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得知你去世起,就想为你写些什么。
原谅我一拖再拖,因为我对你的了解如此寥寥,脑海中闪过的皆是支离破碎的词句,浮光掠影的片段,难以成形。
说起来,我们认识26年之久。
但我从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从没有为你庆祝过生日,甚至我常常会忘记,你到底多少岁了。
就像你也常常忘记,我已经毕业多年。
一
许多许多年前,我们一起在故乡的小院生活。
那时你的妻子尚健在,在外面风风火火地当妇女队长,回到家里操持家务,事事都能料理妥当,家里其他人也都是忙忙碌碌的状态。
你的角色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总觉得是那个无心管他人熙熙攘攘,只会搬一把小椅子,在满院春色中晒太阳的人。
你有自己的节奏。
小院也确实很美。推开门口的两扇木门,就能看到一小片竹林迎风摇曳,竹林旁有一从烧汤花,每到傍晚厨房有香气袭来,紫色的小花朵便会竞相开放。
厨房门口,种了一棵无花果树。每到秋天,熟透的、深紫色的果实簌簌落地,家里那么多孩子都吃不及,只能留下一地狼藉。
水井旁的樱桃树,瘦瘦小小的,常年依水而生,似乎只结过一次果。我最爱它。酸甜,柔嫩,明亮,是少女会心仪的植物。无花果不行,太丑。
樱桃树旁,有一盆盆放肆盛开的海棠、月季,颜色浓烈喜庆,把灰扑扑的小院衬得生机盎然。
惭愧的是,你妻子的精明能干,我一点都没有学到,倒是继承了你的穷浪漫,只想坐在暖阳下看花开。
二
在看似漫长的26年里,我们留给彼此的记忆屈指可数。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高中寒假回家,我去看你。
那时候,你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在满室寒气中,我们围着小煤炉聊天。
很突然地,你说起前几日,自己坐破旧的小巴车去庙里烧香许愿,从庙里出来,看到一片竹林。想起来妻子生前爱竹,竟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对着那片竹林自言自语:你在吗?你在就让我知道吧。
“真的,原本是没风的,突然就起了风,竹子被吹得哗哗响,她真的是在。”
你天真地、毫不怀疑地相信着,风中竹林的声响,一定是妻子想要跟你说的话。
你相信,人有灵魂,会转世。
你相信,彼时彼地,妻子在风中陪你。
然后你哭了。
你的声音在小屋里蔓延开来,但随手抓去,不过是相似的字。你反复地,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件事的神奇之处。在这种反复里,你的声音变得哽咽,满面皱纹因为想要抑制流泪的冲动,显出一种令人悲恸的神情,但泪水还是顺着经年累月的纹路流淌下来。
你的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里顺从一切的平静,而是因为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出了一种孩子一般地,失去心爱之物的无助。
我伸出手,递上一张纸,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后来,我又踏上了离家的列车,辗转去了许多地方。你在那个没有了竹林与樱桃树的小院里,慢慢变老;
而我,在如浮萍飘荡的路上,与你渐行渐远。
但我总会想起这次相见。每每想起,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中有许多无能为力。
失去是,孤独是,爱莫能助也是。
三
得知你去世,大家都慌慌忙忙往回赶。
春末夏初的五月,阳光泛滥得明晃晃。许久未见的亲友故交接踵而至,一进堂屋就哭得好似肝胆俱裂。然后擦干眼泪,相互寒暄。父辈们商量着葬礼的细节,棺木的选择,送丧的排序,我们忙着把数十米的白布分段剪开,把暗黄的灵纸打圈成形。
你看,失去至亲的痛苦与酸楚,原来没有书上写的那么剧烈。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尚有许多事要做,顾不得悲伤。
只有在棺木钉上的刹那,心头涌上此生难忘的震动。那是我们与你阴阳相隔的瞬间。
你真的离开我们了。
葬礼结束的夜里,家里很热闹。
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们基本都在,你的离开让我们陡然间变得更加亲近,大家忙活着做晚饭,记忆里的大锅菜、我妈的招牌油馍和大火熬制的羊肉汤,浓郁香气弥漫整个小院。似乎这还是那个大家共同生活的小院,幸福得让人想落泪。
吃饱喝足,夜色渐浓。一群小辈围成一圈,听父辈们讲你的一生。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你。
原本在县城的机关里上班,别人挤破脑袋要往上走,你明明有机会去省会,却甘愿放弃;领导鼓励大家响应国家号召下乡锻炼,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热血上头,兴高采烈地去了。
结果一去,就去了一辈子。
在乡下当老师,你真把自己当无私奉献的蜡烛,天天可劲儿燃烧,加班加到人神共愤,想要早早回家的老师们嫌弃你没有集体意识,逮着机会,投票把你撵走了。
又被分配去当会计,帐算得门儿清,一分一毫都不肯让步,又被撵;被放逐到地里记工分,又是铁面无私,怨声载道,被赶回家种地。
结果你不好好种地,天天翻书研究怎么搞杂交,提高粮食产量。对此,我倒是觉得你儿子的评价很中肯:这是袁隆平操心的事儿,你瞎搞什么?
后来你又开始翻书学习医学,骑着二八自行车,揣着小药箱,成了十里八乡第一个打防疫针的兽医,收很少的钱,做很多的事。
这是失败的一生吧。
你好像有一种天赋,能够在人生每一个关键的岔路口,都准确地选择出那条最难走的路。
世事不如意事常八九,但在你的身上,这个比例似乎是百分百。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盲目地相信着、坚持着自己建立的是非标准,对旁人在意的一切似乎都不以为意,从不会分析利弊考虑未来,也不知道如何计算得失。
但我在你的身上少见悲情,你踩过那么多坑,却从不抱怨,不会用过来人的语气教育我们,圆滑一点,活络一点,成熟一点。
你不会,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人生中充满了各种选择,或许在决定选择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时,你就已预料到了选择的代价,但始终不肯缴械投降。
勇敢的人,能够承担代价。
如果为你写一句墓志铭,我相信可以是:
长眠于此的人一生正直,问心无愧。
四
你去世了,但你做过的荒唐事还是在家族里流传着。
你明明自己穷的要死,还年复一年地坚持给寺庙捐款;
你对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不感兴趣,天天扛着小锄头、带着饼干牛奶,跑到小荒沟里种树;
你大病初愈,医生严令不让吃甜食,我妈把家里的糖全部藏起来,80岁的你偷偷吃,被我妈抓了个现形……
你总是冒出一些能招致全家一致反对,稀奇古怪的想法,被反对了,你从不争执,也从不放弃。
在崇尚勤劳务实的乡下,你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你一直我行我素,不知悔改。
活了一辈子,你依然那么孩子气。
你还是那个傻乎乎地从城市跑到乡下的青年,是喜欢新华字典和半月谈的教书先生,是倔强的、天真的、让孩子们头疼的父亲。
你仍然是那个,教我写第一首诗的爷爷。
人们说,死亡不是真正的告别,忘记才是。
我怕时间会使我对你的记忆日渐淡薄,所以我写下这些。以便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今天阳光很暖,希望是你喜欢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