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泥上的青荇在招摇01 火灾

图/Pixabay

文/木易枯茙(或者杨朴,或者粳米石头,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

大家都把他忘了,那场火灾让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那是个忙碌的季节,成片的麦穗似乎异常强大,都让我们觉得是它们将这五月的太阳点燃点亮的。大地不再有先前的温柔,如果将有成垛成垛的麦秸秆压到我身上,我也会表露出一副凶相的。水却依然柔情,和阿饧一样,我尤喜欢南方的冬天不结冰的水塘。正在全人类都在为全球气温变暖担忧时,我们无疑是快乐和无知的。可是那一年水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也许就因为它太柔弱了,柔弱得无力反抗太阳的吮噬。我们跑遍了麦村所有的池塘,正南的祥云塘,东北面的柏仁塘,还有正东的、西南的,都是些说不上名的小池塘。我们终于看到了柔弱所付出的代价,当看到几乎所有的水塘干涸时,我们是那么地失望。阿饧跑到了西南一个小池塘的塘底,一个人蹲在那里哭上了。

那是个忙碌的季节,劳作的人们只顾着那些麦娃儿,才不管自己的孩子呢。也许那也是我们最自由的季节,我们在麦垛间捉迷藏,去小宁家屋后的竹林里“筑巢”,爬到树上捣鸟蛋,或者去水塘边、渠道里摸螺蛳、钓龙虾、抓鱼。可是现在水塘全枯了,我们的小领袖阿饧在小池塘的塘底哭了。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小领袖居然还会哭。

那是个忙碌的季节,在那个季节里的一天晚上,东湾那边的麦垛突然着火了。火势迅速蔓延,东边的天空亮得通红,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我看得那火光出神,不禁惊叹:

“太阳,早晨的太阳呀!”

真是个初升的太阳,面颊红得十分腼腆,却又掩盖不住随即而来的火热。可是,我们都像喜欢水一样喜欢早晨的太阳。早晨的太阳像沁着水珠,是泪,又或者是汗。我们曾经为究竟是泪还是汗争论个不休,我们都觉得应该是汗,因为太阳很热;可是阿饧说是泪,7岁的阿饧十分认真地说太阳寂寞了,他说所有的神都是寂寞的。他的谈吐总是让我们吃惊。很多年后我们在课本上看到了一幅揭示地球变暖的漫画时,大家都想到阿饧那时的说法是错误的。那会儿我已经有了一定的想象能力,我想到也许大家的想法都对,太阳因为全球变暖而流汗,那是外在刻画;而它因为为全球变暖担忧而流泪,那是内心描述。那时我这样告诉小宁,小宁歪着脑袋说:

“太阳又是流汗又是流泪的,那岂不是很难受。”

我想是吧。我们看着火势继续蔓延,只是在一边发呆,孩子的可有可无在这时候也一样,无非我们充当了一群“冷漠”的看客。大人们已经在救火了。

谁都忘了阿饧,我们也忘了。


阿饧是个奇怪的孩子,聪明,可又很荒唐。阿饧父亲到了第二天才想起他的儿子来,于是就挨家挨户来寻问,我们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我们把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忘了,我们把我们的小领袖给忘了。

阿饧失踪了。可是恰是在火灾发生的同一天。那些大人们没工夫去理会这件事,要是在往常,这恐怕又要成为众人饭后的谈资了。

索性村里只是损失了几个麦垛。可是我们实在气愤,为什么大人们只喜欢关心他们的麦娃儿,却把活生生的阿饧给忽略了。只有阿饧父亲和我们一起在找着,阿饧妈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

我们找到阿饧昨天去过的那个小池塘,结果发现干涸的池塘底被挖出了一个洞。我们在小池塘附近继续找着,喊着阿饧的名字,他就是不应我们。后来东儿在西湾的麦垛间找到了阿饧,这家伙,整个人蜷缩在一个麦垛里,倒睡得顶香。

阿饧父亲掀开几根麦秸杆,一把将阿饧拎了出来,

“臭小子,你闲了,害我们干着急,真找揍啊。”

阿饧被他爹这一拎,拎醒了,却还是睡意朦胧,大概昨晚一夜没睡。我们就猜小池塘里的洞是他挖的。

阿饧喜欢水,喜欢水塘里混着淤泥的水,他听打井的人说水是长在地下的,他要把地下的水挖出来。

东湾离这里也不算太远,阿饧居然能抵挡住火光的巨大诱惑,一个人在乌漆抹黑的塘底挖水,这在我们看来实在是一种超能力。阿饧有他自己的解释。他说:

“我没空。”

孩子就是孩子,那会儿还挂着鼻涕,一下子就阳光灿烂了。即便阿饧坚持了整整一夜。

阿饧父亲看着他那个满头麦草的儿子,

“真要被你气死了。我们在地上忙得要命,你却在一边发神经。没出息的东西。”

说完他掸掸裤子,走了。

剩下他的领袖儿子坐在地上差点没哭出来。阿饧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了一下不小的打击,这对他在我们中的威信是一个极大的威胁,阿饧父亲的一顿呵斥像把他一下从圣坛上拉了下来一样,他感到脸上有昨晚未熄的火苗。他一定觉得他昨晚是去看了火灾的,否则他就不会被那火灾感染。

可是阿饧终究是我们的领袖。

他爬到了一个较高的麦垛顶上,我们都趴在麦垛边上。他说:

“我现在不伤心了,我姐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而且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我们都凑了上去,“告诉你们,打井的说水长在地下,这话没错。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发现,原来,这水就是泥土做的。我姐还说过,土地和海洋本身是一家。”

我们听得只能痴痴地看着阿饧了。倒不是因为阿饧的语言本身,而是阿饧的说话总是让我们觉得他的无所不知。何况这话语中有阿饧姐姐的意见,这是很重要的,我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我的童年来时,发现神秘的阿饧姐姐在我们中间一直充当着垂帘听政的太后的角色,经由阿饧“转述”的阿饧姐姐的话比阿饧的话更令我们信服。

水就是泥土做的,这在后来一直影响着我,我一度认为人也是泥土做的。有一回我怯怯地将这种想法说给了我的祖母,我祖母那时已经有90高龄,头脑却仍十分清楚,她同意我的观点,

“你想啊,要是没有泥土,我们吃什么呀,喝什么呀;我们当然是泥土做的,所以我们就像泥土一样朴实。”

我想到,我们吃的蔬菜是地上种出来的没错,可是我们喝的水难道也是地上种出来的么?但是很快我就不再感到疑惑了,因为阿饧说的,水就是泥土做的嘛。


虽然火灾的损失不大,但是却有好几户人家面临无法做饭的问题。我们这里多是用麦秸杆烧饭的。好在几户已经用上燃气灶的人家愿意把自家的麦秸杆拿出来给他们。

我们的村长一直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火灾,一定是人为的,虽然几户人家的烧饭问题已经解决,但村长觉得不能姑息贼人。村长说了,一定要揪出凶手。

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年轻的小伙儿。村里的人一直排斥他,麦村是个平静的村庄,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泥土一样朴素。而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村官,显然他们觉得他已被外面的世界玷污。

村里人都盼着阿饧姐姐能够早日大学毕业,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长着白净脸蛋的外人赶走。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名牌大学毕业意味着什么。而几年后,这个封闭的村落终于从外面引进了“民主化”,于是把那个大学生拉了下来。

这个叫做杨朴的小伙儿是个孤独的人。学生时代的杨朴喜欢独自在路上行走,他的孤僻让他远离了他那些城里的同学,于是他决定下乡做村官,也是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他意外地找到了麦村,封存已久的博爱在那一刻豁然开朗。他的根不在这里,但是他确信他的叶将在此处纷落。他看着远天的夜幕缓缓地将整个麦村笼罩,远远近近的灯光暗暗的,却在这夜色里发出无穷的力量。杨朴的内心开始不安而空虚——他愿意向这座朴实的村庄暴露他的不安与空虚,他又极迫切地需要村庄的无尽黑夜来填充他的内心。他闻到了让他感到无比踏实的麦穗的气息,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激动不已。

一年后,大学毕业的杨朴“托关系”“塞红包”,终于进入了麦村的生活。

也许村里人原先并不是十分讨厌他的。可是他们不理解他。隔壁的村都铺上了水泥路时,杨朴却在原来的泥路边挖出了一条渠道;隔壁村已经看上了有线电视时,杨朴却要定期请来戏班子,或者放露天电影。村里人对杨朴日渐不满。而杨朴,他一直天真地以为他是在保护他的村民。

是的,他要保护他热爱的善良朴素的麦村村民。于是他要追究这场火灾,他要给村民们一个交代。

我猜着会不会是阿饧放的火,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阿饧热爱着这里的一切。

这事很快便不了了之了,年轻的村长显然觉察到了村民对此事的反感。我们的村长离开了他城里的父母,他把他整颗心所容的爱献给了麦村和麦村的人们,他爱他们,他不能做令他们反感的事。

也因此,他重新进入了孤独。即便他曾经已习惯了孤独,只是这一次,内心的回归多少让他怅然若失。


水就是泥土做的。这是我们新的指导思想。我们极其疯狂地追逐着泥土,使我们在此后的几年里与泥土形影不离。

我们挖洞,垒城堡,用泥土做成各式糕点。到后来,我们把泥土做成了各种我们能想象的东西。这种创造十分浅显地让我明白,泥土是万物的先祖,泥土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上帝。

这里的孩子都是8岁上的小学,上学前的最后一次玩泥,让我空白的内心忽然混沌初开。

那时我们考虑到就要上学,决定做书包。我们都做得极认真,以致细致到了书包的一针一线。然后我们发现,我们没办法完成书包的背带。我们把泥土搓成长条的,然后压扁,再接到做好的书包上去。可是这样的长条很容易地断了。

泥土的并非万能让我感到甚是失落,心中的某个上帝一样的形象忽然开始碎裂,那一道裂痕在此后的很久都不得缝合,我开始了整夜整夜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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