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断裂的背影

谈论父亲,是个应景的话题。

适逢西方父亲节,近些年在商家的渲染下,一些所谓的“洋”节在中国扎根,并以不可阻挡之势疯狂生长。也好,像母亲节、父亲节、感恩节这些,最起码也可以激发我们这个民族的潜在的一丝”OPEN”,让内敛含蓄的中庸之道见鬼去吧!

社交网络上都在渲染,朋友圈的也都在晒,但最需要做的,似乎只有去亲自表达,想念也好,感恩也罢,家常也好,畅想也罢。

于是,我试图去拨打父亲的电话,但依旧没有人接,他估计又不会忘了带手机而出门了吧?毕竟五一回家的时候又教他使用过一次,他还是不熟练么?一切都未可知。我都想好了要说哪些话,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无非就是“吃了么?”“家里忙不忙?”“身体可还算好?”“有没有想念孙女、孙子?”云云之类的话。但这都没有如愿。

微信公众号里有很好的几篇关于“父亲”的文章推送,都是名人大家。我是哭着读完了几篇,一点都不骗你,至少有十年,我没有这么流泪,泪腺就像山里的泉眼,源源不断。那远去又亲切、模糊又熟悉的背影,颤巍巍的在泪滴里回旋。

著名诗人北岛回忆他的父亲,那些家常对白的描写,对父亲性格的了解,还有他们父子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与临终送别时的告白,足以动人心扉。周海婴对他父亲“鲁迅”的回忆,也让人将一个被神化的人,还原为一个正常的人,这也可能是儿子对父亲的一种向往,他并不是大众心里的神,而是自己心中温暖的父亲。总之,父亲对儿子,儿子对父亲,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超越生育之恩,父子之情。“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北岛的这句诗,或许能极尽这种感情。

还重温了朱自清先生的那篇传世名作《背影》,父爱啊,岂是山之高、海之深所能可比?

我也将回忆的指针调回从我记事起,父亲这几十年来那断裂的背影。

父亲今年整六十岁,属猴,本命年,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宽宽的身板,手和脸上已经开始有老年斑,他也是五方脸,用浓眉大眼去形容或许已不合适,但见过了他之前的身份证上的照片,还算有些“英俊”模样。早些年回家,他总是会念叨一些自己老了之类的话,但是最近几年,我忽然明白了,他近些年的一些急切的盼头,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可能老了,很多的愿望都想早日看到实现。服老,是一件悲伤无奈的选择。我看到白发渐多、身板略驼的他,再也挑不起两桶水的样子,就莫名的哀叹和自责,泪水就忍不住打转。

时光啊时光啊,你慢一些吧!

在我们山东老家,从小对父亲的称谓是“大大”,这与陕西的“大大”有着一定的区别,以致于后来我哥哥在外多年养成的习惯,回家会下意识的喊起“爸!”,他听到还是很别扭,虽然嫂子这么喊他喊了这么多年。我们从小喊到大的“大大”,就是那个小时候眼中的家庭支柱,如山一般的背影,和如暴君一般的脾气。

在我所有关于父亲深刻的印象里,树枝、皮带是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闯了个“祸”,由于我并不认为那是我的错,并且顶嘴拒绝承认,彻底激怒了刚下完地累的脸色难看的他,他像一头彻底发狂的豹子,愤怒的寻找着一切能随手抓起的工具,开始对我的屁股进行肆虐。从脚下的鞋,到家里的树枝树条,从擀面杖到皮带,眼里喷着火,嘴里骂着娘,手不停地挥舞,机械般的打下去。而我,似乎是遗传了他的轴脾气,据死不承认错误。一场父子之间的战争,长达一个小时,我已经皮开肉绽,还死不开口,他已累的够呛,也不愿退让。我妈我邻居怎么劝都劝不下,后来搬动我奶奶,才算平息了战争,他找到了台阶,我寻求了安慰。但我知道,童年里这样的记忆太多太多,但是不足以形成父子之间的裂痕。

嘴里总是说着打死你,每一次都留下活口。这就是父亲。

父亲虽是我童年的“暴君”,但表达爱的方式很简单,现在想来,还是那么让我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父亲算是第一代农民工。因为是家里老大,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工队干活挣工分,分担爷爷奶奶的压力,顺带照顾几个弟弟妹妹。他只上过那会的夜校,经常形容自己“识得几个蟹爪子”,加之多年在外闯荡,对自己的的名字、我哥的、我的、孙女、孙子的名字,都能认出来,有时候还会对着电视上的字幕去识字,但最终败给岁月。改革开放之后,他为了改善家庭生活,去“闯青岛”,那会的青岛城市建设刚刚开始,急需大量劳工,地缘上的优势,他跟着我们当地的包工头,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大工”,泥瓦匠。

农民工的出现,彻底割裂了我们这代人的家庭,壮年劳力常年外出,只在农忙和过春节时回家。于是,就有了小时候的我,常年的盼望和期待,每当父亲打好包裹去赶车时,我都拒绝出门,任母亲喊也不愿道别,而每次他回来,我都会带有小小的期盼,一些大城市的小礼物和零食,是我对外界最初的好奇。后来,他还带回在工地上捡到的50美元,成为我一个学期的学费,我没有理由责怪他没有拾金不昧。我想起他每次贴着我脸,被胡须扎到的感觉,那是我仅有的对父亲的美的感觉。

这一出去,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现在,体力不行了,他为这个家的付出,不可估量。但常年的外出,也让他和母亲之间的沟通,和我们之间的沟通都出了问题。

幸好,我没有辜负他们,成为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不幸的是,大学生已经不是天之骄子,他们也没想到后来的我,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为什么我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跟家里人之间的沟通却越难呢?

近些年,父亲的耳朵背了,胳膊伤了,肺被烟熏透了,胃被酒伤透了。他曾是个烟鬼、酒鬼,他还有多年在外养成的陋习-玩牌,为此,母亲没少与他冷战,但积习难改。我们做晚辈的,有时候也劝不动,只能无奈。还好,这两年稍有改观,可能是因为孙女和孙子的到来,他有所收敛,也可能是身体的每况愈下,让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改变。烟戒了,酒也不喝了,吃不了辣,更干不了重活。这几年,我乐见他的改变,愧疚自己不能陪伴,父亲老去,终究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

父亲的上半辈子和我们冲突多,后来我哥哥的极速成熟,改变了这个家,而侄女侄子的到来,更是让家庭中那微微的裂痕,被无形间慢慢修复。

七八年前,父亲破天荒的照顾孙女,收敛了自己的抽烟和玩牌习惯。后来侄女去威海上学了,他还是会念叨许久,我哥和嫂子都会定时打电话回来,让侄女给爷爷通话,小侄女知道爷爷耳朵不好,会大声的喊“爷爷!爷爷!”,喊的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久违的笑容。去年,我的小侄子来到人世,我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报喜,他听到我说是个小子之后,不敢相信,又问了好几遍,才长长的回了句:奥,行,知道了!但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他内心的喜悦,并不是他重男轻女,这些年对侄女的疼爱,我们也看在眼里,据说当年还忍着拘束去威海照顾过小侄女,实在适应不了那的生活才回来。想想我就觉得好笑。

去年过年,因为天冷,小侄子又太小,不宜出远门。我哥哥一家没有回家,我母亲从威海回家过年,父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赌气,觉得过年看不到孙女孙子,我为了安慰他,用手机和我哥视频,让他看看小侄女的拜年,小侄子还小,也让他看过瘾,他总算满足了一点。我这几年过得好一些了,过年都会帮他和母亲给侄女侄子包红包,我也会给他和母亲包红包,由于是他的本命年,还给他一张猴年纪念金币,他像捡了宝贝似得,压在床上枕头底下,说好做梦发大财。

五一回家短住,看到给他买的冰箱里,稀稀拉拉的,也嫌菜贵,不知添加几个青菜荤菜的,心里就不落忍。我走之前给他买了很多菜,就怕他不吃,说别浪费了,挺贵的,他还是嫌我多花钱。我心想,对于您来说,我花再多的钱都值啊?!这才几个钱啊?

我知道他和母亲这几年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每次都推脱只能尽力,却又担心下一次让他们失望。

今天写下这些,并不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懂我,而是我需要将那个断裂的背影,默默接上。

父亲,不再是山,也不再是顶梁柱,但他仍然是那个高大的背影。父亲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的倔脾气也让人难堪。

父亲是本书,易读,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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