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安眠药在杯子底部慢慢的化开,彻底溶解掉,我拿起床边的杯子,微微皱了皱眉,一饮而尽。
……
重复的梦。
四周一片黑暗,落针可闻。突然远处出现响起低沉的喘息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向我靠近着。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黑暗像茧一样包围过来,浓重的雾气渐渐散开,一面镜子出现在面前。
镜子里的人把手举到眼前,然后毫不犹豫的把中指和食指插进了自己的双眼。
我并没有大叫然后挣扎着从梦里醒过来,而是缓缓的挣开眼,然后看见了推门而入的妈妈,窗外的阳光照在眼皮上,痒痒的。
已经是下午了吗?
出门的时候听到楼上似乎传来什么动静,“怎么了吗?”妈妈看着发呆的我问。
“没。楼上是有新房客吗妈妈?这里不是,”我摇头说,“算了,走吧。”
妈妈在身后担忧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2
王医生在试图跟我第四次交谈依旧没有取得成功后,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像往常一样嘱咐妈妈一些事情。我坐到窗子边,饶有兴趣的看他和我妈妈的交谈。
“要让他保持良好的睡眠,多与人交流……”妈妈认真的听着医生的嘱咐,不时担心的发问,然后点头。
一直重复。
看着那个医生脸上对我这个“病人”流露出的关切,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掏出手机,屏幕上小鹿靠在我的肩膀上,幸福的笑着。我有点难过,发给她一条短信:“小鹿,今天是我们分手第102天。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过了很久,妈妈与医生的交谈终于结束了。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妈妈看了看我,我并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悲伤。
从刚刚到现在,过去24分56秒,口袋里的手机一直没有响起来。
口袋里的手一直握着手机,指尖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天空瞬间黑下来,大雨淋湿了双眼。
3
木质阁楼上掉落下细小的灰尘,低沉的音响持续不断的在楼上爆炸开。
我敲着楼上的门,过了很久终于有人来开门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庄乐。
我并没有被庄乐吓到。尽管他戴着一张小丑面具。他打开门,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半夜三点来敲他的门,而是上下打量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他面具上那双眼睛,似乎把我的灵魂都看穿了,他看着我,冷漠的开口:“你想死吗?”
这不是反问或者恐吓,这是疑问。是他对我发出的邀请。
“想啊。”我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病人”。
屋子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我在庄乐的床边发现了一大瓶安眠药,再看向他的时候有种伯乐遇子期的感觉,我再一次毫不吝啬的对他笑了笑。
我走到庄乐的面前,认真的对他说,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于是庄乐就成为了我的第一个朋友。
此后的每一天晚上,我都跑到楼上来找他,跟他一起听摇滚一起唱歌一起聊天。
我没有跟他提到脸上面具的事情也不关心,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跟他说了我所有的事情。
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做生物实验的时候没人愿意跟我一组,合唱团里因为有我,所以大家宁愿不参加比赛也不肯让我继续留下来,郊游的时候扭到脚也没人扶我,我一个人掉在队伍后面,在山上过了一夜……
跟他说了小鹿的事情,小鹿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在所有人都讨厌我的时候唯独她没有躲着我。让我教他骑单车,我生病的时候来家里看我,高三的时候每天晚上打电话来鼓励我。也跟他说了后来小鹿跟我提出的分手,在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庄乐总是默默的听着,然后递给我一杯水,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是体会不到我的痛苦的。
我看见他接电话的时候冷漠的声音会变得温柔,也看见他在拿泡面的手突然放回去,“她说过少吃泡面,对身体不好”然后去煮饭,他在看手机短信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出来,然后摘下面具出门去了。
但我依然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女朋友。她叫小栗。
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可他仍然无数次的和我探讨着关于死亡的问题。
“我以前吃下一整瓶的安眠药,后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小栗的脸。”
“没有死成,所以我就不再尝试吃安眠药了,在我没有找到下一个死法前,我决定继续苟活着。”庄乐右手撑着脑袋,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你呢?”
我看着他,像是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我再一次扬起嘴角。“我啊,我在寒冷的冬天跳到河里去,我确信那条河的深度足够淹没我的头发,可惜的是,后来我发现我醒在医院的病床上,后来,我就被诊断为……”我停下来,喝了口水,眼里露出仇恨的光,“恩,好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
庄乐再一次沉默下来。“其实,我也……”庄乐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了看手机,说,“抱歉,小栗好像有事找我。”
我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我知道他要出门,要摘掉面具,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我站在庄乐的门口,然后靠着墙蹲下来,头埋在膝盖间小声的哭起来。
我想起庄乐的手机铃声,那个以前我和小鹿共同的手机铃声。
《The show》。
4
学校里的人都把我当怪物一样,我也懒得理他们,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浓雾散开,镜子里的人戴着一个小丑面具。
“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这样的面具……”
镜子里的人伸出手,然后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球。
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啊,怎么看不清呢?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手上的液体似乎很粘稠,沾在手上,好恶心。
胸口的疼痛感几乎是一瞬间产生的。
“啊——”
当我收拾书包跑出教室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清楚的听到一阵阵的议论声。
“他又来了,老是这样,看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是啊,这样就不要来了嘛,跑到教室睡觉还每天准时发出怪叫,跟鬼上身一样。 ”
“反正我们也早就习惯了不是吗,你看教授都没说什么。”
“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也很可怜啊,还有他的妈妈,我前几天看到憔悴得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可怜……”
我跑到窗子边的时候杀住了脚,推开教室的门冷冷的盯着那几个学生,教授疑惑的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准备开口。
我把书包从肩上挪到手上,然后狠狠的朝窗子边的那几个女生丢过去,书本笔记本安眠药散落一地,钢笔笔尖擦过一个女生的脸,她看着脸上的血,愣了几秒钟后,把座椅朝我丢过来,“啊啊啊啊啊啊,江鱼你神经病。”
5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妈妈在床边焦急跟医生说着什么。然后蹲到我床边来,小声的问我要不要吃水果,我盯着窗外的云,点了点头。
妈妈帮我削了一个苹果后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看到发间掺杂的几缕白,像雪一样刺眼。
双人病房内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老大爷。他像极了我的爷爷,爷爷在我十四岁那年就死了,也是那一年,爸爸和妈妈离了婚。
我看着老大爷爬满皱纹的脸,说:“陈爷爷,你真像我爷爷。”说完后我摸了摸脸上的眼泪,很奇怪呢,好久都没有流眼泪了。
老人姓陈,我叫他陈爷爷。
陈爷爷似乎很高兴,脸上的皱纹都笑出了花,“孩子,我就是你的爷爷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把头埋在被窝里,大声的哭起来。
晚上的时候庄乐会来看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看着他脸上的小丑面具和冷漠的双眼,我觉得很温暖。
其余的时候,我则是跟陈爷爷聊天,我觉得我一天说的话快要比我这一年说的话还要多了。
我和陈爷爷似乎很投缘,他跟我说了他很多的事情。他年轻的时候出门一步一步的打拼,一次次跌倒不放弃最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几个可爱的孩子。
不过他所说的似乎都停留在很久以前,丝毫没有提及后来的事情。我忍不住问出口后就后悔了。
“后来老伴走了,几个孩子都很有‘本事’,每个人都想光大我的公司,呵呵,现在似乎等不及了,也想让我早点去陪他们的母亲吧,老伴走的时候,他们哭得可伤心了。”陈爷爷把脸转向窗外,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今晚的月亮真圆啊,和几十年前的一样圆。”
病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皮鞋踏在地板上,“踏踏”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催命的鬼正一步步走来。
陈爷爷盯着我的眼睛,非常严肃认真的对我说:“听着孩子,你赶紧躺好假装睡着,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还有,”声音突然变得温柔,爷爷的脸上再次开出了花,“我的孩子,你的人生还很长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那个夜晚的后来,我听到有人打开病房门的声音,听到爷爷剧烈的喘息声,听到爷爷在床上挣扎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
后来就再也听不到爷爷的声音。永远。
6
时间过得很快,我也很快出院了。我下意识的忘记了在医院的恐怖经历,脑里却一直想起爷爷临死前对我说的话。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我开始按照医生说的尝试和同学交流,也参加了学校的社团,开始听一些轻松愉快的音乐,每个周末去河边钓鱼,晚上准时睡觉。
我也没有再做那个噩梦,不再需要安眠药才可以睡着。生活似乎一步步再向阳光迈进,也许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看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开怀大笑,也会在钓鱼的时候和旁边的爷爷或叔叔聊天,在学校和同学打篮球赛,也会有女生愿意听我弹吉他,或许我还会有一个每天晚上打电话跟我说晚安的女朋友。
我对着清晨的阳光,开心的笑着。
我突然又想起小鹿。想起以前每天晚上我接到小鹿电话后穿着拖鞋外套也没披就跑到阳台上跟她说话,寒冬凛冽的风灌到五楼阳台上,冻得我双脚通红,我打了个喷嚏,小鹿担心的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想起小鹿过生日的时候约我到湿地公园骑自行车,我因为长智齿牙疼得受不了没有去,所以她整整生了我一个星期的气。
想起小鹿神秘兮兮的把我拉到火车站,然后看着商场里各种各样的鱼开心的样子。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鱼啊。
想起我和小鹿坐在草地上,她说江鱼我想唱歌给你听。
想起小鹿和我走在一起周围的人对我们指指点点,在各种“小鹿怎么会喜欢上江鱼这样的怪人啊”“是啊,听说他那里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接受治疗,不然会发疯的”“小鹿是不是可怜他啊,可也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吧”“小鹿真傻,这种人怎么可以给他幸福”这样的声音里我默默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每一次,小鹿都会挽着我的手,紧紧的靠着我,送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就是喜欢你江鱼,就是喜欢你。”我瞬间闻到了小鹿头发上薰衣草洗发水的味道。
而现在的我,越来越想不起来小鹿的脸,想不起来她唱歌给我听的声音,想不起来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有关于小鹿的一切,我都开始渐渐遗忘了,就像我们彼此的生命里,一个生命飞速的远离了尽一个生命。
小鹿是我正在远离的生命。就像庄乐一样。
庄乐也在我的生命里渐渐的消失了。
楼上再也没有细小的灰尘掉落,晚上再也不会有震耳欲聋的摇滚。他的门再也没有开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开始用一种我从未尝试过的方式生活,尝试对每一个人微笑,尝试每天早上喝牛奶,尝试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的写正楷。
我每天都能看到妈妈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老师欣慰的笑容,同学开心的笑容。
7
时光变得温柔起来,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抹掉我眼角的泪和心里密密麻麻的伤痕。
日子不断充实,每天都有了很多做不完的事,填满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一年以后,我去给陈爷爷扫墓,站在墓前,我看到爷爷脸上的笑。我也笑了,我说爷爷你看,我现在也过得很好哦。
从公墓里出来才是中午,有个同学过生日,我看时间还早,就想去公园门口的饰品店挑个礼物。
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瞬间,眼前一花视界里一片黑暗,脚下一滑就跌倒在了地上,心脏持续灼烧着,冷汗不断的从额头低落,渐渐的侵湿了后背。
摸索着爬到公园的座椅上,很久以后视线才开始恢复。白光一晃而过,光线一点一滴聚集,世界慢慢的像黑白电影被上了色。绿色的是叶子,蓝色的是天空和湖水,红色的是椅子。
裙子是白色,衬衣也是白色,发卡是红色,旁边的单车是蓝色,整齐放在一旁的书本封面是黑色。
夕阳是金色。彼此眼中的对方是是什么颜色?
似乎有钢琴声在什么地方响起,女生看着男生微微皱了皱眉,抬起手把男生遮住眼睛的刘海捋开,目光中是无限的温柔,她在他怀抱里开心的笑着,突然抬起头,“庄乐我想唱歌给你听。”
庄乐吻上了小鹿的唇。
世界开始崩塌,寒雪覆盖大地,所有生命在一瞬间失去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庄乐的脸,无比熟悉。就像小鹿以前无数次跟我描述的她梦里的那个人。我以前以为他说的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庄乐。
眼睛变成灰色。
8
摇滚乐再一次在楼上爆炸了。
我再一次推开庄乐的门,这一次他没有戴面具。他开了门然后转身径直走向音响,把声音开到了最大。
耳边的爆炸声,快要把耳边震聋了。
庄乐掏出手机,看了看,没穿衣服就跑到阳台接起电话,夜晚天气有些凉,我看到庄乐的身体有点发抖。
黑暗在心里持续冲撞,试图找到宣泄的出口。
庄乐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我慢慢的朝他走过去,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房间里的灯在一瞬间突然关掉,黑暗中,我拾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狠狠的朝他背上刺去。
疯狂肆意生长,哭声在震天的音响里不知落在哪个角落。
食指和中指狠狠的插进双眼,眼球在一瞬间被挖出来。
——这双眼曾经温柔的注视着小鹿。
水果刀从手背进入,刺穿掌心。
——这双手曾经牵过小鹿的手。
脸上划过密密麻麻的刀子,血肉模糊,骨肉分离。
——这是小鹿亲吻过的地方。
刀子刺进心脏,疼痛瞬间弥漫全身。
眼前一片血红色,昏厥的前一秒是一声推门而入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鹿,就算是我们两个一起死了,你还是只为他一个人哭吗?
9
警察在推门而入的时候就马上弯下要呕吐了起来。眼前是无法描述的地狱景象。
恐惧和惊骇一瞬间握紧每一个的心脏。
“好像听说是自杀。”
“也是啊,他有严重的精神病,会选择这么极端的自杀方式也不奇怪。”
“还不只是神经病呢,我就经常看到他半夜一个人跑到这个房间,放着摇滚乐吵得我睡不着,我曾经偷偷的从门缝里看到过,他戴着一个小丑面具坐在镜子前面,自己跟自己聊天,然后莫名的大哭。我看十有八九还有精神分裂。”
“吓人啊,你看见他的尸体了吗?别提有多恐怖了。据说他的前女友,刚好昨天来找他,开门进来后直接就吓疯了,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可怜啊。”
“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我也要搬家了,我看你们也搬吧。”
“这个地方不吉利。”
……
江鱼的妈妈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脸上的皱纹现了出来,头发已经全部变成白色,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听着门口聚集围观邻居的口舌,看着房间里的警察做着记录小声说着“死者生前疑似常常出现幻觉”,面无表情的走到阳台上。
10
夜晚的霓虹不断闪耀着,愤怒的、麻木的、热血的、不平的、哀嚎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到一处,在黑暗的天幕下,挑衅般的冲天怒吼。
遥远的天之尽头飘来几朵黑色的云,闪电冷漠的撕开黑色的天空,露出更加黑暗的空洞来,狂风怒吼着,所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席卷进去。
瞬间消失了所有的声音。
瞬间消失了所有悲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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