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四)

   阳光明媚的午后,门庭冷落的乌衣团。女团长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已经习惯,而这一次态度相当友善。他要见的人,要问的事,一概不阻拦。

   未语二度见他,却不怎么友好:“你又来了,不用上课吗?”

   他只是笑笑,耐心解释:“上课没有固定时间,只要在指定时间段内修完课程安排就行了。”话锋一转,他问,“你呢,不用训练吗?”

   未语努努嘴没有说话,却有第三个声音带着兴高采烈的口气响起:“阿,虚无大人,您来了。”

   是乌茶,小巧的人类少女,依旧穿得像个白色蛋糕,笑得天真无邪。

   未语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她似乎很见不得她的笑。

   而他依旧温和,像个慈父:“嗯,我来了。你怎样了,呛水之后身体还好吗?”

   乌茶闻言脸上一红,看上去很是羞愧:“让您见笑了,我的表演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未语冷冷插上一语。

   乌茶脸上更红了,声音压低:“也是……呢。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我……我真的很想演好给虚无大人看看,作为救我性命的回报。就像、就像忘言一样好……”

   就像忘言?

   阳光落在未语微合的眼皮上,她目光回转,一睨一瞥之间仿佛有黑色流光闪过。她眉头深拧,忽然发作:顺手抓起乌茶的头发,往后一扯,然后狠狠瞪她:“你想成为忘言?我告诉你,再给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可能。别太小看水浮了,小女孩。”

   乌茶被她忽然的举行吓到,头皮的疼意让她眼泛泪光,她哀求地叫道:“未语,我错了我错了……你、你放手。”

   “你干嘛老是欺负她。”他看不下去了,插手将那两人分开。虚无的手掌对人类而言就像一道墙,转眼就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谢谢大人。”乌茶悻悻道,下意识往他所在的地方靠了靠。

   “欺负?是阿,但我乐意。”未语最后的眼神带点隐忍的恨意,她也只看了他一眼便大步走回了乌衣团的帐篷里。

   他久久凝望,回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他提起忘言这个名字,她的眼神和现在七分相似。那么……一个大胆的假设油然而生:她想见忘言,是因为恨吗?恨?但有谁会恨那样一个能幻化莲花的少年呢?有谁会无视那份绝美,恨少年本身呢?他不明白。

   “虚无大人?”乌茶看他发愣,不由地唤了一声。

   “没事,”他露出一个微笑,随口一问,“未语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又脸红了:“又让您看了次笑话。我自从开始对外演出后就一直演得不好,每次都会搞砸,未语是前辈,教训我是应该的。想想看……我的确说了大话呀,成为忘言那样的厉害人物果然还是不行的。未语这样做,大概是要我认清这一点吧,不要把目标定太高之类的。”

   未语才不是这么温柔的人,否则也就不会用那么狠的手段了。

   他张张嘴,习惯性地想要说出“只要努力了就能做得像忘言一样好”,但话到嘴边忽然被心中一直以来强烈的感受所遏制。心中的声音清清楚楚:不,忘言独一无二,无法代替无法超越甚至无法追赶。眼前的少女,她的水浮术,跟忘言比真的差得太远了。

   他惊讶自己心里是认同未语的。

   所以最后他说:“你能做到最好就好了,不用跟谁比。”

   不与任何人相比就没有失望,不会受伤,再差的自己都可以被宽容,反正自己是自己的审判者,衡量尺标退让一步或百步都没关系。多么温柔,这份私心只要不出口,就不会伤人。乌茶为这样的他所打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虚无大人,您真的很温柔阿。”

   他呆了呆,便看到乌茶手忙脚乱地鞠躬道歉:“我、我没有冒犯大人得意思,我只是……”

   “没关系。”

   “欸?”

   “没关系的。我并不生气,相反的,我欣赏你这份直率与坦诚。”他笑道。温柔阿,这个词与他有多远,只有他自己知道。笑容背后是冷淡与疏离,温柔只是可有可无的伪装。当夜幕降临,他站在透明的墙壁往外看时,冰冷而绚丽的夜景常常让他麻木。如果他真的温柔,对于人类又何须如此悲悯?这样的悲悯,比起温柔,更像是施舍……

   “乌茶,你既然想报答我,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阿,当然,大人请问。”

   “既然未语是你的前辈,那么她的水浮,是什么样的?”

   乌茶抿了抿唇,叹口气,神色黯然:“让大人失望了,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她的表演。”

   乌衣团的后台,许多人正在训练。他走进去时引来一阵侧目,但很快,有自知之明的人类就不再看他了,毕竟能直视虚无的人不多。

   女团长第一次听到他要求进后台的要求时相当为难。

   “恕我冒昧,您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课题研究,”他随口一说,“我选的课题是水浮术的现状,因此想更近地观察观察。文化书上描写它已失传,唯有在你的乌衣团里名存实亡。”

   听到“名存实亡”四个字,女团长脸色一变再变,最终黯然:“那您随意吧。”

   “多谢你的理解,”他客气道谢,经过团长身边时忽然驻足,侧目看她,“我想,对你来说,比起取消水浮表演,被人说成‘名存实亡’更难受吧。为什么不取消?”

   团长微愣一下,笑容苦涩:“这也是研究内容之一吗。是,您说得不错。我的答案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也在等一个人回来。我是在那个人失踪后才成为团长的,一直听说他的名声,却很遗憾不曾亲眼目睹。”

   忘言。

   这个名字无人点破,却借由一股神秘的力量,重重敲打在他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有这等力量,让人甘愿留在原地,苦苦守候?他呆站原地,直到团长离开,乌茶好奇而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他什么都不说,走得很快,走向水浮的训练场地。透明的玻璃瓶里有个陌生的少年悬浮水中,而未语正站在玻璃瓶前,仰头看他。

   他与乌茶靠近的身影倒映在瓶身上,未语注意到了,回头来看。

   黑发下的黑色眼睫扑扇了两下,黑色的眼睛冷冷冰冰。

   “学生大人,你真的很闲。”

   “是课题研究。”他干脆把这个理由一用到底。

   “噢,这么说我们都是你的研究对象?”

   “是这样。”

   “那你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研究结果?他视线稍稍移开,望向玻璃瓶。他声音冷静且清楚:“未语,听说你的第一场表演在五天后。”

   未语眼睛放大了一会儿,很快,她瞪向乌茶。乌茶心虚,只好躲在他身后。

   “你别怪她,”他道,“是我主动问起的。”

   “你为什么想看,如果我——演得比乌茶差劲呢?”她故意道。

   身后的乌茶抽泣一声。他摇摇头:“乌茶不差。你一定也是。”

   未语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可难说。”

   “不难说。身为水浮术的表演者,有过五年表演经验的你,想必不会让人失望。只是不知道,三年前退隐,上个月重回舞台的你能否像从前一样。”

   未语闻言又是诧异,才要质问乌茶,又想到凭她的本事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她一语不发,盯着他看了很久。

   玻璃瓶里的少年浮到水面上,朝她招呼:“前辈,这次我浮得还行吗?”她扭头看了一眼,冰冷目光唬得对方不敢再说话。乌茶也察觉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只眨着眼睛来来回回看着二人。

   “跟我来。”她沉下脸来,径直走入乌衣团深处。

   没有灯的深处,漆黑一片好似一条不归路,身后少年与乌茶的对话声渐小。

   “喂,那个虚无是什么来头,未语前辈干嘛那么生气?”

   “我也不知道。”

   他跟上去时,心里就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好像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回不去的路。这种对于危险的警觉本应让他理智地止步,但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心甘情愿。

   终于站定,黑暗中,她转过脸来,本看不见的表情因她愠怒的声音而在脑海中生动成形。她说:“你调查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而他清楚回答:“我不想做什么,我跟你一样,都想找到忘言。”

   她笑了一声:“是,你说过。然后呢?”

   “什么然后?”

   “找到他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他只是纯粹被他的表演所吸引,然后萌生出寻找他、见他一面的想法而已。可未语一定要一个答案,所以他说:“我只是想再看一次他的表演。”

   “真是个不错的愿望,”未语又笑了,笑声听上去轻松而随意,然而下一刻却又戛然而止,“但我跟你不同。”

   不同?

   “如果找到他,我想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朝他脸上打一拳。”

   “呃?”

   “不止,不止一拳,还得踢他一脚!骂他一顿!抓住他的领子,问他: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未语最后的声音忽然哑了,压抑着细碎的抽泣,以及从不示人的、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唯一的弱点。

   他又一次呆站原地,直到她再次开口。

   “喂……你知道的吧。忘言失踪前,曾有过一个合作表演水浮的人,那个人,名叫光。黑暗中唯一能够仰赖的光,既是阳光也是月光。光……我就是光阿!”

   光。

   曾与忘言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双人水浮术的水浮师,唯一有资格站在忘言身边的人,自忘言失踪后就退隐了的——光。

   他站着,凝望着黑暗中她所在的方向,手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向前,描摹她的模样,感受她的气息。阿,光,莲花般少年身边的——绝美之光。

   “现在你知道得够多了吧,学生大人?”黑暗中的她发出一声冷笑,将二人的距离无形中拉远,“课题研究,尽管写去吧。调查未语这个名字,应该费了你不少力气吧?跟未语比,还是光的资料多一些。你要查要找随你便,以后再也别来乌衣团了,也别再来烦我!”

   她就这样朝他走来,侧身而过,像是真的永远不想见到他似的。

   像是……他是烦人的存在。

   可他真的不甘心。一个人不能说消失就消失,如果她真的是光,就更应该明白他的心情才对。

   “如果我可以帮你找到他呢?”他忽然开口。言语化作千万银丝,从身后将她层层包围。牵住她的脚步,胶住她的眼神。

   “你、你说什么……你凭什么!”她动怒了,纤长的手挥舞过来,充满敌意,却被他轻巧捉住。人类的手掌,对他而言不比一块石头的大,就算被打中,也不痛不痒。

   是,她该生气。明明找了这么多年人,始终毫无头绪,困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却有另一个人,第二次见面的人,提出这样嚣张的建议。说得那么轻松这么自然,好像忘言一直没有离开,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抓到他。

   “五天后的表演,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你愿不愿意信我一回?”

   “信你,信你一个虚无,信你真的能做得了什么?”她死死瞪他,防心极重。

   “如果我真的做得了什么呢?”他忽然闭目,一道绿光自脚底晕开,刹那间照得一室明绿光辉。绿,权力之绿,无论在哪都是最好的通行证,最有用的法宝。他向她传达着无声的信息。就凭这夺目之绿,你,愿不愿意信我一回?

   未语因这片绿辉而无言片刻,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绿意背后无穷无尽的辽阔世界。仿佛看到了曾经熟悉的眼睛,正躲在那个世界后面,凝望着她。仿佛有一张嘴,微微张开,反复叨念着同一个名字:光。

   思念来得这么突然,她差点就要流泪。然而她忍下了,勉力抽离神思:“一言既出。”

   他点点头:“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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