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灯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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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的暮色昏沉下来,一盏马灯在弯曲的土路上摇曳,行进间,随主人的步伐微微荡出一个弧度。原野苍茫,装满了农人的劳碌和疲惫。大地上的第一处烛火,在空旷的夜幕下燃烧,偶有夜鸟擦着凉风掠过,振羽声透出了其实只有半饱的肚腹。生殖的土地,绵延了人们的目光,以及希望,这关乎深情,关乎日子的韧性,还有,开合在时光里从没有间断过的凝视。

一个平静的秋夜就这样到来,岁月的厚度连接着期盼与想象,是无边的,地边的茬头点燃,身后影子随着兴致的高涨而放大,融入茫茫夜色,牵肠挂肚的等待在夜里托生,农家的心事过早地孕育了下一个收割季。心事总是热切的。

马灯就挂在地头的树枝上,昏暗中的一枝横斜,稍后一会儿,挑在铁锹上,这不是放逐的时节,农事要跟着季节的脚步,该翻的土地一定彻底翻过,用铁锹,用信心,和始终如一的那份热望。

我在一旁蹲着,看堂哥们在马灯的光影下挥舞铁锹一刻不停地翻地,他们并肩一字排开,铁锹蹬进土里,扬手一翻,一锹土扣下来,“啪”一声把坷垃拍碎,铁锹的刃口划过干枯的豆叶,在眼前一闪。唰、唰、啪、啪,他们在灯影里悠着心劲,一蹬一扬一拍,驾轻就熟,紧凑有力。没有人说话,夜空下,汉子们翻打着岁月,咬牙打拼未知的收成。夜鸟在马灯前倏地飞过,落在远处不解地观望。我比夜鸟更不好受,我跟着大人们来到地里,这时却不敢独自回去,只好随着他们翻地的进度,走两步,蹲下,再起来,再蹲下。冷了,我把自己蜷缩在他们脱下的衣裳里,蒙住头蹲着。头顶衣服上的汗渍被我烘热,一股陈年老醋的气息。他们是在为我家翻地,农忙时节要夜里劳作。我还记得,那块儿地的经营权属于农户,我们都叫它:自留地。

竖在自留地中的马灯时常照见我,有时隐隐远离,只在地头忽闪着,暗合了秋风与夜幕。有时被夜风推搡着,带着铁锹一起拥到眼前,灯焾忽地大放光明,玻璃罩吱吱有声,网状的进气口冒出烟粉。


那个年月,马灯尚属稀缺物,黑夜,农家大多还是用了煤油灯,突突地冒出烟黑。不说马灯的外观多么灵巧俊逸,觉得它的名字就极富动感,马灯,马前的灯,马上的灯,有一丝游侠气。它确实不惧风雨,风雨小时,灯头不会摇动分毫,风大了,也不会熄灭,一盏气死风灯。旧小说中,一哨人马从暗夜里冲出,当前的马头上方挑着三盏气死风灯,端的是好气场。那天夜里,堂哥到我家,手里提了一盏马灯,恰逢几个伙伴在院子里打闹,看到马灯后一窝蜂跑进屋里,围在桌旁仔细端详,堂哥一会儿把灯焾拧大,灯光顿时明亮起来,我和伙伴睁大了眼睛,他猛然又拧小了灯焾,灯光霎时暗淡下去,我们的眼睛随之赶紧眯缝着,如此几番,终于使堂哥忍俊不禁,笑着高喊一句:“这帮小家伙!”

雨夜里,身穿油绿色雨衣,雨衣柔软而有刚性,翻过来里面也是绿色,浅绿如一片春潮;脚踏一双高腰雨靴,尤其是,手提一盏马灯,斜雨冲刷着灯罩,拽开大步走向深黑的前方,是如何壮怀的事!夜里,小堂哥发了高烧,四叔把儿子抱在怀里,穿上雨衣,提了马灯,迈入茫茫雨雾。这个形象连同沙沙的雨声渗进堂哥的脑海,雨夜,马灯,模模糊糊成就了他某种情怀,他说:“再黑的夜,有马灯,还怕什么?”说话时,堂哥仰起脸,他是个圆脸,肉嘟嘟红扑扑的腮颊,无所畏惧的神情。给我家翻地时,脸型圆而方,显出几分刚毅。他提着马灯走路的姿态,如四叔般决断。

后来,我家也有了马灯。那必是亲戚或叔伯送来的,灯框和储油盒已不再明亮,漫长的风雨给它镀上一层谙哑的色质。好在,灯罩经过擦拭,仍旧清晰如新。父亲划一根火柴点燃了焾子,轻微“嘭”一声,灯罩落下时,一派全新的气象伴随着新鲜的欢喜点亮了全屋。

记忆的触角深长而浓密,用一种光弥漫了岁月的骨缝。秋夜,马灯亮在自留地里,家人们挥锹翻地,或把玉米和黄豆拉到场院里。有时亮在打谷场上,在竖起来的芝麻捆边的场地上亮着,晒干的芝麻秸上缀满了哗啦啦的浓香。父亲和母亲轻轻拿了芝麻秸,把芝麻倒进簸箕,干叶如一片片轻云从马灯的提手上飘过。

农人把日子算到了精微处,一盏煤油灯在夜里燃烧,一斤油可以用半个月。马灯很豁朗,一夜下来就得留心了。天旱时,谷子,玉米,黄豆和芝麻都蔫蔫的,需要浇地时好像都在夜晚。夜晚浇地时,父亲给马灯加满油,一整夜的照明就靠它了。

什么是好日子?那时不清楚,反正没思索过。倒是缺衣少食的日子,仿佛天天有,如毛坯般粗粝,行经世间的人和事,有的软化作了影,隐约得看不见,有的硬化成了钉,锥得眼窝发疼。那盏马灯多是亮在院子的一角,冬夜漫漫,马灯挂在敞篷的柱子上,照亮幽深的夜,一根长钉是它永久的立脚点。冬夜,父亲在敞篷下熬着卤水,熬土制硝,贴补清苦的日常。飘飞的雪花路过马灯,径直落到柱子下和院子里,灯光昏黄,大地苦寒。

那盏马灯在我家亮了两个年头,在我能提着它派上用场时却不知所终,它一定破败不堪,大多是灯座漏了油。它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盏。我估算了一下,那时候的马灯,相当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自行车,九十年代的摩托车,虽买得起,却并非人人都有。甚或,相当于现在的家用轿车,它确实是一笔不菲的财产。

沉思了好久,明白了,马灯原是我的一个缺憾。玩童时,没能像堂哥一样威风地提着它,长大些,它又淡出了视线,如今连一盏破旧的马灯也没看到过。于是,就想象,哪一天买来一盏崭新的马灯,穿上雨衣,蹬上雨靴,抡起马灯走向雨夜。对,是抡着马灯,拽开大步,雨滴打在灯罩上,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仿佛梦里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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