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


十二月的静冈很是寂静,5点多的光景开始落雪,北风正吹拂着被雪水濡湿的地面。西面富士山峦的雪线早已坠到了极限,皑皑的雪坡在晚辉夕照下如山下温泉旅馆的艺妓的脸颊一般红润。白昼短暂,街上的店铺多半早已关门,湿漉的门帘耷拉着。

夕彤子家的店铺还亮着灯。时间不知不觉地在常在街头驻足的阿婆的谈话中溜走。年关近了,夕彤子的父母忙着置办年货,到集市去了,百无聊赖的夕彤子无精打采地看着店铺。狭小的门面堆满了水果,能容身的地方就只有柜台后面和逼仄的过道。

当电视机上的画面由两个秃了顶的新闻主持人切换到棒球联赛的总决赛场地,夕彤子放下手中尚温的沙丁鱼罐头,咂了咂嘴,注意力已全然集中在电视机屏幕上。下雪的缘故,黑白的画面夹杂着雪花。

巨人队对战相原队。在场观众人声鼎沸,一度将解说员的声音压了下去,比赛已解决赛点。

“夕彤子!”门外来了个少年,身上破旧雨衣的规格显然不太适合瘦弱的他。

“啊,秋泷,有什么事情吗?”夕彤子从柜台后走至门前。

“嗯,买一袋橘子,快是元旦了啊!”秋泷局促地搓着双手,伴随着微微的喘息声。或许是天冷的缘故,秋泷的双颊竟泛起了潮红。他张望了一下,继续说道:“夕彤子一个人看店,真了不起啊!”

“过奖啦……”夕彤子微笑着,长长的睫毛轻轻晃动。

等到秋泷离开,夕彤子匆匆奔向电视,可惜棒球赛已经结束了,画面已经变成两个喜剧演员在讲着无聊的俳句。

夕彤子却没有一丝懊恼。

其实夕彤子喜欢上棒球,与秋泷多半有点关系。今年初春,十五岁的少男少女乘车去富士山下赏樱。富士山的轮廓愈发清晰,一串串红色垂樱也随之映入眼帘。在温和的阳光下,娇美的樱花花瓣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秋泷站在樱花树下,不知是望着樱花,还是望着远处的山峦,自言自语道:“真美啊。”

少男们看久了便腻了,便拿出棒球棒,粗糙地划分了场地,可惜怎么分配都少一个人。秋泷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进入了樱花树林。

“夕彤子?”

夕彤子正独自一人看着樱花,一只精致的蝴蝶伏在她白皙的肩膀上,富士山沉重的山影彷佛沉在了她的瞳孔里。

听见秋泷的喊声,夕彤子本能地回头,视线与秋泷仓惶的目光撞在一起。

秋泷的脸倏得一下绯红了。

“嗯……来打棒球吧。”秋泷的声音很小。

秋泷与夕彤子是同学,也是一个街道十几年的邻居。虽然没有打过,夕彤子也欣然接受了。

男孩们有几分不耐烦了,见到夕彤子与秋泷走出樱林,略带几分扫兴地说:“什么呀,找了个女孩子家。”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秋泷有些局促不安。

“那她和你一队好喽……”男孩们讥笑着。秋泷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话语了。

夕彤子倒也无所谓。比赛开始了,秋泷基本上都是落败。他的脸火辣辣的刺痛。但见到夕彤子专注认真的神情,力气反而使得更大了。

“哎呀,太狠了!”夕彤子兴奋地呼喊。

穿过黑漆漆的街道,秋泷神色匆匆地提着橘子往家走去。

“我回来了。”秋泷脱去鞋子,取下破了洞的雨衣,抖落水滴及几朵还没融化的冰花,再将其平铺叠好。

秋泷的父亲在京都,只有母亲在家。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踱着步子,脸上挂着洁净的微笑。

“准备吃饭喽!”她又走进黑屋,接着传来的是拜访筷子的声音。

秋泷“哦”得应了一声,却急忙奔向屋中,因他猛然想起今晚有棒球比赛。

当听见电视里念俳句的声音,没等到图像显示,秋泷便关掉了电视。他叹了口气,旋即慵懒地躺在摇晃的木椅上。

“真让人猜不透啊!”秋泷挂着倦容。

外面的雪早变为了雨,秋泷透着窗子欣赏横扫而来的雨脚。外面是极寒,但燃了煤炉的屋内确是暖的,秋泷恍惚间望见天际悬着一颗像煤气灯的星,但那星很快坠了下去,坠到了街道对面一家不大的水果店里。

秋泷睡着了。

除夕早晨,秋泷在门上挂上了草绳,又将前日买的橘子插了上去。橘子是南方运来的,又放了些日子,已经变软干瘪了。街上也热闹起来,每家门上的春联都换了新的。刺眼的红在寂寥黯淡的冬的背景下格格不入,也约莫是种初春的气息吧。

秋泷的父亲从京都回来,带了些年货,也是够几天消磨的,毕竟只有三口人。

秋泷结束了手中的工作,静静坐在门口,是在等待什么的样子,他不时抚摸着脚上棉鞋的毛边。

邮局的车驶了过来,车顶的铁皮像被冻得皲裂似的,又缀了点点铁锈,显得很陈旧。秋泷旋即站了起来,带着皮帽的邮递员拣着堆积如山的明信片,将一沓递给了秋泷。

秋泷快速查看着,当翻找到“夕彤子”的字样时,他长舒了一口气。

“去年承蒙关照,衷心感谢,恭贺新年!”

夕彤子

底下是水笔画的一个笑脸。

虽然夕彤子的明信片的内容十多年都是相似的,但秋泷还是如孩童发现新事物般欣喜。

这时间车已驶到夕彤子家门前,秋泷远远注视着,想着自己写的也快送到夕彤子手上了吧。夕彤子家门前堆了七八个箱子,都是些刚从南方运来的水果。隔着很远彷佛都能嗅到浸入空气的果香。夕彤子与父母一进一出忙碌着。邮件送到了夕彤子手上,她浮光掠影地翻看着。

“往这边看呀……”秋泷小声嘀咕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殷切的期望,更像是乞求。他挥舞着手。

夕彤子站立一会儿,进屋去了。秋泷难免有些失落,摇晃着的邮车又驶了过来,浓烈的黑烟从颤抖着的排气管中涌出,秋泷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她没看见我的信……会看见的吧”秋泷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也进屋去了。走至玄关,他听见父母正在谈话。

“去吧,一起去呀……”

“可是……都住了十几年了……”母亲显然十分犹豫。

“换一换嘛,京都多好,都已经安排好了”

“好吧……”

秋泷绕过玄关,已然知道父母的意图,他先是愣了一会儿,后来才如梦初醒般,胸口激烈起伏着,像一只刚摆脱雄狮捉捕的羚羊。他眼神

飘忽向屋内走去,思绪乱糟糟得聚成一团,无意间打翻了柜子上的鱼缸,水花溅落一地,两条金鱼绝望地蹦跶着。

秋泷真像地上的金鱼一般无力。

初一早晨,香气就从各家厨房里弥漫开来,秋泷与父母在餐桌上吃着杂煮。秋泷像是在出神,手中的勺子不停地在碗中缓缓转圈,抑或是在拨弄着浮在汤上的葱花。

“过阵子走吧,先把这里处理一下。”父亲安详地喝着甜汤。

秋泷没有说话,那是沧桑的父亲工作十多年换来的结果,他又能说些什么。

即使他真想狠心拒绝。

三月初三,雏祭。

白头鸟鸣啭不已,沉闷了一个冬天的土地焕发了生机。湖水闪烁着微光,恍如蓄满了一泓熔化了的银水。夕彤子与秋泷在湖边散步。夕彤子穿着华丽的和服,紫色的腰带束着她那纤细的腰身,腰带上精巧花纹的美丽全部彰显了出来。秋泷稍稍靠后,望着夕彤子乌黑的秀发,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走到一个树荫处,夕彤子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张望着他,亮晶的眸子在双眼皮下更加动人。

“就这里吧!”夕彤子拿出准备好的偶人。秋泷随机与夕彤子蹲下,贴近湖水。

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秋泷的双颊一下子变得燥红。夕彤子将偶人放入湖中,偶人就随水流漂远了。

每年的雏祭秋泷都会与夕彤子来放偶人,夕彤子也毫不避讳,时间一长,这好像成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水里的锦鲤是明晃晃的,一条红色的追逐着一条白色的,白鱼穿梭于其他锦鲤身体组成的缝隙,红的始终默默跟随着。

“我的心意,她知道吗?”秋泷心里想着。夕彤子专注地看着湖面,和服的下摆已快没入水中,秋泷轻轻地将其提了起来,夕彤子浑然不觉。

“就是这样一直这样我也……”秋泷心里很乱。

回去的路上,夕彤子饶有兴趣地与秋泷攀谈。秋泷几次想告诉她去京都的消息,却都被咽了回去。

“明天打棒球吧!我有长进哦。”夕彤子摆出一副举球棒的姿势,秋泷也不回答,只是微笑着望着她。道旁的樱花树已缀上了花苞,樱花开放的日子应该近了。秋泷盘算着过几日就要去京都,就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他仍是走在夕彤子后面,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又伸手去抚摸道旁的樱花树。

到了夕彤子家门前,夕彤子的父母已在等待她。她向秋泷鞠了一躬,说道:“秋泷辛苦你啦,明天见!”然后进屋去了。

秋泷像刚睡醒般昏沉,步伐变得沉重起来。街道喧闹着,但他的耳畔都是安静的。

“她的心中……”

一丝曙光掠过富士山,整个街道还在沉睡着。天空还是灰黑的,却澄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秋泷家已经在忙碌了。面对即将到来的京都生活,秋泷是没有一丝期望的。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以后能否回来,父母显然没有听见。初春的风还很寒冷,秋泷却肆意站在风口,风吹得脸颊十分干燥,吹着吹着,秋泷只觉得双眼疼痛,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车站的人不多,东面的天空已全然光亮起来,秋泷一家上了电车,车厢里也是空荡荡的,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椅子是冰凉的。秋泷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看着两旁飞速而过的电线杆,只觉得疲倦极了。等到电车转了个弯,贴近富士山峦,呈现在秋泷眼前的是那片樱花树林。前几日应还没有开放,这会花朵已经绽满了枝头,沉重的花团使枝头微微下垂。地上没有一朵落花,樱花就是这样,要么不落,要么一夜之间全部落完,绝没有一朵留念枝头。

红樱目不暇接,秋泷愣愣地看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到窗沿上,他将头伸出窗外,飞速的空气子弹般射进耳朵。泉水般的泪滴彷佛随风打到了樱花上。

秋泷像在开口说话,可是电车呼啸着,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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