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娟来到这个镇上的时候只有18岁。留着利落的短发。她扛起一大麻袋鼓鼓的东西从东街走到西街,再从西街游到南街。那年跟现在一样,正值初夏。她却裹着一身大红夹袄,与这个小镇显得格格不入。
在她潦倒了几日后,最终晕倒在柏家馆门口。那是一家镇上的饭馆,开了几十年。先前是他的爷爷,又是他的爸爸,现在轮该到他了。柏老板会经常提起。他是在怎样一个早上,打开木门的那一霎那,何娟顺势倒了进来。还在睡梦中的她被跌得四脚朝天,一脸惊慌的爬了起来。柏老板是个30出头的男人。常年熏陶着油烟的脸。却在他的悉心打理下,活脱脱一个白净可掬的样子。白老板擅交际,左右逢源。桃花街的餐馆就属他的生意最红火。
每次何娟听到这些话,都会急得面红耳赤。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到白老板面前去辩论。她只是跌倒在地上,哪有四脚朝天,每次都会引得客人哈哈大笑。
那日柏老板把她叫进了屋。还煮了面条给她吃,一咕噜间就吃完了。她抿了抿嘴唇,又用袖口揩着嘴上的油。吞吞吐吐的说。老板我。。我我能不能留下来为你做事?又慌忙的摆着手说,我不要工钱的。你管我吃就行了。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白老板看着她身上的那件红色的夹袄。被拂上了一层黑黑的泥垢。几缕头发从她的头顶掉到了额前。她注意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便顺势把头发缕到了耳根后。对着柏老板咽了咽口水说。可以吗?柏老板看着眼前的姑娘,他觉得自己不得不答应。待到他说完一个好字的时候。何娟高兴的弹立而起。连忙鞠躬道谢。柏老板叫她不用这么客气,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后来当他们聊到她的老家,她便支支吾吾的搪塞过去。她不愿意说,也不看柏老板的眼睛。
悲伤就是这样,每说一次,就会更加的刻骨铭心。柏老板懂了,他不再去过问何娟死守的那些往事。既然一个人有心重新活过。那那些如烟的往事,便都不值得再提。
何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柏老板叫她帮后厨打打杂就行。但她觉得柏老板对她有恩。所以每次做事都尽心尽力。从后厨忙到前厅,刮鱼鳞,洗碗,端盘子。凡是她能做的,她都尽力去做。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是知恩图报。没有客人的时候,后厨便是一片空闲的地方。女人们都会聚在一起嚼一些舌根子。“她哪是知恩图报,准是有一些什么打算?说不定是想勾搭柏老板,做老板娘吧。就她那个样子,也不打盆水自己照照,痴心妄想。”这个说话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的人叫王彩凤。是一个50多岁的女人。从十岁就跟着上一任老板在这里生活。她母亲也是,她算得上是后厨能说得上话的人。旁人一片唏嘘,感叹着何娟不纯的目的,他们又扯上何娟不愿提及的家事,像有着见不得人的故事,那些唾沫横飞的话把何娟拧个稀碎。
墩子是个憨厚的人,平时很少说话,就埋在汗水里做着手头上的事,他将两个白菜切完,放下菜刀,撇过身看着呆坐在门口的何娟,她坐在那把小藤凳上,两手托起腮帮,看着过往的人和那些追着尾巴跑的狗,阳光把她的脸晒得滚烫。他想起了自己,被柏老板收留的时候,他还比何娟要小,才15岁,一开始他也是这样,在闲言碎语中走过来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越长,就越不想开口说话,他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他理解现在的何娟,作为一个异乡人,永远没有落脚的踏实感。他们就这样飘,随风而荡。
他一想到这里,便把那把厚实的菜刀用力的叩在菜板上,菜板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后厨的人停了下来,看向墩子的方向,又是王彩凤,她哼笑了一声,说,“怎么,你抽什么风呀?又不是在说你,现在你好歹也有个人和你在同一条船上了。”墩子转过身,看着王彩凤的眼睛,王彩凤被盯得全身发麻,幸幸的说了句神经病便走出了后厨。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今天也如期而至。柏老板带着几个生意场上的客人,谈着什么合资收购地皮,建房子。她被柏老板吩咐留下来招待客人。白炽灯下,她坐在前厅的小藤凳上剥着蒜皮听得云里雾里。十一点的钟敲响了,柏老板闻声转过头又望向屋外黑漆漆的一片,那雨坠落得分外响。他又转过头对何娟说:“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先上去睡觉吧。”她像突然在睡梦中惊醒,条件反射般直挺了身杆。她冲柏老板点了点头。
饭馆一共有三层楼,二楼是柏老板住的地方。员工宿舍在三楼是套房结构,何娟住在客厅朝窗户的角落。她喜欢那里,每次出太阳的时候,阳光就能铺满她的整张床。窗户边缘有一小块地方,她在那里种了盆水仙,那水仙是二墩子给她的,二墩子说有天赶集看见有人卖花种子,他便寻思着给何娟也买了几个花种。何娟打理得很好,那粉红色的花开得分外灿烂。
仿佛她种下的不是水仙,而是对于生活的春暖花开。
楼梯的扶手是木雕型的,看起来很有年份。何娟提着水壶小心翼翼的上了楼。推开门一股热气席卷而来,屋里的人都睡着了,吐着匀称的呼吸。她打了一个颤栗。轻手轻脚的走到厕所,拧开水壶盖,水落在脸盆里冒着热气打转。何娟用手擦了擦面前镜子上的白气,她看着自己,从额前到嘴下边的那颗痣,这一张脸是她最不愿看见的脸,一点一点,变成她最讨厌的模样。镜中,那双18岁的眼睛里,她似曾相识,在那段时光里有着不符实际年龄的沧然。
她用水狠狠的泼洒自己的脸,水珠夹杂着热气,刺激着她想要忘掉的过去,可是她总是跳不过这道坎,像无底洞,也像一面很高很高的墙,她想跳出去,便成了天方夜谭。
何娟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雨,时急时缓,带着节奏,她数着一颗颗的雨点,进入梦中。
春节的车站里,人擦着人走,到处都涌动着此起彼伏的人头,汽笛声加速了嘈杂的人群。
“叔叔,买一根冰糖葫芦吧。”
一声稚嫩的声音让男人回过头,怀中的小孩一把抓过插在木头上的冰糖葫芦。
“我要,要冰糖葫芦。”他撒着娇,用祈求的眼神盯着男人“爸爸,你好久都没有给我买冰糖葫芦了。”说着他的眼睛上下眨巴了几次。
“好好好,给林林买冰糖葫芦。”男人摸着小孩儿的头发,一脸宠溺的看着他。
“多少钱一个?”
“啊?”她从刚才父子的温柔气氛中回过神来“两毛钱”
“给,不要找了”男人抱着兴高采烈的孩子向检票口走去
小何娟看着手里的五毛钱,她哭了,在爸爸还没有出事之前,她也是一个会躺在父亲怀里撒着娇的小女孩儿,可现在,她紧紧的捏着手里的五毛钱,泪水吧嗒吧嗒的落在她的补疤衣裳上。
何娟的爸爸是个打石匠,手上的干茧已经厚得被高高的隆起,肩上,都是为了托起与石块一样重的家庭,两条深深的勒印就让小时候的何娟记忆犹新。
那几天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父亲同往常一样,吃过母亲煮的红苕汤便穿着蓑衣出了门。
小何娟站在门沿边上望着父亲的背影,奚落的雨一刻不停的下着,落在何娟小小的眼睛里,外面像升起了满世界的白烟。
父亲来到山脚下,在边上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叮叮叮”雨把石匠们开凿的声音悄悄吞噬。
“快跑啊,山上落石了!”一个人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快跑!”
闻声听到的人赶忙扔掉手里的钉锤没命的往山前的那一片树林子跑,何娟的父亲仍闷头在一边工作,耳边的雨声更大了。
“何生,快跑,在不跑山上的石头就滚下来了。”离他几十米远也是最近的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他边跑,边喊,直到雨大得把那个乌黑的身影渐渐吞没。
“轰隆,轰隆—”
“这打雷的声也太。。。。”何生边边抬起头,可是还没等把腰杆打直,一块大石如惊天巨雷从山头滚落,一路披荆斩棘,把何生埋在了石头下,几抔滚落的黄土把他压得更深,永远也没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