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0年7月的最后一天,窗外的天空依然晴朗,呈现出清澈的蓝色,从近而远,由浅至深。云依然很白,幻化的形状时而厚重如棉花般一团,时而稀薄如画笔掠过——那画笔是永远也涂不匀的,浓浅疏密毫无规律却一幅浑然天成的模样——于是方明白什么叫做“浑然天成”,大自然的神奇魅力,我对新疆的蓝天白云、山顶乌云、朝霞晚霞都爱而至极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居家隔离的每一天,我都会抽口站在窗户前,透过前面两栋楼的缝隙,欣赏一会儿乌市的天空(感觉跟放风一样,其实也不用“抽空”,每天都很闲)。
昨晚依稀下了一场雨,究竟下没下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一场雨之后,标志着乌市最热的天气已经过去。夜晚是凉爽的,即使是最热的时候夜晚依旧是凉爽的。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就这样度过了我在乌市的第一个夏天。
这时的乌市因为疫情已经封城整整半个月,我15日从内地发回乌市,第二天晚上就接到了突然起来的“居家办公令”,来了一场无缝对接。
彼时正在外面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停地发消息督促我重视起来——督查处的处长果然名不虚传职业病犯起来丝毫不逊于我。于是在一边低头吃烤肉一边时时与友人举杯中暗自盘点起我在乌市小窝的存货——米还是上次过年时隔离买的,米袋在我出去工作之前已经已经见底;方便面还有半箱,年初那次隔离买的还没有吃完,隐约记得箱子里还有一块腊肉和一盒鱼罐头——都是上次的存货;食用油还有一小壶,也是上次买的——买了两壶油一壶基本吃完了瓶子还没扔,另一壶还没有打开;冰箱是空的,因为外出工作两个月,又回乡探亲一个月,除了冷冻室里的茶叶什么都没有;没有白面。
我寻摸着,如果真如其言的状况,等回到家中再出去超市购物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在盘算了一番之后,立刻从美团外卖上订购了蔬菜、水果、鸡蛋和猪肉——无论多晚,只要能送到,就能解我的燃眉之急。果然,刚过十点,餐厅的服务员就过来挨桌通知,半个小时之后清场,12点之前他们要关闭餐厅。
10点半,乌市的夜幕才刚刚落下。餐厅的前台拥挤着等待结账的客人,收银员恨不能变成哪吒变成三头六臂——每一个人都在着急回家;服务员忙着收拾餐桌打扫杯盘狼藉他们要在12点之前收拾完毕全部离开——第二天乃至之后不少天才能重新开工——老板会不会继续发工资,餐厅会不会就此倒闭,餐厅的案板上会不会检测出某种食物携带病毒,之后的生活会不会受严重影响——一切都尚未可知;离开餐厅的车辆打着灯挤在幽暗的小道排队离开,中间穿插着过往行人、找车的人、上车的人,来来往往的车灯忽明忽暗,吆喝声、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和一个哥哥站在路边等朋友的车辆,人去哪了?车出来没有?都有没有车?反复确定大家有没有人送有没有安全坐上车,还有不少人在打电话、吆喝问着同样的问题——这一幕映在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兵荒马乱。
回到小区门口时,等待安检进入小区的车辆已经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队——在乌市,所有的人、车进入小区、加油站、商场等公共场合都需要经过严格安检,人过闸机,车上除了司机之外所有人需下车走行人通道,而车辆需打开后备箱全面检查车载物品——故而慢一点。平时排队进入小区的车辆最多不过十辆八辆,如此扎堆排起几百米的长队,是因为他们需要在午夜12点之前进入小区,否则将面临有家难回的局面。
7月16日晚上,整个乌市陷入了疯狂采购中,很多小超市、蔬果店都被买空了,看到人们疯狂抢购的样子我会想到“饕餮”。回到小区,发现楼下的小超市还开着门,于是立刻买了两桶5升的农夫山泉还有火腿、面包、五公斤大米——鸡蛋、蔬菜已经销售一空。凌晨1点,我在外卖上订的几个土豆、一颗白菜,还有苹果、黄瓜、小番茄终于送到了。
其实,就年初的隔离来讲,农副产品的供应十分充足,我感觉不到什么影响,虽然不能出小区,但小区里超市、药店正常营业,蔬菜瓜果也很新鲜,我基本两天下楼买一次菜——那时没有冰箱,在京东上买的冰箱因为疫情送不进来,最后只好退掉。家里还好有刚到新疆时妹妹寄给我的一只小电锅,可以煮泡面、牛奶、鸡蛋,还能蒸米饭、炖汤、打火锅——居家期间不断被我开发出各种功能。同事支援了我一只炒菜锅、一把炒菜铲、一把汤勺,还有一小包面粉和杂粮,又在楼下的超市购置了油盐酱醋,然后就吃上了米饭炒菜,还能再做个汤。
京东在乌市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在淘宝不包邮,动不动“运费999”、“您所在的地区不发货”、邮政走上十天八天到不了等等情况之下,京东的本地仓发货如同神速。有时是西北仓——西安发货,也比其他电商便捷了很多。
京东上购买小件的物品除了贵一点、东西少一点,在若干天后总算可以到达。我发现在京东上购买低端的日用品与淘宝上差价很大,比如我用的那个一个小茶台,京东价98,淘宝价49,整整相差一倍;而家用电器、电子产品的价格却是全网透明,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差别,一些品牌文具、茶具也基本上没有差价。
于是,花了400大元给自己买了一套得力最贵的颐和园文房礼盒,作为庚子年的新年礼物以及不能回乡独居边疆的精神补偿。
添置了笔墨纸砚,又在当当上购置了一批书籍——一套19册的《南怀瑾全集》春节活动打折加上优惠券算下来只要300多元——在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的情况下,例如猪肉已经从10元一斤涨到了30元一斤,正版书籍的折扣却越来越低,印刷和装订质量也越来越好,所以印象里很贵很贵的书感觉越来越便宜——还有在购物车放了许久始终不打折的《欧亚备要》系列也终于参加了五折的活动,于是狠狠地清空了一把购物车,把春节没有回乡少花出去的银子统统撒了出去——挣钱的能力不怎么样,花钱的能力却杠杠滴——当别人没有存款就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我却是不把钱花完就没有安全感——仿佛放一放就没有了,时刻提防会不会有人来抢,花出去至少能换来其他方面的满足感,而这种满足感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每次去小区门口取快递(快递进不来,要到门口取),都把20寸的小行李箱拉上——不然以我的缚鸡之力肯定是搬不回来的。等到东西到了,生活也就充实了起来,总算度过了那漫漫无聊时光。
有了之前的经验,此次便不在惶恐,一接到隔离消息就立即在京东上买买买。从京东上订了一台冷风扇送不过来,客服打电话让退掉,跟年初隔离时订购的冰箱一样,最终死在了路上。上次隔离购买的书法练习纸已所剩无几,墨汁还有小半瓶,于是买了一包生宣一包半生熟,又买了两瓶墨汁凑单——足够用上几个月了,这些命运比冰箱和冷风扇好得多,历时半个月终于送到了小区。只是万万没想到,此次竟然连楼栋都不让出了,只能麻烦志愿者帮忙从小区门口背回来。
这是我头一次用这么好的宣纸写大字——书法水平与之极不匹配,用母亲的话说——用旧报纸练练就行了,不要太浪费。后来母亲退休学国画一车一车买宣纸、成把买毛笔时,才明白她的那套理论不过是在掩饰当年经济困顿的尴尬。大学时上书法课要交作业,总不能用报纸,于是买了一刀古黄色的草纸。我记得当时练得还不错,书法课也拿到了90分,极大增强了学习书法得自信心。
记忆中第一次用宣纸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究竟是三年级、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已记不清楚。一次美术老师布置了国画作业——画一幅梅花,同桌分给我一块巴掌大小的生宣——他是个“小画家”,当时已经拿了很多奖,书画用具一应俱全。我如获至宝,回家认认真真临摹了书上的样本——一株斜枝的梅花,每一笔都在废纸上先试一下颜色的深浅,以防止洇染太过。小心翼翼以焦墨画干,笔尖勾了小枝,大红里加了很多很多的白色,调和成我喜欢的如樱花一般纷纷嫩嫩的颜色,点上几朵五瓣梅花,画完之后,自我感受良好,开心了好半天。
怎知交作业那天却忘了带辛辛苦苦捯饬出来的“作品”,跟老师说回家去取,老师不许,又找了张白纸给我,让我当堂再画一幅——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丝毫没有生宣那种墨感,当然,我也再没有画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我记得画完之后对老师说,这张不如家里画的,希望下次再交,或者回家去拿,老师看了看画,又看了我一眼,说“可以了”,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就是这个水平,你觉得那个好的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大体就这个意思,随手大笔一挥给了我75分——中等分数,极其符合我在老师心目中的绘画水平的定位。
虽然没有拿到高分,但那种“自认为还不错”的自我肯定感给我带来很大的欣喜。因为从小到大母亲都认为我是个天分极其平庸的人,以用来衬托她是个天才——无论你画画还是写字她都会过来与你比较一番,然后洋洋得意地告诉你什么才叫艺术天分,虽然她比我大了二十四岁,但是和我比较起来丝毫不觉得以大欺小。直到上初中之后,她再也做不出我那些数学题、物理题以及化学题,然后我就骄傲地向她展示了我的数学、物理以及化学“天分”,终于在美貌与艺术之外凭借智慧狠狠地扳回了一局。
与母亲的斗争,就好比一山难容二虎,两个雄性不行,两个雌性也不行,两个雄性在一起会争夺地盘,两个雌性在一起会争夺舆论。作为幼小的那一方,我逐渐学会在被母亲全面否定的围剿中一边突围一边成长。比如她的乒乓球、羽毛球、排球都打的极好,在练习了数年的乒乓球还是打不过她之后,我就转向了其他的运动,羽毛球和排球碰都不碰,我可以去踢足球、打篮球、捣台球、弹溜溜球——于是她与我比无可比;比如她觉得自己有文学天分,小学时候的一篇作文还成为全校范文,无论我的周记、日记都要遭受各种指指点点,于是我就开始写诗词,反正那些平仄对仗词牌韵脚她根本搞不懂——因为她没有学过汉语拼音;母亲一直对自己的绘画天分极其自信,据说目前也搞了个什么什么会员之类的,于是有空我就练练书法或者篆刻——总之,她玩什么我就不玩什么,在母亲时刻想要在女儿身上寻找自信的一生中,我学会了避其锋芒,比输了我没面子,赢了又怕把老太太气着。
后来读叔本华,那种压抑的气息,从小被母亲否定“一个家庭绝不会出两个天才”的可怕气息,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幸运——幸好母亲在那个年代没赶上好好上学,家里也没有条件支持她搞艺术事业,她没有成为公认的“天才”,才给了我可以享受阳光的缝隙。
后来,我发现与他人比较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如果无法享受过程中的快乐,无论结果如何——你想证明的最后只会变成一个伪命题。无论读书、写作还是练字,都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读书是因为可以吸收人类文化的优秀成果,好比吃到了可口的美味佳肴;写作是为了宣泄情绪,情感需要出口,将其比喻成消化排泄也不无不可,燕子的口水成了燕窝,好的作品又可成为他人的美味佳肴,人类的文明就是这样传播和延续发展的;而练字就好比给身心做一个SPA,在写字的时候是需要全神贯注、心平气和的,精神涣散、心事重重字是写不稳的,所以练字可以将人从俗物烦恼中解脱出来,对身心健康都极其有益,大部分书法家都是高寿,比如文征明(88岁)和启功(92岁)。练字不仅能舒缓精神、陶冶情操、愉悦身心、修身养性、延年益寿,而且还非常消磨时间,疫情期间,还有什么比练习书法更合适独居生活的呢?
当然,还有读书、写作、喝茶、听音乐、包饺子、蒸包子、做凉皮等等等等。
净了手,把毛毡平铺在书桌上,展开一张宣纸,用枕木压好纸的两端。在墨池里挤了浓墨,用大狼毫将墨沾匀,在墨池边将多余的墨汁轻轻刮去,舔好笔锋,深吸了一口气。
纸张微微有些棉软,从表面可以看出纸也是有经纬的,仿佛织布一般。手指捏稳了笔杆,逆锋、顿笔,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墨迹入纸而不洇,笔尖向下,滑至中锋,回笔略收,一按一提之间感受纸张的韧性与柔软,不滑也不涩,软度与韧度调和的极好,仿佛抚摸美短光滑柔软的皮毛——手感美妙。
黑亮的墨汁与洁白的宣纸对比得很鲜艳,字迹越发得显得挺拔——自从年初疫情隔离到现在小半年,基本每天练字从不间断,即使在出差期间,条件有限,也尽可能每天抽空临一张小楷。越是在纷乱复杂的工作中,越是需要稳定心情。至于字写得有没有进步,那是额外的收获了。
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与小时候第一次用宣纸作画一般,发自内心的喜悦。
而这一刀足足一百张四尺四开的宣纸竟然还不到20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