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游记
在梦中我已垂垂老矣、眼瞎腿瘫,栖身在养老院里苟延残喘。养老院的环境还不错,有山水庭院,建筑物错落有致,宛若江南园林。我坐着轮椅,由护工推着沿人工湖缓行。那些年家人多有疾病,都是我用轮椅推着看病、做检查,现在我坐上轮椅却被陌生人推着。我试着回忆过往,却一个家人也想不起来,无奈的我抬手示意要在湖边停下。那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兴奋的嚷嚷,他们说有一条金色大鱼游到了岸边,应该是见者幸运的锦鲤。他们纷纷指向水里,都冲我喊,想让我顺着他的指向去看锦鲤。我一时受宠若惊,眼光应接不暇,也努力的瞅,奈何目中有雾,始终没有看到锦鲤,只模糊看到湖水一层层的涟漪,里面似有泥鳅在扭动,又倏忽不见。
沿湖继续前行,上来一个陡坡,路边一大片绿色的篮球场护栏网,围着一幢白色的坡屋顶三层楼,屋顶铺着暗红色的瓦片,整体造型像是欧洲地主的庄园;在屋檐、窗框、门洞处有明显的中式榫卯结构装饰;残存的几扇窗户,用的是典型的井字花格。古人选用井字形图案作门窗花格,是将建筑与天上的井宿对应,有吉祥之意,同时又借“井”中之水,有着防火的寓意。
我侧过头,跟护工说出我的判断:这栋建筑应该是建于民国时期的中学图书馆。护工不置可否,说这座楼好像早就该拆了,以前不在这儿,是从峄州南门里整体移过来的。是的是的,南门里!从南门里向北,经过高台子药店往西拐,一街、二街再往北,走到水门楼子再往西拐,俺家就住西门里,出了西门就是老河,有老桥和铁牛。
小小的县城,狭窄的街道,南门里就相当于北京的前门大街,临街商铺云集、人流如织。就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兀自耸立着一幢破败的建筑,暗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墙面,“井”字花格窗,褪色的黑色大门紧闭着。我小时候路过,总要从门缝里看两眼,运气好能看到空旷的大厅,中间是楼梯。我从小肠胃不好,每当闻到发霉的气味,总会肚子疼要拉屎。所以我每次都只能看上两眼,然后急冲冲往家跑。
长大后离开老家,一晃几年不回,南门里变了又变;再过几年,西门里也拆了,老家没有了,就不回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走进了黑色大门,顺着楼梯上到中间的阁楼,在阁楼能看到两侧的屋顶。原来楼顶是平的,四周的女儿墙很高并往里收了两米多,在女儿墙外侧做的瓦坡面,从下边看就好像是真的坡屋顶。我在楼顶走了走,脚下发软发沉,原来楼顶防水用的是沥青并覆盖一层沙子,时间长了沙子沉入到沥青之中,我的鞋也要陷进去了。
我还做过一个梦,我走进一片杨树林,杨树十分高大,每一棵都要两人合抱。正值春天,树枝上挂满毛毛虫,地上也落了一层。在树林深处,藏匿着这座小楼,是真的要拆了吗?门窗全被拆除,远看像是一张惨白大脸,张着黑色大嘴,瞪着几十个黑色的眼睛。我不敢靠近,夺路而逃。
我对护工说:“你真会胡说!峄州离这儿有两千里,你说这个楼是谁移来的?是孙猴子?”护工笑了,说这里有个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说完他替我打开了护栏的门,我双手用力推动轮椅向前,开始非常吃力,缓慢向前几米后,觉得轻松不少。两膀再一用力,轮椅猛地加速向前行。我慌了,下意识伸腿用脚踩地想“刹车”,哪知脚踩的太实在,一下子就刹住了,腿脚和轮椅定在原地,上半身受惯性作用离开轮椅往前飞起,我顺势就站了起来!
好久没走过路了,我像个学步的孩童,一摇一晃走了几步,回头想找护工,让他看看我的“进步”。可护工已不在那里,我跺了跺脚,感觉有力又稳当;咳嗽一声,声音浑厚清亮,就像在开会发言之前,咳嗽两声润润嗓子;我大步向前,眼前明亮清晰,眼里的浓雾像是被雨刮器刮走了;我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拳向后扩胸,感到胸部的肌肉在撕拉双臂;我猛地向上跳起,又微屈双膝稳稳落地;我向前跑去,步伐越加轻盈……
我来到褪色的大门前,弯下腰想从熟悉的门缝往里张望,头一下就碰在门上,门开了。房间里满是灰尘,却一点没有发霉的气息,我看到走廊的墙上,灰尘结成一串一串的葡萄,地面上有一座一座迷你火山一样的乳白色小堆,那是天花板漏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水中的钙质沉积形成的。我上到二楼,楼梯右拐第一间215房间,我掏出钥匙拧开锁走了进去,径直走到窗台前。
窗台上摞着十几本书和一个塑料筐,筐里都是杂物,我看到了那块黑色的土豆形状的玻璃块。那时我还小,妈妈上班前把我送到单位开办的托儿所,到了中午我就自己从托儿所走到妈妈单位吃饭。路程很近,要是穿过一片芋头地就更近,可是要挨揍,因为一走一身土。这块玻璃土豆就是在芋头地里拾到的。我骗过小伙伴,说它是块糖,好几个小朋友划破了嘴;我还说它是氪星球的石头,专治超人;后来又说是黑魔法水晶,需要用希曼的激光剑照射。后来这块玻璃就神秘消失了,我长大后根据回忆判断,应该是一块玻璃陨石。
还看见了那两片蓝色的盖板,是漫步者音箱的装饰板。2005年买电脑时配的音箱,买的时候是两套板,一套灰色、一套蓝色。我喜欢用灰色的,和电脑显示器颜色很搭。于是就把蓝色板和其它杂物都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搬了几次家也舍不得扔,隔段时间还把纸箱子搬出来,里面的东西再捋一遍。后来这样的箱子越来越多,也没时间再捋了,就全都堆到了储藏室。有段时间我就想找到这副蓝色的装饰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把窗台上的书和塑料筐都搬开,拂去窗台上久积的灰尘,一个“范”字逐渐浮现,耳旁响起一段歌:“你刻在墙上的字依然清晰,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能擦去。”1998年春天,我就是听着这首歌,刻下的这“范”字。
我走出215,走廊里多了两三个人,似曾相识。大伙相视笑而无语,擦肩而过。年轻时,我不愿待在这楼里,虽然这里什么都有;我老了,宁愿抛弃一切却再回不来这里,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问我几时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