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空山

小雨下了三天,山间一片水气迷蒙。草木更加清翠,又显得一片清冷。青苔斑驳,那条通往山上的羊肠小道空无一人。她窝在宾馆,笔记本电脑上打出一行字,删掉,继续,又删掉。

她心里烦躁。

来山中已有两月有余,小说却只开了个头,说是开头也不过千把字。网站三天前打来电话:“这次请您务必按期交稿,否则我们只能单方面解约。”

她想为自己争取点时间,没等开口,嘟,电话挂掉了。

这就是世间的基本规则,交易与价值。没有价值,交易荡然无存,工作、友谊、爱情皆如此。

三天过去了,她像一管瘪透了的牙膏,无论怎样使劲,都挤不出刷牙缝的货来。

她燃起一支烟,猛吸一口,站在窗前,窗玻璃里隐约闪现出一头蓬乱的头发。

做了五六年专职网络写手,她一向文思如泉涌。有时在清晨,被尿憋醒坐马桶上灵感翻涌不绝;有时在白日,在笔记本电脑前持续输出到日落;有时在深夜,结束一场欢爱,男人沉沉睡去,她穿好睡袍,轻轻下床,倒一杯冰水,燃一支烟,猛吸两口,在被黑暗与寂静裹挟的空间里,她将键盘噼里啪啦敲击的脆响,在一种莫名的快感间高效完成码字任务。

但最近俩月,她像一头被捆了手脚的困兽,完全丧失了捕猎的能力。

网站连催两次,让她不要断更,提醒她这份工作虽不用坐班,但要有起码的契约精神和法律意识。

催的烦了,她想去离小城不远的空山待些日子,看看身处隔绝俗世的环境能否以最快的速度把烂尾小说凑合出来。

苏梅说:“带上羽绒被,再过半月入秋了,空山上下一场雨直接入冬,宾馆被子太薄,山上比山下可冷多了。”没待她吱声,苏梅麻溜地把羽绒被塞进了行李箱。

田晓静说:“苏梅你真是一孕傻三年,二孕傻六年,宾馆有空调啊。”说完伸手从行李箱往外掏被子。

张大川递给她一个袋子,她瞥了瞥,里面装着三条烟,两条黄鹤楼1916,一条黄金叶天香细支。

“天青,照顾好自己。”他眼皮低垂,声音低沉。

“行了啊各位,没出远门,短暂分开,这么舍不得,赶紧转账给我当违约金,专心伺候你们。”她眯着眼,吹出一口烟气。

一听这话,田晓静和苏梅几乎异口同声:“那你还是赶紧上山吧。”

“天青,这个主意好,我看也不要我们仨转了,我给你转,你留下来,周末给我们焖猪蹄好不好?”张小川忙诚恳表态。

“全天下的好男人死绝了,只剩老张。”苏梅笑道。

“苏梅,还有我家马克,剩俩,剩俩。”田晓静忙补。

“田晓静你快回家给马克热被窝去。”

“老张,孩子作业不用喽一眼吗,不是说快升高中了吗?”

“苏梅,汤圆和汤勺一块在家闹,回晚了你婆婆不高兴闹罢工,小半月又有你受的了。”

三言两语间,她把几人轻推带搡地打发了。

关上门回过身,她发现马克正斜着脑袋一脸憨憨的坐在地上看她,尾巴摇来晃去,好像一把扫着地的笤帚。

马克是她最近得来的狗,田晓静送的。田晓静的老公不就叫马克吗?嘿,他俩同名。

“擦”,只剩烟屁股了,一根烟的功夫,她想的全是和小说无关的东西,颠来倒去都是她身边的仨人。

她掐灭烟蒂,掏出打火机,点燃另一只烟,猛吸一口。天色暗沉下来,窗外雨雾弥漫,在这空山,除了回忆发出声响,世界寂静无声。

她喜欢坐在小城东角的书吧码字,那个书吧僻静清冷,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出头的女孩守店。女孩圆脸盘,单眼皮,眼缝狭长,个头不高,体型丰满,整日坐在吧台前刷短视频,书吧很小,坐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声响,女孩看的投入,时不时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当有客人走到跟前,女孩才会极不情愿地起身,慢吞吞走到机器面前,干起活来。

“小姑娘,请把声音调小,再来一杯美式,谢谢。”她唇角含笑,举止优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要求。女孩圆嘟嘟的脸盘没有一丝表情,递给她一杯咖啡,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从国企辞职那两年,遇到这样的店员,她是有一点愤愤的。“什么态度?”

又过了两年,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生活的犄角旮旯里,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因为对方没有回应,让自己情绪起了波动,多不值当,并且随年龄渐长,人的好心情不由地会越来越少,更不值得浪费在无关要紧的人身上。

呷一口咖啡,开始码字,隔天换一杯白桃乌龙,继续码字。码字的日子,她的生活就像清教徒,直到交稿再到稿费到账,这才有了生活的气息。

她会去菜市场采购一大堆食材,招呼她那仨狐朋来家小坐。她厨艺不错,做菜深受喜爱。除了家常菜,她偶尔会做炒扇贝、蛤蜊这些海鲜类的家乡菜,最拿手的还是黄焖猪蹄,味道贼香。贼香不是她自夸,田晓静说的。

“天青,就凭你这手艺,我是被你彻底拿下了,一辈子不嫁人都行,只要你做饭给我吃,这猪蹄子焖的,真有嚼劲,贼香啊”。田晓静拖长了语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个性格迥异职业不同的中年男女,凑成了一个小团伙,隔段时间总围在她家吃饭喝酒打麻将聊聊天。

老张,张大川,张老板,他们团伙中最年长者。年纪约莫四十多岁,具体不详,关键人家也不说。

她37岁,苏梅36岁,田晓静说她永远24岁。

“到底多少岁?”老张逼问。

田晓静嚷嚷:“24啊就24,难道本小姐的颜值和身材配不上这个数字吗?”

她和田晓静认识整六年了,当年她被邀请到小城电视台给小朋友们分享如何观察生活和写作,要不是主持人田晓静笑容可鞠地引导小朋友,那帮毛孩子早就炸锅了。她实在感受不到孩子们幼稚里的可爱,于是她冲着一个眨巴着大眼睛的圆脑袋小丫头脱口而出:“哎呀,这明明是叶子啊,绿叶,椭圆形,绿色的,你是怎么把它观察成蘑菇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小女孩是个聪明孩子,一听这话,立马反应过来,这位长相严肃的老师是在众多孩子面前批评她啊,哇地一声哭了,编导那刻估计非常懊悔邀请她去。

节目播出后田晓静在小城的知名度蹭蹭蹭涨了一截,她走哪还是没人搭理。有一天她走在路上,突然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窜到她面前。阿婆说:“同志你先别走。”她有点诧异,礼貌地停下脚步。

阿婆问:“你是不是上过电视?”

“有过一次。”她很老实。

“给孩子们教怎么写作文?”

“也不算教。”她腼腆地笑了,难得有人看电视能记住她,内心刹那有一丁点雀跃。

“哎呀,没想到在大街上能碰到你,你就是那个在节目上把我孙女骂哭的女人,孩子回家伤心坏了,晚饭都没吃。看着长得文文静静,像个知识分子,怎么对孩子那么没有耐心?”

“今年多大岁数了?”

“结婚了没?看着年龄也不小,是不是还没要孩子?”

她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老一辈的灵魂三连问。


自电视台一别,田晓静某天热情地约她吃饭,说想聊聊写作。她天生喜欢美女,田晓静又比普通美女多几分气质,聊就聊呗,于是欣欣然赴约了。

火锅。两人点了卤肥肠、冰粉、黄喉、毛肚、羊肉、牛肉、鸡爪子、海白菜、素鸡、宽粉、辣年糕,又来两瓶江小白。两瓶不够,又来两瓶。都是馋嘴的猫,能吃在一个频道,虽然性格不同,应该不止一顿饭的缘分。

两瓶江小白后,田晓静脸色酡红,她眉梢含笑,胳膊轻抬,把飘飘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在氤氲的火锅烟气里,她看着对面的美人时而散发点点熟女妩媚,时而展露几分少女娇俏。那神态,她是个女人都不由心头一荡。这样的女人,青春必然斑斓,她来了兴趣,于是回礼请客,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熟人。女人之间,再进一步聊聊情感,彼此感情递进得更快,不知不觉,她俩成了闺蜜。

苏梅和她认识已有十五年,她俩同一年大学毕业来到小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从同事蜕变为闺蜜的唯一一人。

闺蜜本质上就是臭味相投的人。

她喜欢苏梅,也喜欢田晓静。于是把俩人约出来去吃烤鱼,一条鱼才吃了一半,田晓静和苏梅已经相见恨晚。

老张是一个同事的朋友,歪打正着地认识了,算算也十几年了,见识过她的狼狈不堪,后来完全失联,再后来偶有联系,最近几年才走的近些。

“老张,你到底多大?”田晓静边啃猪蹄边盘问,她性格外向,好奇心重,最喜欢刨根问底。

“嘿嘿,喝了杯中酒,哥就告诉你。”老张满上一杯白酒端到田晓静跟前。

田晓静一饮而光。“说”,一根指头快戳到了老张脑门上。

“和你同岁啊。”老张又嘿嘿地笑。

“人田晓静是人显年轻才永远24,瞧你头发快全白了,眼角的褶子都能做扇子了,真不要脸。”苏梅笑成一团。

“我是少白头啊,你俩的优点是人美,缺点嘴太狠,看看天青。”

她飞过去一个眼神,老张秒转话题,“继续玩游戏,谁输谁喝。”一桌人热闹起来。

她起身,把凉了的青菜羹热了热,端到桌上。

能这样活着不就很好吗?大家都是芸芸众生里的凡人一个,一生鲜有惊天动地的事,都是一边老去一边把生活中大把的细碎嘈杂烦恼失意和黄豆粒大点的小欢乐混在一起煮粥喝。好喝不好喝都得喝,直到人生的尽头,才能抹抹嘴,放下碗,四脚一蹬,永远地好好休息,要不然,天亮就要起身做牛马,不管是养活自个还是养活一大家子人。


窗外羊肠小路多了两个人影,看不清男女。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没发觉。恋人?情人?爱人?三者本质都和爱情有关,但属性却完全不同。

恋人在婚姻这座城外,亲亲我我渴望进城,代表着爱情的醉人与美好;情人呢,有些是两个城里人躲在黑暗角落打游击,有些是城里城外相互接应打游击,代表着爱情的刺激惊险与辛辣;爱人,按照苏梅的话说,“老汤是我的爱人,是汤圆和汤勺的爸爸,就算我们各玩各的,不管怎样,我们都是这辈子不会离婚的爱人”。

小说烂尾就烂尾吧,最坏结局网站除名,她小有积蓄,可安心摆烂两年。这座空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静的松木、静的泥土、静的鸟鸣,山里空气清冷,白日风吹树林,树叶簌簌发出声响,仿佛与她诉说,让她不禁想起儿时背过的那句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问世事忘记岁月,一呼一吸悠然于天地之间,此生不嫁孑然一身又有何妨?

她的心似乎也坠在了山里,无形中一双大手推她到巨幕面前,然后幕布为她缓缓拉开。

她喜欢在那间小书吧里写作,书吧朴素清冷,与她的外在完全匹配。

整间书吧只有书,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码好,木梁上贴着一行圆珠笔写的狗爬字体:“允许拆封、不许损坏。”木质书架间散发着油墨的味道。阴天时分,书架间一片昏暗,站立其中,仿佛同时间一道昏昏欲睡。地板铺的雅致,黛青色木纹里镶嵌着酒红色小花,小花在地面炫炫烂烂地蜿蜒,成一簇簇玲珑的曲线,就像女人青春的身体。书吧中央摆着四张木质桌子与座椅,边角各两张,每张桌子上立着一个圆形玻璃瓶作装饰,瓶里插着一株新鲜绿萝。

在纸媒都艰难生存的市场,这样一间“无学生复习资料、无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无抓人眼球小摆设”位置又孤僻遗世的三无书吧早就关门大吉了,很奇怪,它生命力顽强,傲然在小城存活了五六年。

有时她有一种错觉,书吧是专为她一人而开。她总觉得有一个人身在暗影里,默默地为她奉献与付出?这个人是谁,苏梅说,是鬼,是你蒋天青的意淫。田晓静说,没准真有一人爱恋着天青,但绝对不是老张。

她想想也不可能是老张。老张那人,假装憨态仍遮掩不住精明,开过饭馆,做过保健品代理,好像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生意入股,他的付出是要让你看到眼里的,哪会默默?!

那就是她意淫吧。她命里缺姻缘,只能靠自己“做糖葫芦”的码字手艺自力更生。

第一步,她像女娲一般,认真地捏造言情小说的男女主,让他们爱的死去活来,痴男怨女们爱恨纠结在模糊的朝代与动荡的年间。第二步,她把现实世界里无人能挡的成功、唾手可得的运气串起来,用不同类型至死不渝的真情做糖衣包浆,做出一串串糖葫芦来。第三步,她疯狂投稿、来回销售,直到被采购,她才能获得一笔微博的稿费。知名作家出一部畅销小说就能一脚迈进富豪榜,她只是芸芸网络写手中的无名小卒,才能有限又不甘过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弃笔从文后才发现这个行业也绝对有老天爷赏饭一说,庸庸碌碌几年过去,她码一千字的卖价仍是5-8毛不等,小说浏览量也不算太高,但勤奋码字可以保证衣食无忧。

五年过去了,她麻木了,只是机械地做着糖葫芦。她越是喜欢在网文里写温润如玉的男子,越是在现实生活中感受绝望。

“寂寂无名的网络写手,大龄未婚女。”她摇着杯里的红酒说。

“狗屁,你定会是那未来文学界最璀璨的新星。”马屁精1田晓静。

“再写五年,轰动世界不敢说,你绝对是轰动咱中国的美女作家”。马屁精2老张。

苏梅皱着眉头,一口喝干了红酒,“天青,要不别写了,你写的那些太虚幻,都是骗小孩的,现实世界哪有那样的爱情,成年人整天累的跟狗一样,都是搭伙过日子,眼里只有柴米油盐,手边全是孩子作业,只公婆身体好能帮忙带孩子的,婆婆在家少生是非的,就是最幸福的爱情,老公,就是借精播种而已,生孩子后他是人是猪你都懒得看,爱全投注在孩子身上了,年轻时还想想爱情,我们这个年纪,只有养家养娃养自己。”

“天青,你要是哪天不写作了,就开饭馆吧,你这厨艺,真能做强做大。”田晓静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

“就是,写作当副业,开饭馆当主业,赚的盆满钵满,到时我辞职给你打下手。”苏梅再次实诚地补刀。

以她现在的状态,已经码出的字,看来看去都是一堆烂东西,无聊又无趣。现在更是写不出来,与其徒劳挣扎,不如改行。

拿到稿费的第一时间她会请大家到她家小坐,吃肉喝酒聊天胡侃。当卡上没多少余钱时,苏梅、田晓静会轮番带着她上馆子消费。

老张给她微信转过两次钱,她装作看不见自动退回了。

“天青,我没别的意思。”

“要么来我家吃,要么朋友都别做了。”

老张的心思她清楚,都这个年纪了,没啥藏着掖着,何况相识这么多年,但她就是假装不懂。老张老婆几年前死了,有个孩子,还是女孩。男孩也就罢了,女孩还是算了吧,女人事多,特别是还未成熟的女孩,情绪敏感,情感单一,心里的白马王子只有当父亲的,她横亘进去,那孩子的世界估计一下要崩溃。最主要是她害怕进入这种关系,费力去讨好一个比她小很多岁的孩子,她从体制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不想再费力讨好任何人。

“没有比老张更合适的人了。”苏梅不经意地说。

就是,老张经济条件不错,嫁给他你也不用每天码字,想写就写,不想写就做全职太太,多好。田晓静补充发言。

“苏梅,总结下你的婚姻,给我点灵感。”她发问。

“时而温馨快乐,时而一地鸡毛,心碎了自己缝缝补补,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苏梅吸溜了一口橙子。

“那还是算了,我喜欢一个人逍遥。”田晓静打了个哈欠。

“汤圆和汤勺呢?”她问。

“他俩倒还好,送幼儿园后我婆婆脸色舒展多了,最闹心的三年总算熬过去了,就是老汤,不让人省心。”苏梅又剥开一个橙子。

田晓静递给她一个眼色,她就这个话题闭了嘴,说道不早了今天散了吧。

苏梅羡慕她和田晓静的自由洒脱,她早早进入婚姻成了城里人。有时她也羡慕苏梅,她笃定自己此生无缘去做城里人。田晓静呢,时而想进城,时而又不想,反反复复,她俩早就习惯田的多变,这世间,生着一幅好皮囊,上天也会额外关爱与馈赠,虽然不及女明星耀眼,但在这座小城,漂亮的田晓静从来不缺围着她转的男人。

苏梅不一样。苏梅眼睛小,长脸盘,身材瘦小,脸上毛孔粗大,面色偏黄。乍看普普通通,细看也一样。但她很会化妆,双眼皮贴、眼影、高光粉、口红、ABCD不同款的隔离打底随身必备,时时捯饬,刻刻补妆,衣着精致讲究,苏梅给她算了下,“孩子的奶粉钱我公婆自己愿意出,孩子上各种班的费用他老汤自己必须出,都是他的种啊,我苏梅那么辛苦地为他们汤家生下一儿一女,功劳苦劳都占了,我现在起早贪黑挣得的每一分辛苦钱当然最应该花在自己身上。”所以再忙乱苏梅都不忘收拾自己,任何时候她都要展现出她的“苏式”精气神。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还没进办公室,走廊里就能传来苏梅大声打电话联系工作的敬业与专业。

苏梅确实是人生大赢家,家庭事业两不误,去年提了正科,老公虽还是个副科,但在他们单位,俩口子早已是一众人眼里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了。

别人看苏梅说什么做什么总是风轻云淡干脆利落,只有她蒋天青知道,这些年来苏梅得来的一切是多么费力,但很幸运地是,她想得到的真的事一件不落地收入了囊中。

苏梅生活极其自律,不吃碳水,断奶后戒了面食,多好吃的包子饺子,她能做到一口不吃。常年跳操,定期去美容院做护理,所以生了汤圆和汤勺这对双胞胎后身体恢复的很好,大的八岁,小的三岁,作为俩孩子的妈,她的体型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模样。

当年她和苏梅一起进入小城最好的国企,她进了机关,苏梅下了基层,分配到离市区不远的镇里,但宿舍还是给她留了下来,她俩一间。周末苏梅会回到城里,逛街买衣服消费一番,周日晚再恋恋不舍坐个小黑车回到镇里。

“天青,你家啥背景啊?你能直接分到机关。”刚上班的苏梅,性格完全“单刀直入型”。

没待她开口,苏梅开启了自己的话匣子。“我是靠着我三叔,不然进都进不来,这系统水太深了,除非子弟,学的再好也进不来,我家又是农村的,但我命好,我三叔提拔了,他在北京总部。我三叔对我们一家可亲了,那是因为我爸供他念书,他对我大伯一家一点都不好,小时候我大伯母总爱欺负我奶奶和我妈。我爸种土豆,种西瓜,去砂场,到小煤窑干活,就要咬着牙供我三叔上大学。人哪,眼光太短浅终究会吃苦。这是我从我们家这些年发生的事上悟出来的,现在我三叔就对我家好,我大伯他们上赶着巴结三叔,想把儿子也整进系统,我三叔根本不理。”苏梅一顿倒豆子,话题全落到了她自己头上。

几个回合下来,她是把苏梅的家底摸透了,她的呢,苏梅自己讲的高兴忘记问了。

“苏梅,你知道我抽烟不?”她冷不丁地问。

“不知道。”苏梅看着她,眼神似有诧异。

她心里有点不信。

“真不知道?”她淡淡地问。

“我一周才回来一次,你天天在宿舍。我逛街都来不及,哪有闲时间待宿舍。”苏梅噼里啪啦又来了。

“好了好了,我求饶,就问一句,我抽烟,你介意不?”

“随便”苏梅眼皮子没抬一下,打开化妆盒开始捯饬。

她刚打开书,苏梅冒出一句:天青,你什么时候抽的烟?我咋从来没发现。”

“呶”,她指指门背后的垃圾桶。

“我的老天,真瞎了我这双美丽的大眼。”苏梅仰面长叹。

“天青,你为啥抽烟?”

为啥?她心里正在想要不要说说她的过去。“你知道吗天青,抽烟对女人有多么不好。首先,皮肤会很差,抽烟久了牙齿会变黄,会口臭。”

苏梅,她不耐烦地打断。

怎么了?

“苏梅,美人美在骨不在皮听过没,我理解的这话意思是美人要话少,要给人留白,你自己想想。”

苏梅最强大的地方就是学习能力强大,经她轻轻一点,立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一年,苏梅也调到了机关。

她俩在一层,她们的办公室一个在男厕所那头,一个在女厕所这头。

“苏梅”她发条信息。

“干嘛?”半天才回。

“帮我买盒烟呗。”

“自己买去,我忙。”嗖,秒回。

“ 呵呵,好吧。林小凡今天借调到我们部门了,就坐我对面,特告之。”

“抽啥烟,快说,我手头一堆活。”

“老样子。”

“我买好了给你送过来。”

“不用,我自己去取。”

“你个死女人,工位老实待着,待会我有活找你,烟我夹在笔记本里。”

虽然没有爱情,亲情又很远,但友情实打实地充盈了她的生活。朋友就像生机盎然的绿萝,只要空气和一点水的滋养,便蓬蓬勃勃地蜿蜒盘旋到她的世界,枝叶繁茂,供她这只平凡的鸟雀栖息歇脚。这份友情,会随着田晓静的结婚、苏梅孩子越长越大、老张再婚而暗淡吗?他们每个人都在前进、在改变,唯独她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矜持。

                     

窗外小道上,那两个人影拥抱在了一起。她唇角掀起一丝笑意,微蒙细雨,在这空山,无人惊扰,佳人相伴,真好。她轻吐烟圈。

林小凡,这个名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飞了出来。可是在很多年前,这还是个说出来会烫伤唇齿的名字。

时间诛心。

记忆里的林小凡向她袭来,刚毕业的大男孩,皮肤很白很细,比女人的还细,几乎看不见毛孔。大高个子,鼻梁挺拔,五官轮廓硬朗,单眼皮,眼缝狭长。她曾那么留意那间书吧小姑娘的模样,难道也是因为她有类似的眼睛?林小凡话很少,声音柔柔缓缓,眼神不明朗,总有些阴郁。

他坐在她对面,干活时干活,不干活时低头拿着本考证的书看。

“林小凡。”

“天青姐。”

“叫谁姐呢。”她打趣。

“青姨?”

“林小凡,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你不老,但看起来真的比苏梅她们显老。”他倒很认真。

“滚。”

“就这情商还能被借调到机关办公室,家里肯定是有大背景的。”她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给苏梅分析。

苏梅听完,本来小小的眼睛一下子大了许多。

“天青,就他了。”苏梅愉悦地说。

“什么就他了,你要干嘛”她没反应过来。

“追他啊”,苏梅一脸快意。

“ 就他,细皮嫩肉,性格木讷,你还追。苏梅,真是瞎了你的大眼。”

“天青,在我的世界里,长相是次要的,感觉比长相重要,但有时感觉也是次要的。”

“那是啥重要?”她问。

“身份啊,我三叔说了。”苏梅又要开始讲述她三叔的叔理叔言。

“打住啊苏梅,别提你三叔了。你三叔在我耳朵里已轰鸣了三年,抓紧时间去追去恋爱,结婚了搬走,如果追不上,你快换个目标。”她长出一口气。

“天青,这世界上可没有追不上的男人。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不知道吗?”

她哑然。话她很早听过,在她这里,这条等于不存在,她可不想去追男人,她喜欢的如果不喜欢她,那就算了。在苏小姐那里,一切都是可以排除万难而实现的。

“这两周的烟我包了,每天按点给你送过去。你组个局呗,把林小凡喊上吃饭。”作为同事兼舍友的苏梅,总会把利益对等交换的智慧在俩人关系中发挥的淋漓尽致。

彼时已入职三年,苏梅看上去还和校园里的女孩子一样爽朗快乐,大大咧咧且口无遮拦,也不知道她在机关是怎么混的,机关里年纪大的几位女同志已经开始对她的思想作风和行为举止明里暗里表示不满。

瞧她,裙子都短到快遮不住屁股了,还不知羞耻。”

“分个活她说身体不舒服,赵总进来猛表现,明里不吭声,暗里算得精着呢。现在的女孩啊,精明透顶了,她更甚,精明的N次方啊。”

“好像最近看她在缠着那个借调到办公室的小伙子。”

“那孩子的爸是林副市长。”

“怪不得”,几个女人一阵唏嘘。

“怪不得”她内心也一翻唏嘘,她本来躲在厕所抽烟,刚抽完准备出去,这番情景还是选择继续蹲坑,免得出去大家尴尬。

“苏梅,烟又完了。”她发信息。

“你是烟鬼吗?”苏梅回她。

“被老蒲骂了?”她错愕,没等反应过来,又一条信息嗖地飞了过来。

“我今天忙,没时间。”

又一条:“以后自己去买烟。”

“怎么了,被林小凡拒了?”她更加错愕。

等几个女人脚步声走远,她才打开门,甩了甩久墩麻透了的左脚,呲着牙到水池边洗手。

这时靠窗的那扇门也开了,苏梅面色铁青地出来了。

她俩都愣住了。

买烟去呗,她拍拍苏梅的肩膀。

“滚。”苏梅的小眼睛瞪得贼大。

“毛主席说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她边洗手边说。

“是毛主席说的吗?”苏梅依旧沉着脸。

“当然是啊”

“毛主席还说了什么?”

“毛主席老人家说我们都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应该主动关爱同志,同志有困难时要帮一帮,比如现在,同志急需一包烟,不然今晚又得加班。”

“滚滚滚”。

“一群老三八,就爱背后嚼舌根。”苏梅坐在单身宿舍的床上嚼着口香糖,她穿着一件果绿色的吊带裙,刚洗过澡的头发湿漉漉的,宿舍里飘着一股洗发水甜腻的香,她给掌心倒了一大坨橄榄油,往她滑溜溜的大腿上涂抹。

“苏梅,省着点。”她有些心疼,橄榄油炒出来的菜口感要比花生油好吃多了。

“省啥啊,都单位发的。”苏梅满不在乎。

“说的没错,是单位发的,但那是单位发给我的,你自己的呢?”这个女人,她真是又爱又恨。

“我的。哦,送林小凡了。”

“人都是林副市长的儿子了,还要你的橄榄油。何况他也有啊。”

“啥呀,他爸哪是林副市长,他爸就是一卖鸡蛋的,他家还有弟弟妹妹念书呢。”苏梅在身上来回涂抹着橄榄油,恨不得让橄榄油的每一滴精华都进入她体内。

“你不是最在意身份嘛。”她斜瞄一眼。

“对啊,身份之上,是门当户对啊。我爸是种地的,他爸是卖鸡蛋的,我俩绝配。

“天青,问你个事。”

一袭红装,珠翠加身的苏梅此刻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这是她最美的时刻,请了据说是小城最顶级的化妆师全程跟妆,能用神奇的手法让面部零瑕疵且放大优点。

画完妆的苏梅,除了做新娘本身的喜庆之光和神采奕奕外,一双小眼睛在经过双眼皮贴、假睫毛和化妆师神奇手法的加持下,变成大且亮的N次方,看上去活像一只扑棱棱会飞的金色蝴蝶。

“说”。她漫不经心。

婚房空间促狭,客厅人声嘈杂,她很想走开,但作为闺蜜,她肩负着藏鞋和堵门讨钱的使命。

“天青,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问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满足我的心愿。”苏梅更加漫不经心地抖抖她的大袍子,在床上扑腾成一个扇形,稳稳地坐定。

“快说,待会新郎砸门了。”这个苏梅,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你是不是和林小凡睡过?”

她愣了下,旋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那人到底是不是林小凡杀的?”

她愤怒地看向苏梅,感觉那双被金色眼影和假睫毛包裹着的眼睛化成一把剑刺向了她的心。

床上的那个新娘,收拾的比花儿还要娇美,今天不应该是她这一生最幸福的一天吗?她在想些什么?她的脑子此刻应该是又紧张又兴奋地,待会新郎推门进来,她既要骄傲又要羞涩,要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一样,经由她期待已久的大手轻轻摘下。她的爱人,会俯下身子为她穿上水晶鞋子,一把把她拦腰抱起,她会在众人的喜悦与注目间成为焦点,当着父母和新郎的面把沉沉的黄金首饰一一戴上脖颈手腕和脚踝,彰显她的珍贵。她要去想如何缓慢优雅地在走上行礼台,如何跟随婚礼主持人煽情的台词热泪两行,如何亲热地给公婆奉茶并甜甜的叫声爸爸妈妈,如何款款答谢宾客,如何备足精力应对晚上,哪个婚礼能缺了新郎狐朋狗友们闹洞房的一顿瞎折腾呢?

这些才是新娘子应该想的啊。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以这样的方式赤裸裸地来挑衅于她,让她溃烂的伤口隐隐作痛。

苏梅到底想干什么?

她扭过身,木然地把苏梅的红色高跟鞋往衣柜里塞。

“天青,告诉我,你知道真相。”

“苏梅”,她有些窒息,语调尽量平静,“你想知道什么真相?真相就是林小凡他杀了人,坐牢枪毙罪有应得,就算他是无辜的,他也只能站在这里和我一起看着你被人娶,这下你满意了吧?”

苏梅不再说话。

“哐当”,新郎和他的伴郎们把门一把搡开,咋堵得门哦,众人起哄,一拥而入。

伴郎们开始闹起来,苏梅被簇拥着,她的新郎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上的摩丝还散发着清香,他单膝跪地,有些拘谨却又不失风度,他摊开手掌中的表白纸条,大声地念了起来。

她感觉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右耳发出收音机里寻找频道的刺啦声,那声音轰鸣不断。

于是她从人流攒动间悄悄走过,不巧又在客厅遇到从前部门与她作对过的同事,那人抛来一个很是热情的假笑,看样子想走上前来嘘寒问暖,从而打探一番她辞职后的生活,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闪身、躲掉,“刺啦”——这下不是耳鸣,是她没有接住的假客套掉在地上碎了的声音。以前为了生存必须面上客气,现在呢,她是自由人了,面对那些讨厌的可恶的,她完全可以选择漠视。

她跳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要去哪,她感觉仍处于大脑缺氧,半天说不出话。

她心里清楚,苏梅是故意地,作为对她的报复。让她恼羞成怒,让她缺席婚礼,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言说地断了交往。

成年人的狠毒,往往就是这样,小孩子会哭着说我再也不和你做朋友了,隔天两人好像完全失忆,又凑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

成年人却不一样,很难交心,交心又小心翼翼,其间交杂着利益与需求,一旦心生嫌隙,双方都不会主动解释与补救,或交给时间渐行渐远,或利用小事直接断了联系,在不动声色间,不和你玩了。

她偏不让苏梅得逞,她的内心还顽固地住着一个孩子,已经失去爱情,她不想再失去友情。

她挥手示意司机停车,蹲在路边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掏出一根,猛吸一口。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下辈子她想做一条鱼,褪下这身人皮,不经那些痛苦,不积攒回忆,也不让回忆惊扰。

一根烟后,她跳上另一辆出租,不等司机张口,她机械地说,“欣悦酒店”。

已在酒店门口迎宾的苏梅看到她的一瞬有些诧异,她小声地说,“我以为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今天是你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不想错过看你最幸福的样子。

”苏梅,我已经失去了林小凡,我不想再失去你。”她一字一顿。

苏梅眼睛眨巴了几下别过脸去,她知道她在调整情绪,那就让她自我消化自己调整吧,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分享快乐的好。蝇营狗苟尚觉生活不易,有些事情,知道无非多一分痛苦,不易之上再加诸难过,何必呢?

“天青,对不起,我就想故意气你。”

“我知道。”

“你太孤僻了,现在又辞了职,社交圈子比以前更小,你不能只有我,对你不好。”苏梅说。

有些人的世界需要热热闹闹才算圆满,有些人不是。她从小似乎孤僻怪了,内心只需要一点光一点暖,然后长长久久地守着这点光和暖,就足够了。她并不贪心,但命运总是让她不断地失去。

接下来的一切圆满地按照流程走完,除了闹洞房环节。据当时还是小汤的老汤说:“给宾客敬完酒,苏梅觉得口渴难耐,抄起一桌子上剩着的半瓶白酒咕噜咕噜当水喝了,我拦都拦不住啊,没撑到晚上,苏梅已醉成一滩泥。”

苏梅说:“我那是自我保护,免得被你那些狗友们变着法地在洞房戏弄。”

“嗯,啥你都能想的周到,算得精密,你是人精,那时我咋就没看出你来,谈恋爱时在我跟前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跟只小绵羊似的,一结婚立马把头套摘下了,原来是只大尾巴狼。”

“汤其山你有没有良心,说我是大尾巴狼,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当牛做马”,苏梅愤愤地说。

“行了苏梅,嗑瓜子消消气,你也可以给大伙分享分享老汤的糗事嘛。”田晓静一脸坏笑,把一大把瓜子塞到苏梅手里。

最近几年,老汤几乎和她们没了来往,苏梅生老大后的那两年两口子三天两头地吵架,她和田晓静分别做过调解员,并不同程度地在苏梅跟前跟腔骂过老汤。后来,人家两口子和好了,张罗要二胎,但老汤慢慢地不咋待见她俩了,再后来,老汤和她们一起聚的时间更少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努力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呢?

“老汤呢”?

“他忙。”

“你不比他更忙?”她炒着虾尾,对蹲在地上剥蒜的苏梅说。

“他说他一个大老爷们老跟我们几个女人在一起搅合干嘛。”

田晓静吃着雪糕,倚着厨房门笑了。“苏梅,怕是你不想让汤哥来了吧。”

“我为啥不想?”苏梅扬起头。

“因为我啊,哪个男人见了我不心动”田晓静得意洋洋。

“田晓静,剩下的那头蒜你剥,还有莲藕、芹菜、土豆,你自己洗了切好。”

苏梅起身,做势要摘了围裙。

田晓静慌了,连声说嘴欠该抽。给苏梅揉肩捶背一波操作,哄得苏梅又蹲下身子。

舔完一根雪糕,田晓静悠闲地往里屋走,边走边笑着说,“真是被我说中啦,苏梅你这是怕老汤看上本小姐的美色,所以才恼羞成怒欲盖弥彰。”

“田晓静,今晚的饭菜不准你吃一口。”

“嘿,凭啥,天青做的。”

苏梅一甩围裙冲到了客厅,紧接着传出田晓静的一阵惨叫。

小路上的那对人影慢慢远了,天色渐暗,雾气愈浓,窗外慢慢模糊。不一会儿,空山将陷入一片巨大的黑暗与死寂之中。身处其中,一个人走着,除了脚步窸窣,还能听到冷风吹过的节律,树叶婆娑的响动,偶有小动物会从眼前飞窜而过,动作之快都无法辨认它到底是什么种类。

她裹紧大衣。

出门前她在镜子前把头发快速挽起。因为熬夜和吸烟过量,下巴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痘痘,她是个对外貌不在意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很有普遍性。

上班族妈妈受忙碌的工作和全力付出的家庭双重束缚,大部分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去装扮。当然像苏梅这样有公婆助力团队的职场妈妈是少数。还有那些整日为生计奔波操劳的妈妈,如路上随处可见的早餐车大姐、菜市场的摊位大姐、晨昏中低头到扫的保洁大姐,大部分也没有时间与心情去装扮。

但不装扮就代表不美吗?

她不这么认为。

满身贵气举止粗鄙就是丑陋,不管脸整的有多精致;皮囊美丽但像寄生虫般攀权附势出卖肉体灵魂换钱换地位就是丑陋,不管出自何种理由。

在她蒋天青心里,凡是在奋斗中的,心思端正的,行为合规的,或行事精明能干、或粗糙笨拙,这样的女人们都散发着美的味道,那些美像蒲公英的种子般洒落在大地的各个角落,将女性的隐忍、坚毅、强大与无坚不摧播种、生根、发芽。

这个世界,到底是因男人的肤浅还是因绝大多数女人没有苏醒的觉知,才使得男男女女对皮相美的追求与评判久久不衰并且固若金汤?

这也是她迟迟不愿开展一段稳定关系从而走向婚姻的另一重原因吧,一个女权主义者,内心藐视男权世界。

她崇拜波伏娃,甚至把她写的《第二性》置于床头,就像是基督徒必备的《圣经》,她被《第二性》和写这本书的女人深深折服。

她觉得她是一棵粗壮的树。

但田晓静呢?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一朵罂粟?大丽花?桂花?夹竹桃?玫瑰?牡丹?

但绝不是荷花或梅花。

就算她想把田晓静比作清新脱俗的荷花,人家也不愿意。“我只愿意做玫瑰,带刺的玫瑰。”田晓静莞尔一笑。

田晓静身上永远散发着一种坏坏的又无比真诚让人上瘾的味道。

她始终没弄清楚。

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她提起脚步轻轻地走在暮色中,生怕惊扰了归巢的鸟雀,似乎是一具幽灵,游荡在这空旷寂寥的空山。

猛吸一口空气,比薄荷冰凉,比烟的刺激迷人,她张开双臂。

“田晓静,你究竟有多少个男人?”醉眼迷蒙,她们似乎都喝高了。

田晓静放下酒杯,认真地掰着手指。

“十个?”她讶异。

“不够,把脚趾加上。”

哈哈哈哈,田晓静肆意地笑了。

“真的假的?”看着她那幅国色天香的长相,她想这问句多余了。

“幼儿园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名字我忘了,让我想想。”

“好好说,给我提供点码字素材,高中之前的都不算。”

田晓静没上过大学,高中被她曾是军人的爸安排去参军,成为了一名出色傲人的文艺兵。

没上过大学是田晓静心里一辈子的遗憾,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尖子生,在小小的班级里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又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一门心思想考北大上清华。但这样的豪情壮志在上高一时戛然而止。

一方面是她早恋了,爱上了班草王烁,从而成绩一落千丈。

一方面是她爸每天洗脑,“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干嘛,趁着你爸现在还能说上几句话,赶紧参军,当完兵给你寻抹一份稳定的工作,多好。多少人上大学就是为了有份体面工作,像咱家这种情况,你上大学等于走弯路,等你大学毕业了,你爹也退休了,到时求人办事也难,哪有那么容易的铁饭碗等着你吃,不听老人言,只能最后自己辛苦找食吃。”

高中三年还没撑过去,高二下半年,田晓静毅然参军。

“那王烁呢?”她追着问。

“ 高二那年班主任把我俩恋爱的事告我爸了,我爸坚决不让我俩在一起,我俩准备私奔,结果私奔未果,正好有个名额,我爸赶紧把我弄走了。”田晓静语气里有丁点落寞。

我走了,听说王烁也没读高三了,他辍学了,到一家影楼打工。

“初恋?”她掏出一根烟点上。

那晚的夜色也如今晚一样冰凉,不同的是,那晚摇曳在他们面前的是城市的灯红酒绿,是分秒必争的时间,是大车小车压过马路的嘈杂与喧闹。

“算是吧,但也许不算。当兵时我又喜欢上了我们连长,他英姿挺拔,剑眉星目,既有你网络小说虚拟男主的容貌,又有男人的阳刚之气。他对我很照顾。”

“嗯,不错,继续。”她饶有兴趣。

后来他退伍了,分到B市林业局。再后来他要结婚了,那年我偷偷跑去找过他一次,坐了一晚上火车。他给我开了一间宾馆。”

“噢,怎么样?感觉棒不棒?和年少又帅气的兵哥哥一起那个”她坏笑。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田晓静笑着捶了她一下。

“我倒是想,兵哥哥不想。他躺在床上抱了我一会,整个人紧张的就像一截被绑了绳子的木头。我轻微一晃动,他起身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后来呢?”

“后来我俩就聊天,我在床上,他在沙发上,聊了好久,我睡着了,等早上醒来时发现他走了。”

“他说我是她的女神,无法亵渎。”

“唉,没意思。”她叹道。

“唉,就是。看我一天大呼小叫的,我哪有那么多鲜亮的感情,我就是生来让人仰慕的啊,哈哈哈,想让我田晓静心动献身,那得不是一般的人。”

“你意思是和王烁也仅是罗曼蒂克般的私奔?”她继续深挖。

“那倒不是,他是我的第一次。”

田晓静像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半晌没有出声,她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风吹着她的长发,她的脸颊在淡淡光线下呈现出令人眩晕的美态。

“如果再见面你还会喜欢他吗?”

“不知道。太久远了,再见面的话,如果他仍旧又帅又对我好,那我还是喜欢的。”

“ 那如果他事业无成穷困落魄呢?”

“那就不喜欢了。”田晓静干脆地回答。

事实证明脑门上刻着情字的女人是有多么口是心非,两年后田晓静和初恋在同学聚会上再次相遇了,彼时田晓静是单身出名主持人,初恋结婚离婚折腾两次事业无成生活落魄。座位虽然隔着一干人等,但两人似乎仍能感应到命运早已埋好的伏笔,爱恋在心间轰隆作响,旧事翻涌,电石火花,在酒精、同学叙旧、昔日情怀里,跨越时空的初恋情愫与贪恋目光胶着在了一起,

“时间空间在那一刻静止了”,田晓静语气里饱含着喜悦与深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笃定他两次失败的婚姻就是为了等到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笃定片叶不沾身的单身生活就是为了等到他。”

“天青,做记录,把我俩这段唯美的爱情写进你的小说里。”

幸福的眩晕。爱情的漩涡。

那时她感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被田晓静的爱情感染到立刻掏出了笔记本。

“同志们,等我们家王烁把学校搞起来,等他赚到第一桶金,我俩就结婚。”田晓静兴奋地宣布。

为此她破天荒地从小城唯一的水族馆抓了八只大螃蟹,周末,猪蹄,螃蟹,蛤蜊,虾仁都给安排上,总共花了三四百大洋,为田晓静的爱情宣言大大出血了一回。

那段日子,田晓静被这段爱情滋润的更美了。两人虽然分隔两地,但每日电话粥不断。

“田晓静快盛米饭,端菜,别天天闲晃着做让我们伺候的奶奶。”

苏梅扯着嗓子喊。

“哎呀,王烁要和我视频了,你们先吃,别管我了,我今晚不吃,减肥。”

“你点的猪蹄子,你现在说不吃,小心天青把锅底扣你脑门上。”苏梅嚷嚷。

“都给我留下,打包打包。王烁今天忙,这会才有点时间,我们聊会。”

再高傲的女人,在爱情里都会卑微到尘土里。就像张爱玲以及她的文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田晓静也是这般,她总觉得自己在王烁面前不够美,不够有光彩,总怕王烁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从她眼皮子底下溜掉。

时间验证,越是怕啥越是来啥,隔了一段时间,田晓静看上去憔悴不堪。

“天青我周末要去做鼻背纹,你陪我去吧,苏梅周末忙,要送汤圆上辅导班。”

“啥纹?”

“鼻背纹。就是鼻翼上方长出的细纹。你看我现在长出了好几条。”

田晓静捏着鼻子凑到她跟前。

“我的妈呀,给我放大镜我都看不出来。”她叹息。

“田晓静,我觉得你有点像张爱玲。”她又叹息。

“我哪有人家那才华”田晓静在才华方面的自我认知相当严谨。

“没指才华,我说的是你对待爱情的态度”她继续说,“一代才女张爱玲,面对渣男胡兰成始终爱到了尘埃里。”

“蒋天青,王烁又不是渣男。”田晓静面露愠色。

“一年过去了,他借你的十万块钱怎么不还?”她不依不饶。

“那是因为他资金周转不便”。

“ 那最近总不接你电话不回你信息是怎么回事?”她继续插刀。

“他忙啊,为学校的事一天到晚在联系在忙。”田晓静强作镇定。

“呵呵,你们刚开始那会,是不是上个大号都在微信?田晓静,一天有24小时,人家世界首富马斯克那么忙都创造出了6个娃。”她铁了心要把这把刀插进田晓静的心里,她也清楚田晓静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但就是假装不醒,那她就做一把刀来划拉两下,让她睁开眼清醒清醒,这是一段对她田晓静只有损耗和伤害的关系。

苏梅对她而言,也许更多是一种俗世意义的好。但田晓静不同,虽然认识时间没有那么长,彼此性格南辕北辙,但似乎有一根她们看不清道不明的绳在连系着彼此的心门。苏梅的真实是清醒世界里的权衡利弊和不加掩饰。田晓静一半生活在现实里,一半又生活在梦里。

这个女人,在现实里如同一颗成熟的蜜桃般诱人,在梦幻里又有孩子般的天真与善良。只不过她的梦幻被掩藏起来了,只有她懂。

她不想让田晓静被这能让人一眼看穿的爱情刺伤。一直以来,田晓静是一个被各方面保护的很好的孩子。

她是罂粟,是大丽花,是桂花,是夹竹桃,是玫瑰,是牡丹。那么老天,就请你让她一生以花的姿态摇曳生姿吧,风霜不要倾袭于她,暴雨不要摧残于她,她理应得到最好的。

“天青,你什么意思?”田晓静厉声道。

“你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呢?”她一脸平静。

“你就是因为没人爱,寂寞,孤独,心有不甘才这样来挖苦我吗?”田晓静声音发颤,怒目圆睁。

是这样的吗?也许她的正义与爱护里真有那么一丝对田晓静的嫉妒和羡慕,她无言以对。

苏梅走了过来,柔声说,“好了好了,两人都少说两句,自己人闹什么,静静我陪你去做鼻背纹。”

“什么时候去?”

“现在!”

“现在?”

“不去算了我自己去”田晓静气呼呼地起身拿包。

“好好好,现在就走,天青锅碗留给你刷啊,你惹的祸。”苏梅立马彰显出老母亲的慈爱风度,就像哄着她那个被姐姐汤圆欺负了的汤勺般,既温柔地抚慰受害方,又对挑事方加以惩戒。

“今天的猪蹄还没打包呢”她被逗乐了。

“留着你自己吃吧。”

“走!”田晓静斩钉截铁。

第二天,田晓静给她打来电话,“我想吃猪蹄了。”

“那就下班过来呗。”

“你别喊苏梅。”

“好。”

彼此心照不宣。

三杯酒下肚,田晓静趴在她肩膀上呜呜呜地哭了,任由泪水鼻涕在她肩头肆意流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任由她哭,说什么呢?在挫败的情感面前,语言是苍白的。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语言是苍白的。在时间的尽头,在宇宙的深处,语言都是苍白的。成年人不需要安慰,只需要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让自己喘息,让自己痛痛快快地把遭受的苦痛以泪水的方式宣泄出来,从心灵流淌到表皮,从眼睛流淌到脚底,将心酸委屈不甘愤怒统统流淌进大地,让泥土掩埋,再次获得新生。

她明白,但苏梅不是,苏梅更喜欢付出同情般的心疼,这是田晓静不能接受的,所以她俩心照不宣。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肯定会有这样的一天,不管这一天是早还是晚,她和那个叫王烁的男人注定今生没有缘分,是时间不对?是距离太远?是彼此身份阶层已然不同?抑或如她心底阴暗所想,那就是一个既花心又想骗女人钱的浪荡公子,种种原因,都促成这段感情从浓烈到惨淡,再到无疾而终。

一生中遇到这样男人的女人多了,再漂亮的田晓静也不能幸免。好在她醒过来了,及时止损了,折磨她的阶段终于过去了。不出两周,她会又如一朵生机勃勃的花儿般绽放在她们面前,她爱她,希望她幸福,所以她一定要看着那朵花被真正珍视的人捧在手心。

你呢?你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空气中似有人在说话。

她已经走出很远了,昏暗的路灯尽头是对面无穷尽的暗黑山峦。

我不是前面已经讲过了吗,一个网络写手,一个大龄未婚女。

那是你的标签,真正的你又是怎样的,为何要选择这样原地不动呢?

真正的我?是那段时光里的我吗?

“你真美。”林小凡赞叹,夜色如水,月光温柔地透过窗户洒满房间。

“把窗帘拉上吧,对面都开着灯呢。”她哀求。

“不行,就要这样。”平素腼腆的林小凡此刻就像一位威严的君王。

林小凡的手指滑过她的肩胛,又一寸寸滑过背脊,蔓延过腰部,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被他捕获的鱼,整日的心情也掌握在他股掌之间。这是她心甘情愿的献出,从一开始她便跃跃欲试地想跳入他撒的渔网。

捕鱼人很骄傲,他翻身下地给她倒了一杯冰水,从容不迫地走到她面前,把他紧实健美的身体完全呈现在她面前。

关系到了这一步,他们之前的试探与躲闪都化成了两人此刻无限的柔情蜜意。

“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她问。

“进办公室的第一眼。”他答。

“我怎么没发觉?”她继续问。

“让你发觉岂不是当下就会认定我是色狼。”他继续答。

“你不是说我比苏梅她们都显老吗?”

没待她说完,林小凡已经吻住了她的嘴,他的嘴巴里带着一点点甜,舌头柔软滑腻,不仅贪婪而且用力地勾住她的舌头,不留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她仰起脸,闭着眼睛,月光倾泻在她的睫毛,林小凡的唇便落在她睫毛之上,月光爬上她的锁骨,林小凡的齿痕便印在她锁骨之间。月光落在她的腹股,林小凡便探寻到她的腹股之间,再往下,她开始紧张,身体不由紧绷起来,她小声说,“别用嘴巴,我害怕。”她下意识地用力,把双腿紧闭起来。她本不该这样扫兴,这又不是她的第一次,但她到这个环节仍旧会紧张到浑身颤栗,过往那些粗粝疼痛夹杂着耻辱与不堪的画面在她面前闪动,让本来无畏绽放的她骤然颓败。

“别怕。”林小凡轻声说,不会弄疼你的,我轻轻地柔柔地好不好?”林小凡抚慰。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否又是往昔不堪记忆里那般暴风雨般的蹂躏重现,还是林小凡会带给她一个新的世界。

好在林小凡没有骗她,她的渔夫,她心甘情愿陷入的网。

他的唇太柔软,太温柔,像一汪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掠过海面,惊起几只海鸟,海鸟飞走又落下,盘旋在海面不肯离去。那海鸟的心既悸动又兴奋,海和风对她娇小的身躯而言真是无限撩拨。她就是那只海鸟,还是海洋,海风?她判断不了,大脑里面五彩斑斓,她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肌肤相亲原来是无尽温柔和享受的。

那一晚,她肌肤的每一寸都成了林小凡的属地,她尽情享受着捕鱼人带给她的雨露之泽,她彻底散发出女人的光彩与娇媚。

连续一个月,他俩一直持续这样的关系。

白天,他们是办公室不怎么搭腔的同事。到了夜晚,她是他的王,他是她的臣子。或他是她的王,她是他的臣子。

林小凡早想公开他俩的关系,但她觉得时候未到,需要再等一等,等到达到她内心认可的稳定程度,她愿意为他披上婚纱。

“ 天青,你怕什么?”林小凡不解。

“怕不确定的未来,怕争吵,怕彼此很快厌弃。”她低声说。

“不会的”,林小凡把她温柔地搂紧。

“可是未来怎么能说的准呢?万一明天你不喜欢我了。”

“明天你不喜欢我了,就会把我像一个破布娃娃般扔掉。”

面对感情,她总是表现出一种强有力的悲观。

看着林小凡不解的样子,她咬咬嘴唇,思忖要不要告诉他那些过往。

“天青,你把刚才咬嘴唇的动作再做一遍。”

林小凡温柔地央求。

不知为什么,和林小凡在一起总是那么快乐,他似乎发自内心的在欣赏着她的一切,她的身体、表情、语气和一些她难以对别人谈论的对某些事情的观点和看法。她从未觉得自己可爱,温柔,有女人味。但在林小凡那里,蹙眉会让他觉得可爱,她面部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被他捕抓,然后再被温柔地冠以“可爱”,她那颗在少女时期被摧磨的硬邦邦的心,一点一点融化了。

“你小时候快乐吗?”她问。

“还行吧,父母忙着生计,从小除了上学,就是帮家里干活,打猪草,背菜,家里太穷,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的低人一等。”

“你呢?你是南方人,你们家乡那边应该富裕多了吧。”

“我是苏北人,苏北也是江苏那边比较穷的地方。我家在小县城,家庭条件还行吧。”

“我爸银行行长,我妈财政局副局长。”

“这条件,你肯定从小衣食无忧像公主一样。”林小凡语气里几分羡慕,她知道他的羡慕是真诚的。

“还行,我从小体会过权利带来的好处。我家大立柜下面一层塞满维维豆奶粉,高乐高,进口食品。上面三层都是爸爸的烟酒。那时太小,只盯着自己爱吃的东西。我们那算是海边小城,羊肉很少,也很贵。但我家每周都有羊肉吃,我姥爷做的孜然羊肉特别好吃,味道比你们这盛产羊肉又擅长做羊肉的地方做出的都要正宗,周末我会带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到我家玩,她们很喜欢我家,除了有好吃的孜然羊肉,好喝的维维豆奶和不同果汁,还有可拉式吊灯,各式洋娃娃,我还有架钢琴,她们觉得我家就是公主的家。”

说这些时她很愉快,和林小凡在一起的她就像个孩子,絮絮叨叨诉说着她童年乃至整个少年时代最鲜亮快活的那段岁月。

小学时我爸妈很恩爱,后来我上初中,初二那年我早恋,学习成绩落了下来,我爸请了个老师给我补课,成绩没提上去,把家补没有了。

“她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林小凡小心翼翼。

“嗯,”是不是狗血,更狗血的还在后头。”她轻轻笑了,月光洒在她左脸颊上,似笼上一层淡淡的伤,她的语气平静缥缈,仿佛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大部分女人在婚姻中遇到这种情况只有歇斯底里的吼和夫妻双方间的争吵打闹,她们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发泄着对对方不忠的惩罚和背叛对自身带来的痛苦,我妈也不例外。本来她是一个漂亮柔和的女人,笑起来很好看。后来被婚姻折磨的特别神经质。

给我补课的那女人姓林,我们英语老师,看上去文弱普通,没什么美感,就是年轻,好像结婚没多久。初来我家的林对我妈特别热情,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我妈会把水果盘提前备好放在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我们上课,中途蹑手蹑脚进来,把泡给那女人的茶水轻轻放在桌子上,悄悄掩上房门,在客厅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小。那女人走时我妈总会把家里好吃好喝的给她带一些,我妈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小林老师这点东西你就别客气了,我们家这不好好学习的天青确实让你费心了。那女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姐姐你给的东西够多了,姐姐你知道你这人有多好不,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后来我发现我爸和她在我的床上。我爸答应我只那一次,他骗了我,我也骗了我妈,我俩都是骗子。后来他和那女人在家一起次数太多了,被我妈撞见了。我妈开始恨我爸,恨我,他俩展开了无休止的争吵与打闹。

他们没有离婚,怕影响我的学业,也怕影响他们的事业。林女人再也没来过我家,因为她已经成了我妈嘴里要千刀万剐的狐狸精,但一直和我爸暗地里还黏糊在一起,我爸可能觉得他享受到了齐天之福,单位被人供着,家里我妈忍让着,外面的窝又被狐狸精伺候着,那些年他意气风发,对我妈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初三有次他俩在家又闹了起来,我爸把一个玻璃杯摔在地上,我妈把酒杯、玻璃杯、碗家里凡是能发出清脆响声又能扎出血的器物摔了个遍,那样她还是觉得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冲上床去把墙上他俩的结婚照摘下来用脚踩了个稀巴烂。那天他们用这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互相咒骂着对方,将平日的遮掩和单位里的斯文抛于脑后,还有家里的我。他们一边咒骂一边高喊都是为了我才维系我们那个家。我就像一只可怜的狗,瑟瑟发抖地躲到卧室,但那些声音就在卧室的房梁上盘旋,我捂上耳朵,它们又跑到我耳朵边盘旋,我冲出卧室试图分开扭成麻花厮打的他俩,试图安抚披头散发满眼绝望的我妈,试图拉开理直气壮张牙舞爪的我爸,但我都失败了,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对对方无限的厌弃和对婚姻仅仅是因为我的存在而毫不掩饰的愤怒,我一瞬间明白了,我就是那个他们都不想要了的破布娃娃。

什么公主?!

我从家里跑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小男朋友把我带到他家里,他爸大夫他妈护士,两人正好夜班。”

“月黑风清高,单于夜遁逃。嘿嘿,我俩也睡了。”她调皮地笑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林小凡似有些气恼又有些疼爱,摸了摸她的脑袋。

“傻孩子”他摩挲她的头发。

高中我落榜了,他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为了想和他在一起,在我爸金钱和关系的加持下,去了最好的寄宿学校,卧薪尝胆复读一年最终考到有他的高中,等我满心欢喜找到他时,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孩。

彼时的林小凡沉默了,“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你的初恋,也是一个被你抛弃的和我一样无辜的小女孩?”她笑着问。

“那倒不是,是心疼你,天青,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她相信林小凡的承诺,从直觉上。有些人就是这样奇怪,第一眼就会莫名心动,不用深交也能去信赖和相信。是她太过于感性,还是这个宇宙间真的存在这样的磁场和能量,就像心灵之道谈论的同频共振,物理学宣讲的量子纠缠。


“林小凡,你如果爱我,就请爱我的全部,我的现在你喜欢,我的过去也要请你接受,接下来我要讲的,你准备好了吗?”

她从林小凡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那一夜,她彻底敞开了自己,把一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献给了她的渔夫。

重点高中。文质彬彬的班主任。关爱与嘘寒问暖。开始她产生了幻觉,以为那是另一只形式的父爱延续。那个男人一点点进攻,十七岁的她一步步沦陷。他提出,周末你来我家,这次摸底考试你考的不太好,高考还有一年了,必须要抓紧。

她很开心,被人在乎与珍视的感觉真好。

那是一个怎样的周末,天蓝的透亮,像一片大海,又像一面明镜,还像一幅从古诗歌里走出来的仙境模样,空气纯洁又透明。

她穿着雪纺碎花裙,裙身是一朵又一朵饱满鲜润的小草莓,松紧腰,她已经发育很好的胸脯已经把衣服撑得满满当当,纤细的小腿在长裙遮掩下刚刚漏出一截莲藕般的洁白。裙子是娃娃领,领子是发亮的白。还有漂亮的泡泡袖,勾勒出她优美的手臂线条。

坐在公交车上的她,心底抱怨着公交车怎么走的那么慢。她不想迟到。等待她的那个人,是她欣赏的老师,喜欢的老师,信赖的人。她呼吸紧张,敲门声局促,她手捏着书包,书包里背着数学书,复习资料和试卷,还有她给他从家里偷出来的一条爸爸的烟,她知道他喜欢抽烟。

门一下子打开了,那个人站在他面前。房间怎么那么小?他请她进来,应该不能用“请”这个字眼,而是一把用力地把她拉了进去。黑着的房间,紧闭的窗帘,促狭的空间,门被轻轻关上,那个人从容不迫地从里面扣上暗锁。她看着眼前大她将近三十岁的男人,举足无措是吗,是有一些,但还夹杂着一种愉悦的紧张与期待。

她的书包被他扔到地上,她像一只小鸡,被老鹰凌空抓起,抛掷在了班主任家卧室的床上。

像猎狗般地嗅与压迫。

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粗鲁地掀开了她的裙子。

那些可爱的小草莓他看见了吗?她雪白的的娃娃领,泡泡袖,她对着镜子偷拿妈妈化妆品涂抹过的脸。从进门他似乎压根没看!掀开她裙子的,是他的手吗?那不是手,是章鱼的触角,硬生生地来回在她身上剐蹭,手劲之大,动作之粗鲁,怎么和她初三时第一次投喂她吃禁果的小男友不一样?

她努力迎合,想令他高兴、满意,并且尽可能表现出自己的高兴。

但他太粗暴了!像动物一般横冲直撞,没有语言,没有安抚,就像一台轰隆隆的压路机,在她身上来回碾压。她浑身颤栗。身上的那具躯体,喘着粗气,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像驱赶一头牲畜般地往他身下压去。

很快,他像一堵轰然倒塌的墙,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感觉有液体在体内流淌,她的内心升起无比的惊惧与恐慌。

又过了多久,那堵墙发生闷声闷气的声响:“原来你早就不是处女,蒋天青你装的可真深啊。”

谁是天生的悲观者呢?每个孩子从出生之时就是个乐天派。他们对一草一木充满好奇,对一事一物充满欢喜。饿了就哭,喝到奶便对下一刻和明天满怀希望永无忧虑。只要有人把他们抱在怀里,他们只用把嘴角微微一撇,无论哭笑就能换来整个世界的善意与保护。

那是天赐的自信与乐观。

那么又是谁在暗地作祟?把这些孩子筛选拨拉,在他们本不该承受的年纪,将大人世界的肮脏与溃烂强置在他们身上?

那个年纪的林小凡,在挑灯夜战。他贫苦的父母每个月把辛苦劳作的钱交到他手里,又给他手里塞上一袋馍和杂粮,走时也只会重复说那一句娃你好好学,家里别操心,弟弟妹妹都好。他那常年鼻涕吸溜的弟弟妹妹等在村头每个周末都会等在村口,跳着方格子数着他回家的脚步,然后像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黏在他身后,一家人在灯光昏暗的土炕上边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讲着学校,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夫妇把空了的碗盛满,又催促他早点休息别熬坏了眼睛。

她曾不止一次的发问,面对无垠的宇宙,专家们甘愿花费巨大心力,孜孜不倦醉心研究未来和未知将会给这个星球带来怎样的改变或伤害?那面对心灵无形无踪的宇宙,有没有专家同样饱有热情与深度终生不歇地去探索与研究?研制出一种巨大的探头探测出成年人的世界丑陋已经达到了怎样的深度?那些丑陋又是以何种形态肆无忌惮地延展与蔓延到一个又一个幼小的种子身上?那些种子,难道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出的祖国的花朵吗?那些种子难道不是他们的未来吗?

有时物质世界的惨烈与精神世界的惨烈相比,真似鸿毛之轻。她懂,和她有相同经历的少男少女ABCD都懂,原生家庭的碎裂,青春期在性方面过早的体验并受到过的伤害,这些成长道路上的罪恶,让他们终身背负十字的枷锁。

施暴者悄无声息,甚至衣冠楚楚,甚至以爱为名。

于是她很快学会了抽烟,那一条她藏在书包里的烟。她还记得当时因偷烟时而紧张发颤的手指,苍白的脸,以及那天从那个人家里走出的情形。

那堵闷声闷气的墙,把她的书包随意搭在她肩上,他甚至没有耐心和兴趣看她书包里的东西。他轻轻拍拍她肩膀,故作温柔地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回家吧,改天再给你补课。

都是补课,可恶的补课。

后来,她都会定期被补课,有时在周末无人的教室男厕所里,阴沉的天气,灰压压的天,空荡的学校,人前文质彬彬的班主任,像一只饿极了的狼狗,压着她冰冷的双手盖在掉了皮的木板之上,发泄他无处安放的兽欲。有时在他家里,半跪在那张爬满灰尘摇摇欲坠的结婚照下面,床板吱吱呀呀,她甚至从没有看清楚那张婚照上女人的模样。

曾经她想开车把林姓女人撞死,没想到有一天她也变成那样的女人。但可悲的是,爸爸最终为了那个女人抛弃了她和妈妈。而她生命中那头批着人皮的狼,在一年零十个月的日子里带给她的无底洞般的屈辱和创伤。

高三的那个夏天,海风腥热而潮湿,她和班上同学去海边捉螃蟹。她看见沙洞里快速爬过的小螃蟹被他们一个个地捉到扔到桶里,心里洋溢出一丝无比的快感。不久后,她又流了一次产,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次。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先是露出愧疚之意,但很快没有了,她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做到那样的厚颜无耻。于是他们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像她爸妈一样。她对他说出了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出门被车撞死,不够。诅咒他下十八次地狱,这样还不够。

“我要去学校揭发你,让你身败名裂。”她鼓足勇气恶狠狠地说。

一个耳光落在她右脸颊,火辣辣地疼。那匹狼压低声音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从第一次我就知道你小小年纪不干不净。你爸已经在苍南县内臭名远扬,和人乱搞被撸了行长,动用关系摆平才勉强保住工作,你现在有什么资本和我抗衡?”

谁能唱出五彩斑斓的少年岁月,并且那歌声里没有忧伤?以她高中的学习成绩她只能去上大专,但好在她还有一个能干的妈和妈妈靠谱的家乡同学-高总。高总是他们企业的老总,在她妈妈的一通电话下,她多年前曾暗恋着的同班同学,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的关系最终让她的女儿上了一所系统里专招的大学,学了人力资源,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的分到了他的麾下。

“现在知道了吧?”她轻声说。

林小凡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至此,她告别苍南,那个风光无限秀美的家乡小城。来到这个离沙漠不太远并且仍有山有水的绿洲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那你爸妈还好吗?”林小凡突然问了一句。

“我妈在我上班那年去世了。”她淡淡地说。

“我爸,前年中风,坐轮椅了。”呵呵,天道好轮回,命运何曾饶过谁,据说那姓林的女人常出手打她,有人看见她拿鞋底抽我爸的嘴。

活该。她仍淡淡地说。

很长时间她没有说话。她曾以为这些话会被她永远地封在树洞里,然后给那个树洞贴上创可贴,随着时间流逝烂去老去。没想到她遇到了林小凡,她这些话就这样,从树洞里流出,流过她的七窍,肢体,神经末梢,源源不断地流下了他。

原来她是这样渴望分享。

林小凡搂着她,她搂着林小凡,他们相对相拥,他们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星星和月亮。

她以为她的双眼早已成了干涸的河床,没想到她的爱情唤醒了回忆的洪流,泪水像流经这座城市汛期时的黄河,浑浊里带着悲恸又无坚不摧的力量。

他也落泪了,泪水化成了一股泉水,就像从山涧流出的清泉,甘甜清澈不绵不绝。

泪水在两张年轻的面孔上肆意流淌。

“天青,你要记住,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我会永远守护你。”林小凡说。

一个人过去的伤痛,即使没有影像保存,没有文字记录,仍然会流经血脉,印刻在骨子里,铸就成今日之模样,于是我们无法轻易说自信,草率去乐观,潇洒挥别往事,塑造新的自我。即使用一架巨型机器将一座残损不堪的城市夷为平地,重新建造出一座完全崭新的、漂亮的、不同于旧日风格的城市,那些破碎的瓦砾、砖木和断骨的钢筋水泥,仍然会深埋在地下,与新的城市融为一体。

创伤带给每个人的影响截然不同,十字路口,你何去何从?

她是想选择重生的,起码遇到林小凡后,她剖白自己,呈列往事,将苦痛与恋人分享,是期寄今后的人生共同迎接未来风雨的。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她深深喜欢的人,背着她去了沧南,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她“过去”里的班主任,面对着他垂老的身体猛刺一刀,只留下一幅惊惧与错愕的皮囊。

后来,她接到了沧南县公安局的电话传讯,她向公司请了假,急匆匆地赶回去,看守所里的他面色憔悴而神情淡然,她在玻璃窗外泣不成声。

是她一手毁了林小凡的人生,毁了属于他们的幸福。

她既高估了林小凡的心智,也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二十四岁,林小凡的生命即将戛然而止,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法庭上的他剃着光头,穿着犯人囚服,他始终不说明作案动机,态度沉默。她恨他,更恨自己,直到她像个机器,倒豆子般将自己的过往在众目睽睽下再次揭开,林小凡才发出了声音。

“别说了,天青,别说下去了,都是我冲动,是我害了你”他的泪流了下来。

死去之人苍老的妻子听到举止文质彬彬的丈夫背后竟然是这样一幅禽兽模样,情绪激动不已当场晕了过去,他的儿子,和他爸一样精瘦身材的中年男人却在一旁咆哮,“你这个臭婊子闭嘴,满嘴谎言污蔑我爸,我爸当了一辈子老师,谁人不知他对学生最好,如果我爸有错,也是你这个狐狸精勾引在先,现在人都让你们杀了,你他妈的能不能嘴下积德让我爸安息?”

他当即被请出了法庭。

中年发福的女法警眼眶湿润了,她柔柔地对她说,“怎么不早举报啊,傻孩子。”

审判长也沉默了。

最终,林小凡被判故意杀人罪执行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他的手铐和脚链清脆响亮,他转过头对她大喊,“天青我爱你。天青,对不起。”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善良的男孩。

是她蒋天青对不起他。

那个她多少年在梦里都试图去千刀万剐的恶人,令她梦魇和痛苦的恶人,她试图用烟酒麻痹自己忘却过去的恶人,她曾以为会像常人一般颐养天年享受人生圆满的恶人,居然以这种方式死了,他的恶行因此事件传遍了沧南县,他成了背后人人议论的死有余辜和罪有应得,坊间开始传言除了她还有更多的少女被他摧残伤害,开始找他家人算账。

她多年的心愿已如愿,但这个心愿在与林小凡白头偕老幸福一生的愿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命运何其诡异,以另一场痛苦开头来结束上一场痛苦。

回到小城后她便向单位递了辞职信,事件原委只有高总清楚。那个男人看她的目光复杂,既有对故人的怀念又有对她的同情,她仓皇而逃。

很快林小凡在异地犯案的消息就像长了小翅膀,传遍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她的辞职。

她去搬宿舍,苏梅逮着她问了两次,她避而不谈。她将上班几年的积蓄拿给林父林母,被他们撵出了家门。

于是她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蛹,沉溺在虚拟世界,用她年少时残存的爱好与特长,在网络小说里刻画着一个又一个林小凡,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智慧超群,武艺卓绝,处处守护女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夜风冰凉,穿透身体。像她这样的遭遇,这样的女人,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个,她们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个写了一本书叫《房思琪的秘密乐园》的女作家,那也是她唯一的一本书,她明眸皓齿,长发披肩,在镜头面前缓缓诉说,她将自己青春年少时的过往用文字尽情诉说,她说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场屠杀,是房斯琪式的残暴。

然后选择用死亡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和深深的失望,父母朋友的爱并未将她救赎出来,她自己多少年的努力和重塑并未将她拯救,她还是毫无留恋地走了。

这种行为到底是有勇气还是懦弱?写出《生命的意义》的作家,集中营灭绝人寰的折磨与屠杀让他寻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他咬着牙从自己的苦难里走了出来,并且拥抱了新的生活,那么他所表达的积极与阳光是否如一条直线般地划过他往后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或仍是以一种正弦波的形态在自己的心底世界起起伏伏?

拥有婚姻、两个孩子和稳定工作的苏梅她真正感受过幸福吗?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没上过大学并以此为终生遗憾的田晓静她感受过其他拥有之物的幸运了吗?譬如她的美貌、被人喜欢和自己性格里浑然天成的诱人。存在感不算强烈的老张,他一直出现在她蒋天青的生命里,但为何一直得不到他想要的感情?也许是他根本不相信爱情,对于付出和回报有着精确的计算,才会让他始终止步于自己的渴望面前。而她蒋天青,为何能有今天这样的命运,一方面出于原生家庭的伤害,另一方面是她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是在孩童的心理状态,需要无限度地去依赖。当她无法依赖父母时她转身去依赖情感,她总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救赎,她总想把对方当成生命的光来照耀自己,所以命运不声不响,为她准备了一个又一个惨痛的陷阱。于是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隐藏自己,学会了像坚果一样坚硬,学会了所谓成熟的一切风范,但她的内心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仓惶不安,在浩瀚的精神世界里,她始终不曾真正依赖过自己,没有真正去看见过自己。那么林小凡呢?他也不尽然是一个全然懂爱的男人,他温柔、善良、单纯,但性格里还有不为人知的残暴冷酷与自恋,行凶不正是那些阴暗之处的他自己吗?曾许诺要一生守护天青,转头却因为夜不能寐的愤怒而走上了冲动杀人的道路,刺死禽兽不如之人就是在表达他对蒋天青的爱吗?伤害的背后是更大的伤害。

蒋天青。也许她内心深处惧怕死亡,也许她心存希望还在等待着转为无期的林小凡,也许是平淡又温暖的友情拖拽着她贪恋活着的美好,岁月在她指间滑过,就像用手捏起一把绵软的淀粉,倒一杯清水,把淀粉投入其中,一下一下搅匀,她似乎看到了清澈,又感受着混沌,过去被她抽丝剥茧,一层层浮出水面,在静的时空里,她才敢这样赤裸着心灵面对自己,如果要活下去,应该以怎样的心态活下去?是全然放弃感情而独立经营自己,还是再一次相信爱情去投入自己,她得好好想想,那么此刻,在这清冷的秋夜,就让流水账似的往事,在这片寂寥的空山嗡嗡作响。

全文完


2022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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