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际一缕微弱的曙光尚未突破浓重的夜幕,大地依然笼罩在黑暗中。八一路殡仪馆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影在静静守候,泪眼婆娑,面容悲戚。
天气异常阴冷,寒风刮着耳朵。八点钟了,原来冷寂的街道上站满了人,洁白的哈达飘飞,挽幛如云。灵车出来了,沿途都是敬礼的军人,有人跟着灵车一直跑,呜咽嚎啕的声音在冷寂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震荡。
殡仪馆门前黑底布上印着白色的两个字:段磊。
几个月前他还生龙活虎,如今我与他一抔黄土生死永隔。
岁月如歌,缘分如梦,那一年,我们都22岁。
遇见他是在玉树地震救灾现场,段磊正在给受伤群众清创包扎,我作为志愿者,正在打针拿药。在忙碌的间隙中,我看清了他的样子:眉眼清秀,寸头下面两个眼睛炯炯发亮,白嫩的皮肤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我寻问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他低着头微笑,客气地说他叫段磊,是陕西人,今天刚从部队来到救灾现场。
看他年龄跟我相仿,我心中不禁窃喜。年轻人之间熟络得快,很快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到了晚上休息时间,看着头顶皎洁无暇的月亮,我哼起一首儿歌:“美丽的青海我的家,成群的牛羊满天下,三江的源头在这里,请你做客我的家……” 这个时候段磊也跟着我唱,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他思念着自己遥远的家乡。
刚来玉树的前几天,段磊白天救治伤员,晚上通宵出诊巡诊,曾一夜凭一己之力救治了20多名受伤群众。那几日段磊不眠不休,如同这高原上的灌木,耐旱长久。
地震摧毁房屋和土地的速度令人咋舌,遇难者上千,有无名尸体,也有大量失踪了的人,不仅如此,地震同时摧毁的是人心。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们更痛苦,心灵的创伤远比想象中可怕。有些幸存者出现易怒、暴躁、惊恐和负罪感等不良情绪反应,这些震后心理创伤通常需要2至3年时间才能恢复,因此,情感支持和抚慰显得尤为重要。我们普通医护人员可以医人,却医不了心,然而段磊可以。外头太阳升起来了,段磊就带这些人去晒太阳聊天,他运用Gordon“功能性健康型态”模式评估伤员的护理需求,结合需要层次理论安抚患者。那段时间,段磊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到了晚上睡觉时他又一宿一宿地陪伴着他们,以此解决患者的身心问题。
段磊对待群众和战友就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他能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记得一次有位姓王的战友右耳后发际下长了个脓包,疼得脸都歪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等找到段磊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 段磊切开脸上的大包,发现皮肤下化脓范围大而且很深,得要挤出脓水,可他刚刚从水库坝上搬了一上午的石头回来,手完全使不上劲,于是他噙一口双氧水漱漱口,趴到王战友的脖子上,朝着脓包吸出一口一口带血水的黄脓。清理完干净脓水后,这位王战友早已眼泪纵横,我也看得震惊了。王战友一直说要报答段磊,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玉树海拔高,气压低,加上段磊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一次有场抢救受伤人员的手术,需要段磊配合主刀医生,当时余震不断,帐篷晃得快散架了,段磊一只手拉住帐篷里的灯,另一只手摁住摇晃的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配合,手术圆满结束,但在同时,段磊突然晕倒在床边。
我赶过去看他,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七尺男儿眼里含着泪,脸和嘴唇如被霜冻住一般惨白。战友们都让他好好休息,他担心自己一旦睡着后醒不过来,再三叮嘱我一个小时后一定要将他叫醒,他要去巡诊受伤群众。我勉强答应了他。
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他起床洗把脸,又到帐篷挨个巡诊。回来时已是凌晨三四点鈡,御寒大衣也不知道去哪了,后来才知道他把御寒大衣给了受伤群众。如我不出所料,高原的严寒和高海拔很快将他吞噬,他感冒了。当晚,高烧至39度,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同队的医生想给他打一针,好得快,可他坚持不浪费药品,只是吃了几粒感冒药。躺在床上的段磊单薄孱弱,就像一片还未着地就要枯干的树叶。
阳光弱弱地照着地震后的废墟,我盯着停在残垣断壁上的乌鸦,有种不好的预感。
五十二天的玉树抗震救灾终于结束了,段磊救治过200多名受伤群众,给1000多名藏族群众打过针、送过药、擦洗过伤口。无论他有多忙,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病情和换药的时间,从没有弄错过。
本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可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玉树救灾结束后,百年一遇的洪水袭击了海西重镇格尔木市,部队紧急驰援,段磊又主动请缨随队前往,到了海拔4200多米的格尔木温泉水库抗洪抢险战场。
洪水无情,下游有9000多居民已被安置到安全地带,只是扎西才让老人家养着30多头牦牛,老人坚决不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园,领导及战友们劝说无果。眼看格尔木河的水位逼近历史最高值,段磊急了,扑通一下跪在老人面前,拉着老人的手说:“阿爸,跟我们走吧,我们把您所有的东西都带走,等洪水退了后我们全部给你带回来。”扎西才让一下子被感动了,段磊背起老人,战友们牵着牛,摸黑冒雨在泥泞中连夜转移,多次滑倒了又爬起来,经过3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将老人及财产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天亮时,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段磊又在搬运石块、抢装沙袋,手被磨出了血泡、划开了口。
从格尔木抗洪结束后回到西宁,段磊被省第一人民医院确诊为肾功能衰竭致尿毒症晚期,噩耗传遍了西宁和玉树。那几日从玉树州、格尔木等地千里迢迢地来看望段磊的人络绎不绝,玉树的央金老师恳求医生愿意捐出自己的肾来救段磊,然而上天还是让段磊走了。
他走的时候23岁,我也同样23岁。我还可以去藏族老人家喝青稞酒,而他却不能了;我还可以去结古寺看彩色经幡添上玛尼石,而他却不能了;我还可以与别人拉起手转起圈跳锅庄,而他却不能了。段磊是青海总队优秀的卫生员,曾三次被支队评为优秀士兵、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荣誉和奖励在他面前失了颜色,真正铭记他的身边的人民群众。
玉树州结古镇白吉拉毛老人家,至今还挂着一串用青霉素小药瓶制作的风铃。段磊就如高原上的星星一样纯洁善良。死者的光荣不在于受世人之赞美,而在于为后人所效法,人只有献身于社会,才能找出那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相信段磊的这种奉献精神会永远鼓舞着在世的人,我们定将踏寻着段磊的足迹,继承段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