刚过去一半,听到后院有人敲门。
“秀儿,睡着了没,给我开开门,回来上个厕所。”
前屋内灯亮了,然后是门闩被抽动的声音。女人举着一支细细的白条蜡烛,慢悠悠从门内出来,另一只手护着明晃晃的烛光,两眼盯着脚前方,朝后门走去。
山子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两手护着胸前的布袋,眼睛死死地盯住女人的侧脸。
忽然传来一声猫叫,紧接着一个猫影迅速从山子眼前掠过,然后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女人转过脸来,“啊——”随着一声尖叫,蜡烛从手中滑落,幽蓝的烛芯在地上摇曳着微弱的光。
“秀儿,出啥事儿了,是不是小偷来咱家了。抓小偷啦——快——”门外响起男人的喊叫和急切的敲门声。
“不是不是,你别喊——”女人忙拾起蜡烛,小跑着打开门,一把拉进男人,慌乱捂住男人的嘴。
但是,左邻右舍的灯一家一家的亮起,山子扬着脏兮兮的小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
小小的后院很快聚满了人,有的举着蜡烛,有的打着手电筒,披着外套,舔着拖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素来冷冷清清小院落弄得灯火辉煌。
“昌俊啊,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老实,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呢?”兰婶穿着花布背心,披着灰色外衣,冲着男人说道。
“是啊,这偷一两个也就算了,小孩儿嘛,可这连着偷了好几个月,大家伙日子都不好过,鸡蛋也算是个值钱玩意儿,追究也不是,不追究也不是。”隔壁柱子妈说道。
“婶儿,你们大家伙都放心,少了多少鸡蛋,你们写个帐,我来赔,一分钱都不少你们的。”男人面向人群大声说道,“小畜生,平时让你野惯了。”说完一脚踢向坐在小板凳上闷声不响的山子,人连板凳瞬间一起歪到了地上,女人忙赶上来扶起。
众人顺下眼皮,一声不吭地站着。
“这小砍脑壳儿的,活到这把岁数,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趁早打死了干净。” 一阵叫骂声从前屋传来,老妇举着鸡毛掸子怒气冲冲的跑过来,一把推开女人,狠命往山子身上挥舞了几下,一连发出几声闷响。
“你就那么欠嘴啊,丢不丢脸啊——”老妇边打骂着边拍拍自己的脸。众人忙上来拉劝
山子只是低头吸着鼻子。
“唉—— 小孩子家不懂事儿,要多引导向善,走正道才是啊,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会子偷点鸡蛋,邻里乡里的不算啥,以后进了局子可得了。”
“是要多教育——”
“好了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家伙也困了,散了吧。”
“昌俊啊,那个账我明儿算好了给你送来啊。”隔壁柱子妈准备迈出后门,又折回来推搡了一下男人的胳膊说道。
“嗯嗯。”男人点点头,应道。
小院落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山子站在一旁,低头不断揉搓着衣角。
男人坐在小方桌旁,支起一只胳膊,默默地吸着烟,女人在一旁站着,一手搭在山子肩上,寂静的院落里只有老妇不断的叹气声:“唉—— 这又得多少钱去填这个洞啊,好端端的引出这么一堆债,都怪这不争气的畜生。”说着又是一记鸡毛掸子挥向山子。
“该还的总归要还,不然以后咋在乡里抬头做人。不早了,都睡去吧,明天再想。”男人吐着烟说道。
夜重新被寂静俘虏,山子起身,从衣柜角落里摸出一小包塑料袋,放在枕下,然后闭上眼睛睡去。
金黄的暮色中,男人扛着锄头,一脸倦容地踏进门槛,四下看了看,朝正房后的小屋走来,床上躺着一个人,眼睛上翻,脸色乌青,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而扭曲成一团,嘴角泛着白沫,双手握拳紧抓着床单,一腿蜷曲,另一条腿蹬地笔直。枕边上放着一碗粥和一包撕开的老鼠药。
斜阳如薄纱一般罩在泛黄的塑料纸上,反射出微薄的金光,程婶推开小屋的木门,一个踉跄差点被低矮的门槛绊倒,骂咧了两句走进来,灶台上搁着半碗凉粥,老人躺在床上,铅灰色的面容宁静而安详,嘴角残留着几星白沫,灶坑的柴灰里露出几片鲜艳的蛋壳。
几天后,欢乐的喇叭声在前后两湾遥相呼应,程林两家白纱满挂,院落人来人往,炊烟腾腾,十几桌酒席风风火火地摆满了整个院场,主宾推杯盏盘,说笑嬉闹,好一片世态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