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沿途的树木飞速后退,冷风从关不严的窗户直灌进来,车上的人裹紧身上的棉衣,身体蜷缩成一团。沙川靠着窗,被苏音梅揽在怀里,愣愣地看路旁脏兮兮的雪块。突然一下急刹车,人群如被风吹过的芦苇丛一样,往一个方向倾倒。安静的空气中传出压抑的呵气声,车速渐缓,一阵颠簸让人点头如捣蒜。有人忍不住,操着方言低声咒骂:“狗日的当家的,敛了钱却不修路,早晚死绝户。”
“指望他们?呵!”一个嘲弄的声音接过话题,“你们听说了吗?咱这边最近不是出了两起杀人的事吗,上面当家的把办公地点都搬到高墙大院里去了,说是怕被捅。”
“嘿!他们倒是会装孙子。”
“……”
沙川贴紧苏音梅的身体,小手紧紧抓住衣角,抬眼去望母亲。苏音梅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生硬的表情显示出她没受外界的影响,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手贱是吧?往哪摸呢?隔那么厚的衣服能摸出个吊?”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车上回荡。
“也不照照镜子,谁他娘的要摸你,车上挤成蛋了,你以为我想挨着你?”
环抱自己的胳膊变紧,沙川视野里的苏音梅皱了下眉头,眼睛微微眯起,高耸的颧骨让她面部曲线变得冷硬,一抹厌恶的表情从她眼神中流露出来。
苏音梅的身体微微前倾,把头转向窗户。沙川左右挪动一下身体,想摆脱母亲无意识的压迫。腿边的行李包占据很大的空间,他的两只脚几乎叠在一起。贴身衣服粘粘的,温热的气息从领口直往脸上喷。出发前母亲告诉他车上很冷,让他在保暖内衣外又套了一层毛衣,此刻的沙川热气腾腾,想开开窗透口气。但母亲反复告诉他在车上要乖,人多一定要牢牢抓住她。
“还有多久呀?”沙川拽拽苏音梅的衣角,小声询问。
“快了。”苏音梅看也没看怀里的沙川,随口敷衍着。
沙川只得把头转向窗外打发时间。前一阵北方下了一场暴雪,家那片老城区的线路被树枝压断,电工抢修了半夜。也就是那晚,沙川意识到,家里的一切都被颠倒了。
2.
停电后,苏音梅拿出火柴,把备用蜡烛点燃。沙川坐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父亲两年前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一个木偶小狗玩具,但余光中全是母亲的影子。母亲的面部被幽暗的光影雕刻,巨大的睫毛影子落在她的眼睑上。烛火晃动,苏音梅的影子在她背后的一幅山水画上晃荡,与画中细密的纹理共舞。虚无和真实交叠,是脆弱且私密的美。沙川喜欢烛光中的氛围,暖色给家蒙上一层柔和模糊的色彩,让他觉得封闭、安全。钟表声有节奏地嘀嗒跳动,外面的暴雪让世界变得静谧。然而这时,一个躯体裹着寒意进入家门,烛火在这股气流的涌动中摇摆,最后落定。
——雪太大了!
父亲一边抖落外衣上的雪痕,一边抱怨式地低语。沙川照旧去抱父亲的大腿,给父亲看自己给木偶小狗摆弄的造型。
对于沙川来说,这是平常的一晚。他是后来意识到,这晚他迷迷糊糊听到的语言,杀死了这个家。
他们的对话由低沉的男声和零星几句高亢的女声组成。沙川听到男声说要离开这个家,语气平淡,是陈述句。该女声了,但苏音梅的声音没有传入沙川耳中,几秒钟的静默后,男声继续嗡嗡嗡地诉说。他说自己被困在这个家庭中很累;他说自己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他说是自己的怯弱和隐忍才维护住这近十年的婚姻;他说苏音梅很好,是他自己厌倦了。
沙川觉得这些低沉的嗡嗡声来自很远的地方,入他耳,他却不能理解,反而催得他昏昏欲睡。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高亢的女声是在这时传来的,如一道闪电劈明沙川的脑子。沙川心想:原来如此。
在沙川的想象里,此时的苏音梅应该是在长久的沉默后忽地站起身,挥出这把语言的剑捅向对方。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烛火被气流湮灭。黑暗中,所有人都呼吸一滞。
苏音梅走进卧室,沙川闭眼装作熟睡的样子,后来便真的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沙川发现家里的一切都在原位,只有桌子上留下一摊烛泪,他原以为只是做了个梦。
在沙川的记忆里,类似的梦好像发生过。他记得他所住的大院里有一个“疯女人”。有一阵子,围坐在一起的大妈们手里做着针线活,嘴里会唏嘘地念叨那个“没人要的女人”。
“听说是她男人外面有了相好的,不要她了。”
“她也是哦,发起疯来没人受得住,竟然把她男人的耳朵咬下来半个。你们见着没?那血流的呀,哎吆,不得了!”
“谁家猫儿不偷腥,她也真是,好好的日子没法过了,可怜了两个孩子,没爸没妈的,跟个小乞丐似的。”
苏音梅曾告诫他,不要靠近“疯女人”的房子。但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一点点试探性地靠近那座院子,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门虚掩着,沙川从门缝里往里望——青石地板、冒头的野草、香台、麦垛、生锈的狗笼子、一只狗、砖墙——没什么奇怪的。然而,狗动了——是个人。
沙川定住了,眼睛跟她四目相对。
那是个女人脸,枯黄的头发上满是麦秸,脖子里缠绕着一条铁链,摩擦处有深紫色的瘀痕。她好瘦啊,四肢着地,蜷缩在笼子一角。
空洞、疯魔,带有穿透性,那不是人类的眼神。如凝固的一团火,被困在瞳孔里,在沙川看不到的地方燃烧。
铁链‘哗啦啦’摩擦笼壁,声响粗粝,女人在往前蠕动,嘴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儿......”
那时的沙川很小,对自己的记忆并不确信,但那一幕的冲击力太大,他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梦中,那个眼神从狼的眼中射出,追杀着他,一会又跑到女人脸上,死盯着他看。
3.
在沙川成长的大院里,甚至是在整个破落县城,苏音梅都是独特的。她优雅、高傲,会画画,老公有点职权。
艺术塑造了她的品味,富贵支撑着她的修养。
在沙川眼中,母亲是一丝不苟的人。家里钥匙的位置总是固定的,鞋子全部都得并排摆在鞋架上,花瓶里的花一旦有衰败的迹象就必须丢掉!
停电后的第二天,还是有些细节显示出日常变得不同。苏音梅不在家,拖鞋随意甩在地上。沙川手里攥着木偶小狗的头,走到窗边往外看。世界一片雪白,大院里被人扫出一条小路,尽头处卖豆浆油条的小摊旁围了一群人,蒸腾的热意让雪融化出一个圈。苏音梅红色的大衣非常亮眼,她在人群里被推攘着,身躯没有灵魂,跟随施压的力东倒西歪。
沙川抽回视线,推开窗,让冷风吹散地暖带来的闷热感。
家里冷了几分,氤氲的水气从窗户的玻璃上渐渐消散,屋内变得明朗。沙川转头回屋,视线内父亲正一脸温柔地望着苏音梅,眼神柔和,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那笑容得意又骄傲,揽在苏音梅肩头的手有力且霸道。那是母亲曾画的一幅画,挂在室内光线最好的地方,如果是晴天,第一缕阳光会给那两张脸增添一抹温暖的蜜意。
苏音梅的画风太过真实,笔触细腻,如相片一样。家里或挂或摆着十几幅母亲画的一家三口。画中的父亲总是高大且温和的,是主题,亦像支柱。
高跟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音梅回来了。沙川熟悉这个声音,嗒嗒的节奏如音乐跳动,那是独属于苏音梅的韵律。
把豆浆油条交给沙川后,苏音梅拎着买的菜进入厨房。水流声、洗菜声......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在沙川眼里有着诗意,他喜欢母亲忙活锅碗瓢盆的样子,很踏实。沙川吃完就去厨房门口看,洗菜、摘菜,母亲打翻了一盆水,不锈钢盆掉在地上,漫长的回音充斥整个空间,非常刺耳,苏音梅遵从意识的惯性去捡,地上的水和鞋摩擦,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妈,你没换衣服,也没换鞋。
苏音梅在水上坐了许久才踉跄起身,红色大衣的下摆湿了一片。她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打起精神!没什么事可以击垮你。
苏音梅自言自语,走去卧室。沙川看到地上往外扩散的水,兴奋地跑过去跳来跳去,溅起的水花落在他手上,冰凉凉的,很舒服。地上很快就脏兮兮一片。沙川又用盆接了水,往地上一泼,用手啪嗒啪嗒拍打,继续开心地玩。
从柜底下爬出来一只蟑螂,在水面上打转,沙川用手去捏。
——啊!你在干啥?
苏音梅的声音在沙川身后响起。
——妈妈,家里有虫子。哇,你好漂亮!
苏音梅拿来拖把,深吸一口气,让沙川出去,开始清扫。
——呼~今天必须平静,刚化上妆不许生气!要让家里呈现完美的样子。阿川,去阳台上,把储物柜里面的杀虫剂拿过来。
沙川觉得今天的母亲既漂亮又温柔。
父亲回家时,苏音梅满含笑意地接过他的羽绒服,把四菜一汤摆上桌,殷勤地布菜。
——快坐,这是你最爱吃的小排。今天工作怎么样?都顺利吗?
——妈,我也爱吃小排。
父亲坐下没有动筷,他盯着苏音梅。
——你打电话让我回家就是为了吃饭?
一句话让苏音梅布菜的手停下。沙川看到母亲的脸开始扭曲,颜色过于苍白,口红太过浓烈,语言也变得让人害怕。
——怎么,现在吃饭都喊不动你了?之前你不最爱吃我给你做的饭吗?现在是不是真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你们单位的小胡?我看你从人家没毕业时就盯上她了。都五年了,是不是得手啦?我有权知道真相。你他妈是不是都跟人睡在一起了,还让我抱有希望?
父亲烦躁地抬起头,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立马否认了。
苏音梅显然不相信,她把筷子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你说谎时都是现在这个德行,今天你必须把话说明白。
——你能不能小点声,当着孩子的面。
苏音梅噌地站起来,一堆的话似乎早在心底被咀嚼无数次,此刻喷涌而出。
——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孩子啦。你也觉得丢人是吧?你做下流事的时候咋没想起来自己有孩子?你他妈的伤害了我,还让我好声好气地给你笑脸?我受够了当个有教养的妻子。孩子应该知道你对我对这个家做了什么!你不想在家解决是吧?那我们去你单位让大家评评理。
苏音梅说到这里时似乎被噎了一下,漏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怪不得,我说你同事这一年怎么都不来家里吃饭了,合计他们早就知道我这个人要被你抛弃啦,你是不是早就带着新人招摇过市啦?是不是?你说。
——我是有别的女人了。
——分开我又不会亏待你,你不能文雅一点,这么吵吵嚷嚷的像个泼妇。
说完这句话,父亲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小排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似乎说完这句,他便放下心来,可以安心地享用美食。
苏音梅愣了,她捂住胸口坐下。一时之间,沙川耳中只有牙齿咀嚼肉的声音,让他想起曾在姥姥家听过的耗子偷吃粮食的吱吱声。良久,苏音梅开口。
——沙三,你是不是在这生活太久,便忘记自己的出身了。我像泼妇?那你妈当年拿着菜刀要跟你父亲拼命时算啥?你们父子,你们一家子都一个样。原以为你走出村子,人模狗样地坐在这里就穿上了人皮,结果骨子里一样臭。
——基因真可怕,我的阿川。
——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滚啊,滚去你那女人身上,死在她身上我也不管。我告诉你,沙三,休想让我离开给她腾地方。
父亲忽地站起身,把椅子摔在地上,大声吼叫苏音梅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根本就不懂他。他说他早就受够了苏音梅的呆板无趣,受够了这个没法让他轻松的家。
父亲拿起衣服和公文包,摔门离开。
苏音梅开始砸家里的画:有些镶在镜框中,玻璃碎一地;有些是布的,撕不烂,苏音梅就去找火柴。火、烟、玻璃和鲜血,苏音梅癫狂的样子,让沙川想起那个被锁住的“疯女人”。
4.
苏音梅静下来,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看起来很陌生,像是不明白眼前的事物。沉默的气息让沙川害怕。
沙川侧耳倾听,想捕捉炒菜声、电视机声或者是鸟叫声,但他什么都没听到,外界一片空无。雪后的世界,音效都被吞没。
“没人要的女人”,大院里那群女人的声音出现在沙川的脑子里。苏音梅被抛弃,也变成没人要的女人。她会被讨论,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们会说“天天拽上天,还不是连个老爷们都留不住,没用的女人。”
苏音梅站起身,踮脚躲避着碎片,很轻很慢地走去卫生间。沙川跟在母亲身后,她害怕母亲从家里消失。洗漱台盆前的镜子里浮现出苏音梅的脸,很陌生,面无表情。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线让她的眼睛显得过于大,苍老和疲惫不知何时爬上她的脸。苏音梅抬起手,看到被玻璃划伤的口子,表情似乎很惊讶。沙川跑去卧室,给苏音梅拿碘伏和纱布。
沙川拽拽苏音梅的衣服,苏音梅的手伸过来,动作很慢,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撕扯她的肢体。接过碘伏,苏音梅开始清理伤口。她的手在颤抖,沾有碘伏的棉签戳来戳去,开始结疤的伤口再次流出鲜血。苏音梅微皱一下眉头,沙川心里开始紧张。
——疼吗?
苏音梅抬眼,蹲下一把抱住沙川,嘴里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病了吗?妈妈。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吧。
苏音梅像在呓语。沙川用小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温度差不多。
——没事的,妈妈,你别怕。
沙川很不安,他怕极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母亲好像又走神了,她呆愣愣立在地上的时候变多,像家里摆放的那尊雕塑,不言不动。砂锅里的汤开始外溢,灶台上的火被浇灭,几分钟后,墙上的煤气报警器发出“bbb”的蜂鸣。苏音梅回过神,把报警器的电源切断,愣了一下,又想起关闭燃气灶阀门。她打开窗户,给厨房换气,把沙川赶去客厅。
客厅里很乱,沙川的玩具和书本散落在沙发、茶几、餐桌上。近来的苏音梅时常在屋里晃悠,从一个屋到另一个屋,匆匆忙忙,却常把洗过的衣服忘在洗衣机里。有时又很闲,钻去书房,一坐就是半晌不出来。沙川自己和自己玩,会忘记母亲的存在。窗外的雪融化很慢,有麻雀会来大院里东啄啄、西瞅瞅,沙川就在阳台上瞧着,也不愿出门。
苏音梅在翻箱倒柜,衣服铺满一床。沙川发现她把父亲的衣服一股脑塞进编织袋,喊上沙川出门。裹着棉袄,肩扛袋子的苏音梅很生猛,她没化妆,头发松散绑在后脑勺,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突出。苏音梅走得很快,沙川一路小跑,走了大概一千米到达收废品的窝棚。苏音梅把袋子往一大堆废纸箱上一撂,转身就走。废品店的老板娘大喊:“沙主任家的,等等,我给您称一下多少钱。”
苏音梅头也没回,走了四五百米,又转身往回走。沙川有点懵,只能跟随母亲的脚步。
老板娘正把衣服往外掏,边掏还边感叹:“这么好的衣服,就这么丢了?”
苏音梅走过去,一把抢过衣服,往编织袋里塞。老板娘急眼了:“你不是不要了?都丢这了咋还往回拿。”苏音梅没吭声,俩人当场撕吧起来。沙川站一旁吓傻了,母亲像疯了一样,拽着一件衣服就使劲,动作过于激烈,老板娘没想到瘦弱的苏音梅力气那么大,被拽得一趔趄,差点扑在苏音梅的身上。于是老板娘松手,苏音梅一屁股坐在地上。
“都没男人要了,还要男人衣服干嘛?给相好的穿啊。”老板娘后退几步甩甩手,话语轻飘飘从口中飞出。
苏音梅一瞬间被点燃,她拿起衣服往老板娘身上招呼,对着那团闪躲的影子用最恶毒的语言破口大骂。母亲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粗暴的样子沙川从来没见过,他吓得大哭,上前试图把两个扭打的身影分开。他刚上前,不知道被谁一推,小小的身影就飞了出去,摔在废纸箱上。苏音梅呆楞几秒,慌忙上前查看,沙川衣服穿的厚,没什么要紧,只是额头被撞出一个青紫色印子,脸上有些挫伤。但那一刻,沙川明显听到苏音梅在说。
——你受伤了,你爸爸就会回家来了。你爸爸会知道,他不在家,我们根本没法生活。
5.
沙川成长到这么大,记忆里父亲在家的场景很少,从来都是苏音梅给他做饭、洗衣、铺床、玩游戏、讲故事,教他画画。父亲对他来说是个会带礼物来的客人,心情好时会陪他玩,大多数就是来家吃饭、睡觉。沙川不懂父亲对于苏音梅的意义。苏音梅把那些原本要丢的衣服拿回家,她一件件认真往外掏,放在床上捋平,有褶皱的地方,她会拿来熨烫机熨平整,然后挂回衣柜。做这些事情时,她很专注,耐心十足,呼吸平稳,脸上挂着类似满足的表情,却也显出一种疯狂的偏执。
沙川感知到,苏音梅身上有一股能量正在外溢。她会把自己关在画室几个小时,出来时画板却是空白的,垃圾桶里满是撕碎的纸片,依稀能辨认出是父亲的眉眼;或者在整个屋子里来回巡视,仿佛在用脚步丈量屋子的尺寸。
有时她会在大白天睡觉,不吃不喝,醒来便睁着空洞的眼睛发呆,这时的苏音梅身上残存的力量在渐渐消失。
父亲没有出现,苏音梅一天天消沉下去。沙川这时却真的病了。他发烧、呕吐,胃难受,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捂出一身的汗,枕头上吐的都是黄水。苏音梅溃散的眼神强行收缩,视线努力聚焦到眼前的温度计上,接近40度。她摸摸沙川的小脸,立马翻箱倒柜去找药箱,动作很慌乱,然而她还是稳稳地把药送进沙川的口中。随后她端来一盆温水,用毛巾沾湿,很轻地擦拭沙川的额头、脖子和小手。沙川烧得嘴里哼哼唧唧,身上没有一丝力气,精神开始涣散。迷迷糊糊中,一团影子一直在靠近她,她知道是那个没人要的“疯女人”,但他躲不开。铁链“哗啦”作响,“疯女人”口中叫着“儿子”,贴近他,脸却成为苏音梅的样子。
沙川打了个哆嗦,醒来发现自己正被母亲抱在怀里。床头的灯没有关,苏音梅枕着残留自己呕吐物的枕头,睡得很实。沙川伸手将母亲额间的褶皱抚平。
苏音梅醒了,看起来很疲累,但她盯着沙川的眼睛里有光。她用力抱紧沙川,发出压低的哭声。
隔天,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苏音梅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收拾家务,像正常人一样对话。只是在她右手无名指上,婚戒把肉挤得向两边凸起,凸起的肉上,一条五厘米长的疤痕横穿过婚戒,显得触目惊心。
沙川看苏音梅打湿自己的手,涂上肥皂,把婚戒转着圈褪下,随手丢进马桶。手指的皮肤很红,戒指印仍留在上面,但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那团肉。
“阿川,下车了,我们走。”
6.
车站到了,沙川的姥爷开着三轮车等在镇子上的十字路口。苏音梅和沙川上去,坐在车斗里,苏音梅用棉袄把沙川裹好。一阵刺耳的呼啦声,三轮车摇摇晃晃颠簸在混合着雪水的泥路上。沙川只漏出一个头,耳边风声呼啸,耳朵很快被冻红。身上的热和头上的冷交替作用,沙川为这种新奇的体验兴奋不已。
“咋~~这时候~~~~带孩子~~回家来了?”
风声把姥爷简短的话吹成单音节与单音节的拼凑,苏音梅没有回答,她抱着裹得像个粽子的沙川一动不动,风吹在她身上便滑走了,语言落她左耳中,又从右耳溜走,她如铜墙铁壁,任何东西到了她身上都会反弹出去,而她毫发无伤。
颠簸三公里才进王家村,村里的招牌大柳树在漫长冬季里只剩一堆枯枝。
苏音梅不喜欢带沙川回老家,每次沙川吵着要跟来时,苏音梅总会拿一个故事来吓唬他。她说村子里有个不会走路的小男孩,苍蝇叮满他裸露的皮肤,他也不知驱赶,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对于小时候的沙川来说,无法想象那种画面,觉得被苍蝇吃掉的小孩很恐怖。
现在他六岁了,知道母亲在骗他。他喜欢村子里的雪地,大而广,天地相接,视线可以看得很远。路上的雪被轧出三条车轮印,经过漫长的颠簸,沙川腿都麻了,才到姥姥家。
姥爷亲昵地抱沙川下车进屋,姥姥把柴禾抱进屋点燃,让他们烤火暖和一下身体。喝完红糖水,沙川的四肢和胃里都暖呼呼的。
“咋这时候回来了啊?路上都是雪,多危险。孩他爸呢?咋没开车送你们过来?”
“妈,我跟他过不下去了,他外头有人了。”苏音梅声音平淡,仿佛在聊一个很轻松的家常。
但姥姥姥爷从板凳上站起来了:“你说啥?不行!我们不同意。”
“你可是咱家第一个在县城扎根的人。”
“你要离了,多丢人!”
“是呀,我们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
“我们外姓在村里原本就受欺负,你这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考学考出去了,又嫁了个好人家。谁家不羡慕咱。”
“是的呀!这男的年轻时在外面玩玩也是有的,等老了就归家了。你得为阿川考虑考虑,他以后找女孩会受影响的。”
“......”
沙川手里在把玩一根麦秸,耳中听他们第一句我一句,但苏音梅仍端坐在凳子上,泰然自若地喝着红糖水。老两口说得口吐白沫,苏音梅才开口。
“阿川我自己会教育好的,放心,我不会让他跟他父亲一样。”
姥爷继续劝阻,姥姥叹着气去厨房烧火做饭。
沙川跑去院子里,有些堆在墙角还未融化的雪脏兮兮的,他团成球,试图摆出三口之家的造型。
突然脖子里一阵凉意,沙川抬起头,望见天又开始落雪。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