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各斯第11天 •
今天我看见了奇特的景象。说是奇特的景象,其实只是自己大惊小怪。我看见两只苍蝇在交配。
它们在厨房纱窗上,从我看到它们算起,整个过程维持了十一分钟。身材小两个码的雄蝇趴在有巨大琥珀色腹部的雌性背中央,渐渐往后移动。最后停在雌蝇的后部。
和蜻蜓一样,它们交配的时候也会变换一下地理坐标,不过不会飞得很远,只在巴掌大的局部折腾了两次。无论起飞降落,一直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着。我怀着人类复杂的心情默默注视着它们,一手举着made in china的电动灭蚊拍 - 拜拉各斯和魔法团所赐,破天荒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苍蝇。还是一对爱侣。它们专注安静,有时激烈颤动。四只对运动非常敏感的大复眼,此时对晃来晃去的我熟视无睹。这绝对是消灭它们的最好时机。不过在情爱面前难以下手。
然后它们完事了。两位前一秒钟还如胶似漆,现在像陌生人一样各自飞散。我突然想到那位准妈妈的肚子里正怀着成百上千的卵,不知会降临在厨房里哪些食物上,就猴急猴急想去灭了她。可是,良辰已逝,哪还觅得她的芳踪。
不知道雄蝇怎么吸引雌蝇,它们矮小干瘦,背上无光。两只大复眼也不比雌性更闪亮。苍蝇姑娘们则各个像女王,体格壮大,腹部丰满,骄傲地在屋里巡航。她们一生只交配一次,然后像蜂后一样把精子存储在自己的身体里,慢慢利用。
我生活的地方苍蝇很多 - 虽然这是拉各斯某处还不错的小区,每天就算纱窗紧闭,进出不留神,飞几只进来毫不出奇。我手笨脚笨,追不上它们,打苍蝇的任务只能委托孩子爸爸。今天晚上他又电死了十来只。不知道是不是受那对情侣影响,对苍蝇熟视无睹的我终于好奇了。我和豌豆嚷嚷让他拿一只来给我们仔细瞧。
于是他嘟嘟囔囔捉来一只干瘪瘪的雄蝇,扔到我们面前。这只苍蝇长不过一厘米。明显头胸腹三个部份。一双红褐色的复眼,六条黑色带毛的长腿。透明的翅膀上有黑丝脉络。头部和胸部是黑色的,腹部琥珀色,中间有一条黑色的线直抵胸腹。
双翅目的蝇,据说这世上有三千多种。家里这些常客,到底姓甚名谁?我想上网查查。可是,大雨才过,网路泥泞不通。
• 拉各斯第12天 •
一大早起来做早餐。大概是起得早,苍蝇们都没起床。它们很有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我得抓紧,因为苍蝇朋友们都是工作狂,它们不洗脸刷牙,也不哀叹蝇生,甚至都不费神专门去拉个粑粑(它们通常边吃变拉),起了床就立刻投入工作。
今天吃鸡蛋饼,我把面粉和大蕉粉混合倒在大碗里。大蕉粉,顾名思义是大蕉磨成的粉。大蕉(plantain)是需要加热烹饪吃的蕉类,长得又多又快,在非洲非常流行。我在肯尼亚乡下的时候,经常看见当地女生像圣诞老人一样,时不时扛一棵树回家囤着。大蕉可炸可煮。最简单的做法,连皮洗干净,切成一段一段,在沸水的锅里煮个十来分钟,就能搭配任何菜品了。不过,来了拉各斯,我才第一次看见大蕉粉。浅灰色的大蕉粉,闻起来有一种芭蕉叶子的清香,我还不知道当地人是怎么吃的,我把它用来摊饼,味道很清雅。
煎饼的时候我在炉子上熬了洛神花水。周五了,想宠溺一下喜欢吃甜食的小孩子,在里面加了块冰糖。早餐好了,孩子们还在睡,我把食物移到餐桌,惊讶地发现T居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他帮我摆盘子,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张吃起来。一边说,我有好东西给你,猜猜是什么?
是什么?我配合地问。他从身后拿出一大包东西,鼓鼓囊囊地揣给我。我看见透明的大包装袋里整齐排列着几小包说不上是茶叶还是香料的物品,有的黄色有的暗绿色。“我在一家店买的。”
一家店是一家卖各种家常物品的小店。店主人是一位从尼日利亚三角洲地区来的老头,名字叫O。T说他是个巫师 - 巫师在尼日利亚可不是什么好词,他们被恶魔控制,会做出可怕的事。那位老先生我见过一眼,当时他戴着眼镜,穿着绿色的工作围裙,坐在货架后面,朴朴素素温温和和地跟我打招呼,邀请我去二楼看看。根本不像什么被恶魔占据心灵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巫师,我和T都很喜欢他的小店,因为里头有很多在我们看来有趣的东西。
我去读包装袋上的字,egusi soup?
这肯定是一种好吃的!你来做!T嚷嚷。他对两样东西无法招架,一样是探险,一样是没吃过的食物。我说好啊,但是你想个办法让我能上网。
为什么要上网?
不上网我怎么了解egusi怎么做?
找个当地人问问啊!笨!怎么样?我带你去找O!
什么时候你和O这么熟了?他知道不知道苍蝇的事?
呃?
我巴拉巴拉跟他说了昨天我看见的,又从兜里掏出手机要给他看照片。
放了我放了我!T一听说我要让他看苍蝇,立刻身子萎缩起来。他拿又白又长的手指捂住眼睛,还装出一副要呕吐的模样,消失了。
哎,没想到T也这样,可想人类对苍蝇多厌恶。昨天我把苍蝇交配的照片发给自然观察的伙伴们,也没有人理会我。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去研究研究。
我想起某位作古很多年却对人类精神世界影响深远的老先生建议,去做一种不带情绪的自然观察。一直以来我以为这太容易了,现在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人们想象某事容易或者艰难,往往都是自己不在其中的缘故。看牵牛花的时候抛弃情绪去观察是容易的,面对一边拉屎一边进食的苍蝇呢?在这点上,观察苍蝇倒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不过,即使如此,在纱窗上细细看一只苍蝇,特别是肚子大大的母苍蝇,我还是时不时会觉得冷。
通向网络世界的路,依旧前行不得。
• 拉各斯第13天 •
孩子爸严肃地跟我讨论了一件事。到底后院要不要拉晾衣绳。我曾经央求他像邻居一样,请人在后院里弄晾衣服架子。小区就我们家没有,阳台又不让晾衣服,着实比较苦恼。
孩子爸说,就算弄了晾衣架,你敢在后头晾衣服吗?
我无限同情却不露声色地望着这个步入中年的中国男人,继续听他讲。
“我担心的是果蝇。我已经见过两个前同事,中国人,被果蝇了。”
“什么叫被果蝇了?”不知道是不是在非洲呆太久了,他的中文越来越奇怪。
“有的时候果蝇会在潮湿的衣服上产卵,如果没有熨烫检查就穿了,碰巧有破损的皮肤,果蝇的卵就会进到身体里,在那里孵化。皮肤会变得很烫,又红又烫。要去医院,割一个十字,把果蝇的幼虫取出来。取出来的时候,它还会不停旋转……”
好吧好吧,我边说边安抚胳膊上蹭蹭竖起来的汗毛。
虽然装出投降的样子,对他那番说辞我是很怀疑的。疑点有两个: 怎么确认那是果蝇 —— 果蝇在水果里产卵我是知道的,可是人肉它们也吃吗?蝇卵又怎么进人的皮肤 —— 难道还长腿的吗?
正疑惑着果蝇的事,孩子爸又告诉我一个消息,保姆终于找到了,下周就来。这让我的内心简直热泪盈眶。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忙碌着把当初埃及人做的直上直下的上下床拆了,装进保姆的房间,又等中国人做的带抽屉楼梯的上下床送来。
• 拉各斯第14天 •
说也奇怪,自从房间的床变了,网路也通了。骑着小毛驴走在google王国的土地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查家里苍蝇的名号。
原来上家蝇。家蝇,分布最广的蝇,在人类居所占了约90%,长约一厘米上下。红眼,黑胸,腹部有的黄色有条纹。雌性比雄性大。
关于交配,维基上这样说的。雌性产生信息素,雄性在与雌性接触时感知它 (它已被发现用于控制害虫,用于引诱雄性捕蝇)。雄性通过撞击雌性,空中或地面开始交配,称为“攻击”。他爬上了她的胸部,如果她愿意接受,就会有一个求爱时期,女性会在她的翅膀上振动,而男性会抚摸她的头部。男性然后逆转到她的腹部,进行交配。雌性通常只交配一次,然后拒绝雄性进一步的进展,而雄性交配多次。
突然明白了当初观察时的某些细节。
接着,我又去查在人体里发育的苍蝇。
确实有,不过不是果蝇,是马蝇。它的个头更大,看起来像蜜蜂。有趣的是,“马蝇能分泌一种像胶水一样的物质,把它的卵粘在马的毛上、嘴唇上、鼻子上和喉咙上。蝇卵大约需要7天发育成幼虫。之后,马把这些幼虫舔下来吞到肚子里,幼虫就固着在马肚子的内壁上。8到10个月后,它们就随着粪便排泄出去,接着在土壤里化成蛹;3到5周之后,长成成蝇,又准备重复这个周期。马蝇奇特的产卵方式是它们传宗接代的绝活。” (百度百科)
有时,它们也会把卵产在蚊子里,通过蚊虫叮咬人体,把卵送进人体。马蝇幼虫在人体里吃皮下组织成长。如果有勇气不去医院,也许就能看到它们破肉而出的刺激一幕。这件事有个德国昆虫学家真试过。当时他身上有三只马蝇幼虫,他去医院取了一只,另外两只留在身体里观察。据他说,虫子破皮而出的时候皮肤并不疼。原来虫子会分泌一种止疼素。伤口清理后,48小时可以痊愈……
我看傻了,兴趣完全转移到那位酷酷的德国男人身上……
等从苍蝇的世界回过神来,夜已深了。我下楼去喝水,看见一个黑影子在餐桌上蹲着。这么奇怪的姿势,强盗是不可能的,只有T。
他说,网络通了。我找到egusi soup的做法了,还有视频呢。
嗯,我说,明天保姆就来了,我们可以直接请她做。
他说,你看,我还找到一首诗。
什么诗?
苍蝇的诗。
你不觉得它可怕了?
噢,我从没觉得它可怕。我只是厌恶它。
一时无语。于是我们把头凑在小小的手电般的光里,一起读那首诗。
Little Fly
Thy summer's play,
My thoughtless hand
Has brush'd away.
Am not I
A fly like thee?
Or art not thou
A man like me?
For I dance
And drink & sing;
Till some blind hand
Shall brush my wing.
If thought is life
And strength & breath;
And the want
Of thought is death;
Then am I
A happy fly,
If I live,
Or if I die.
诗真美。
嗯。
然后我们一起回卧室。路上我问他,现在你还厌恶苍蝇吗?
当然。他说。
我们很快都睡着了。
• 拉各斯第15天 •
晾衣绳还是开始安装了。
上午在家门口的花坛上,我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蝇。它比一般的家蝇漂亮,正在吃花蜜。它把它粗壮的黑色的口器直接插进花瓣吸吮。粗鲁得很,像亚历山大大帝。
它,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