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站在5号楼的楼梯口,想象无数次纪佳敏等他一起去上学的早晨,心情复杂的泛着酸水。他一想到那么多年,他一出楼梯口,就看到她抿着嘴站在晨光里,就觉得这么些年自己只是活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梦里,只为了睁开眼重新回到过去。
然而没有可能了,这幢重新翻修过的老房子很快让杰作意识到一切都变了。他沿着楼梯往上走时,有几次想闭上眼睛,感受小时候一蹦一跳回家的那种欢脱,但是老房子的楼梯格外抖,不像现在新建的高层每个阶梯都很平缓。同时,杰作也注意到每层楼梯口的窗子都开大了些,
采光明显好很多,和杰作印象中的昏暗潮湿大相径庭。
到达7楼时,杰作有些不知所措。
702的房门是崭新光滑的橡木色门,门檐上挂着一串粗铜色驼铃,像是在旅游风景区买来的手工艺品,粗糙有意味。杰作通通通通的敲了几下门,突然生出一种幻觉,纪加敏一脸疲惫,头发凌乱的打开了房门。她的额头还有伤,眼神闪烁着惊恐的余光,她对他说“快跑”杰作脚底一动,血脉一阵乱冲,险些又拔腿跑了。
杰作定了定神,按住突突跳的心脏。开门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孩。和他年龄相仿的样子。
她大约刚洗完头,湿漉漉的发丝零散搭在脸庞,露出极小的白皙耳朵。猫一样般敏感的眼神盯着杰作,眼睛大而深邃,仿佛混血儿似的。“有事吗”看见陌生的杰作,她表现的并不是讶异,只是灵巧迅捷的将滴着水的头发一股脑的用发巾盘在了脑门上,姣好的面容和脸型露了出来。“有…事”杰作脑子一混沌,突然想不起来干嘛了。“进来说”她低声说了句,然后迅速的关了门,好像偶尔浮到海面的深水鱼,不堪重压的立即退回了大海深处,黑暗冰冷却也安全。
杰作看见柚木色的实木地板拖得光滑可鉴,泛着清冷的白光。立马识趣的弯腰脱鞋,趁着她转身离去的时候粗略的闻了闻脚,幸而没有任何难闻的气息。并不宽阔的玄关摆着一个立式象牙白鞋柜,质密坚硬,精致小巧。除此之外,并无杂物。壁墙上也没有一字一画,因而显得疏朗空阔。走廊直通客厅阳台,过道左边分布着卫生间和小餐厅,右边是厨房和卧室。典型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当初母亲将小餐厅收拾出来,放置了一张小床,一张漆皮桌子,拉下一道墨绿色的帘子就是杰作的卧室了。也许是因为杰作在那里睡过了将近十万个夜晚的缘故,一进屋他就不由自主的盯着看,依旧是道帘子,不过是白色带碎青花的帘子,看着质量上乘,厚而密实,里面的空间和什物全然窥不见。
阳台的光可以直射进客厅,整个过道也光线明亮。女孩关了门后就径自走到了阳台,好像示意杰作可以在那里和她说话一样。
真是奇怪的女孩。
客厅和阳台之间连为一体,只隔着一道推拉的玻璃门,通开着,抹的洁净明亮。阳台的每一扇玻璃窗都大开着,铝合金的防护栏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滑溜的光。女孩背对着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周围,她对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多少让人感到意外。杰作决定不那么早的切入正题。
“我们家以前也住在这里”
“是吗”她平淡的问了一句,但没有问的意思,更多是不知道说什么的状况下礼仪性的回应。
“这房子你是买的吗”
“不是”
“那是租的咯”杰作又傻气的加了句。
“对”她回应的极尽简短,但是语气又很平和舒缓,看不出对他的突兀造访有任何的不适和愠怒。
“唉”杰作颇有遗憾的说“我们家以前住在这里,我父亲一直后悔当初没有买下这套房子,要知道现在这里可是寸土皆金”
“那你是打算来买房的”她立刻尖利的回了一句,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和鄙夷。这期间她一直背对着杰作,她大约刚洗完澡,身上还散着热气腾腾的水汽和柠檬皂的香味。或许是洗衣液呢,杰作看见她将换下的衣物放在一个柠檬绿的盆子里,倒上柠檬汁一样的洗衣液。然后将盆子和衣物推在了阳台的墙角里。
他立马慌了神了,本来只是想找话说,没想到多说就错。“不是…不是”杰作连忙摆手,感觉自己在阳光下既污浊又油腻,立马矮了一截不再吐一个字。
女孩也像猛然意识到了似的,稍显缓解的加了句“不过现在上海哪都是寸土皆金”这么长的句子从她嘴里一下子吐出来,带着上海姑娘说话惯有的绵软和些许歉意的味道,杰作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幸而她打开了水龙头哗哗啦啦的往盆里接水,杰作吭哧艰难的“是呢”荣幸的被水流淹没了,一同淹没的还有衣物和他的尴尬。
那个墙角杰作注意到上面安装着白金属色的淋浴喷洒头,墙上固定着两层放东西的胶质隔层。一层放着蓝色,黄色,白色,紫色,黑色的小型香皂,看不出牌子,但皂角式样精致,和皂盒的颜色形状融为一体。都是小巧椭圆的榆木页形状。上一层的搁架上则放着一盆碧翠饱满的芦荟和几瓶颜色不一的精油。她放好东西后,随手拉上升降帘,白色的帘子颜色清淡,上面的青花织物也很素朴,杰作分不出布料的材质,但和小餐厅里挂着的帘子颜色一致,和阳台墙壁上贴着的白色带青花的瓷砖也很相近。所以隔出一小块地方用于淋浴并不突兀,不过在阳台洗澡也颇为大胆了吧。虽然阳台的右端也就是女孩隔出来洗澡的地方都从上面吊着几盆悬垂类的花。其中两株是折鹤兰,杰作家的阳台上种的也有,枝桠直挺,叶片条形,青葱翠绿,夏季叶丛中抽出白瓣黄蕊的细小花朵。很是恬静幽雅,不过这两株吊兰养的更密实葱翠。另外两株植物他就无可分辨了,开着紫红色的细蕊花瓣,有些触角探到窗外,又密又细长的枝条从上到下,在空中漂浮着。确实是很好的屏障物。
女孩忙完手上的事情后就在阳台放置的躺椅上坐下了,她示意杰作可以坐下,或者没有任何示意,只是凭着感觉,杰作觉得她坐下了,所以就跟着在她对面坐下了。
他们之间搁置着一张精巧的小茶几,是极其清淡的湖泊色,打着阳光的亮影。茶几上放着一套墨绿色的冰裂茶具,釉薄质细,颜色深如长满青苔的古井水。女孩盯着杰作,像突然注意到这个外来物一样,静静缓缓的扫视了几秒,她细嫩滑润的脸部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眼睛大而静默的思考措辞般,毫无波澜的说“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杰作注意到她周身只有喉咙处轻微拂动几下,像是经过嗓子处的声波也知道这里的脆薄,肆意的要捣弄几下一样。她的声音和她的样貌都如同极细极清澈的溪流,沿着平缓的山脉毫无曲折冲突的滑行。脖颈处的肌肤和脸部的皙白或者周身的任何裸露的肌肤都毫无违和的相融了,白到剔透的可以和空气融为一体。
“我以前住在这里”杰作一时失神,盯着她看了半天,这会难为情的有些言辞不清。他觉得这样近距离的坐在她对面,大脑里面一些凝神专注的东西都被她紧紧吸附了过去,整理不好说辞,大脑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嗓子里也扯出一条线,磨蹭的嗓眼里奇痒难耐。一不小心,接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的大动作扰了周围安谧环境的清修,它们立即生出一种逐客的紧迫感。杰作看见左脚边上就种着一盆火辣辣的朝天椒,成攒成攒的火红色笔直的冲着天空开炮。
“一定是我妈想我了”他悻悻的搔着鼻子自嘲的说。女孩倒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转身进客厅提出一玻璃壶刚煮好的红茶,倒在两个细瘦纤长的玻璃杯里。“刚好要喝下午茶”她将一杯茶推在杰作面前。又在茶几下面的隔层里拿出一陶瓷灌装的蜜饯和一盒吃过几块的曲奇饼。就着茶平静的吃起来。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熟识默契的多年好友,相伴度过一个下午茶的静谧时光。杰作迅速抿了一小口的茶,滚烫适宜,正是那种既适合茶香弥漫又不妨碍小口吮喝的热度,划过喉咙时还遗留鲜明但不刺痛的热痕。
“你的阳台真漂亮”杰作坦诚的说。
“对”她扫视一圈之后确定的说“我最喜欢的地方”
杰作想起自己曾经站在这里看月亮,那时的阳台被母亲用来堆放各种不用了但可以卖钱的生活废旧物。真是恍若隔世,但又好像彼此之间是平行着的。杰作坐在这里看见透明的过往平行着在他的前面。未来却在身后,扭转头只是淡漠的横线。它们会有交叉的时刻吗。有吧,大约只存在于睡梦里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
杰作回忆起有一次,也是下午,他对纪加敏说“等我来找你吧”当时说出这句话后,他突然有种感觉,强烈的熟识感。仿佛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然,他确实可能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或者分别的时候。就如同他无数次的会对母亲说“我等会回家吃饭”但从来没有一次,没有一次是像这次一样,发出强烈的震撼。一种轮回交错,似曾相似的震撼。
时间应该成为度量评估一切的单位,最好能够发明某种仪器可以很好的记录定格时间。让它成为一小块一小格的精准单位,并且有效的指向这一时刻所发生的一切。以抵挡一种一切得不到确认的虚空感。
“因为阳台”她在杰作神思恍惚的时候发出一声疑问。
“什么”杰作一股脑的惘然
“所以你才来的”又是不带感情的指向不明确的疑问。
杰作困惑的望着她,她却自顾自的轻轻啜吸着剔透如红玛瑙般的茶水。好像刚刚的疑问只是一时兴起,她很快就丧失了知道答案的兴趣,或者她本来就知道一切。她说的话,像是断章的句子,听的人要费力的连起来,才能知道她真正想表达的意向。杰作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圈才弄明白她大约想表达的是我总不会是因为她们家的阳台才会过来的吧。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左边的一个角落里,挪开了一盆山茶花,用手抠了抠角落的一块砖,时间长久,松动的砖块仿佛也会自行长合,黏住洞壁一样,杰作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块倔强顽固的砖头拽出来。他探进手摸了摸,奇怪,竟然是空的。手指触到的是坚实的壁砖。“可是这个地方明明只有我和纪加敏知道呀”。连母亲天天在这里晾衣服,晒太阳都没有发觉呢。杰作心里觉得怪异,但是尴尬着不知道怎么说合适。
“找东西”她不含表情的问。
“恩”杰作曲着身体说话,从喉咙滚出来的声音也变得含混。
“你是主人”
“什么主人”
“盒子的主人”
杰作怔怔的点点头,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如果她提到了盒子,那他确实是正在找盒子。
“被我收起来了”
女孩坦然的说:
“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这么隐秘的藏着”
她一口气说完一整段话,没有一个迟钝,杰作一脸愕然。没有反应过来,木木的看着她起身去拿东西。
她穿着家庭装的竖纹麻布拖鞋,露出形状好看的脚踝,与其说是性感,毋宁说是惹人怜惜。她的脚步在杰作的视线里消失后,他才从冰凉的瓷砖地上爬起来趁机仔细的打量着室内的装饰。
米色的涡旋状小吊灯悬挂在客厅天花板的中央,白色的壁柜中间镶着一块磨砂的岩石,岩石上还嵌着星星点点的贝壳藻类。壁柜上放着一束嫣红的玫瑰花,花还很新鲜,也许是什么人刚送的,但也不像,花束只有简单的十几枝,没有丝带纸类等任何的外包装,很随意的拧成一股,好像刚在花田里采摘来的。壁柜两边的玻璃橱里摆着几件式样精致的青花瓷器具,并不是珍贵名物的感觉,但也光泽柔润,毫无瑕疵。壁柜的右边是岩石白的柜式空调。正对面是隔着过道的贴着卧室墙壁的一组米色沙发,沙发上端铺着真丝织的外罩。边上放置着光洁的立柜冰箱。家具齐备而不繁杂。隐约中有寡欢的失落感。
她拿着盒子从小餐厅里出来,浅咖色的修身棉布裙外套了一件白色的长款针织衫,松落恬淡,显得小腿瘦而皙白。
“喏,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将铁皮盒子递在杰作手上时,它陡然中失去了意义,变成一种空泛的毫无价值的存在。但杰作还是打开了它,顺着一种已经失去的意愿单调前行。盒子里的东西和记忆中的大致相同,虽然重新得到的意愿不是那么迫切了,它还是勾起了往昔温存熟悉的回忆。纪加敏和他弯着腰,在空旷荒芜的鬼屋外面捡子弹。如果没有纪佳敏,杰作甚至不敢迈进这个地方一步。她给了杰作稳定的脉脉流淌着的坚定和勇气。
杰作还记得那个小女孩,穿着褶皱的衣服,扎着稀薄的马尾,贫瘠坚硬的身躯骨骼,弯着腰或匍匐着身体扒开草丛,在地上寻找嵌落的子弹。
“有蛇”杰作常常会突然恶作剧的吓唬她。她并不会像别的女孩一样惊慌失措的叫嚷着哭喊着,而是立马变得铁青脸色,神经从太阳穴处开始绷紧,警惕而小心翼翼的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并飞快的在脚下的四周扫视一圈。确定无误后她露出探寻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那时他便没了哄然大笑的能力。他们俩彼此都不说话,沉默着搜寻宝藏。杰作将一枚铜色的子弹捏在手里,省视般的思索着。挺沉的重量,冰凉钝锐。
“有什么故事吗”女孩一手托着水杯,一脸平静的问。
他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向日葵呢”她指了指枯死干燥的秋后葵花,小心的拿在手上。在太阳下,好像观摩一件稀世珍物。下午的阳光昏聩乏力,已经没有任何热度了。但那光亮的浓度却被调试过一般,用来抹油画似得,厚而绵绸,连着天边的云,都现出重重叠叠层次不一的光晕。这样的背景下她拿着一枚枯萎的并蒂葵花,光影回旋下被定格了。使人犹如自愿的沉湎于一段恍惚并不真实的幻境。杰作迟迟不忍打破,镜子的深处有隐形的隔世光景,并交替变幻着。
“女孩送的”她毫不犹疑的问并回答。
“有两个问题”杰作平静的说“第一,枯萎蜷缩成这样了,怎么看出是向日葵,你见过这么小的向日葵”
“那第二”她一脸的冷寂。
“第二便是,你怎么笃定就是女孩送的呢”说完杰作脱去了严谨肃穆的神色,露出狡颉顽皮的笑。
“味道”她负气的说。
杰作将秋后葵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只有腐霉味。他故意将花在她的鼻子边上转了几个圈。
“这个味道吗”
她点点头,并接过了花枝,“苹果腐烂了也不会发出梨子的味道”
“狡辩”杰作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放了她一马“那女孩呢,”
她沉吟了一下,将花放在盒子里,好像它是一个沉重的东西,过分耗费了她的力气并且大量吸食了她的水分。因为她迅速的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喝了一大口的红茶,然后才下决定的说“因为很小”
“因为很小”杰作用戏谑的腔调重复了一遍。
“是秋后葵花”
“是秋后葵花”他虽惊讶,还是开玩笑的重复着。
“并且并蒂”
“并且并蒂”“然后就可以判断出来和一个女孩有关”“要是警察都这么跳跃似的判案,就不需要制定法律啦”
“传递出一种意义”
“什么意义”
“女孩子才会有的”
“女孩子才会有的什么”
“渴望被保护”
她说完安静的凝视着杰作的眼,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一种笃定,让人毋庸置疑的觉得,她就是具备这种能力,一眼穿透洞悉的能力。
“若你说苹果是梨,苹果也会变成梨”他幽幽的说“虽然勉强,不过你猜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星座占卜师”
“那你猜我是什么星座的”
“天秤座”
“怎么猜出来的”
“瞎猜的”
“但也猜对啦”
“所以我是占卜师”
她第一次露出浅显的真实的笑,一层薄暮的光,晦涩朦胧的在她的脸庞逡巡,似曾相似的感觉在杰作身上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