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单车

老王和阿牛是邻居,在那个邻里关系极其和谐的年代,他们却甚少来往。

老王本来有一对子女,女儿十岁,贴心善良,是父母的小棉袄。儿子六岁,精灵调皮。今年过年的时候,大家还围着饭桌说说笑笑,孩子还为了那块猪皮喋喋不休。就在同年冬天,大雪纷飞,他的小儿子染上高热,通红的脸蛋和搭在身上的白棉被相比,是那么刺眼。老王急的穿着单衣就冲出去了,无奈借不到他需要的单车。结果赶不上看医生,孩子就病逝了。那天像每个平凡的冬天一样,下着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的亮色比起巨幕似的黑夜来说,微小又平淡。一片又一片,飘飘晃晃地落到地上,汇成银色的河流。

雪一停,天一亮,老王像发疯似的冲入阿牛的屋里,说什么“单车”什么“害人”,激动地说不成一句话。“还我儿子的命!”他像狮子那么怒吼着,双手抄起家伙就向单车砸去,还想挥击阿牛的头。好在阿牛的儿子在场,阻止了一切。回家后,他仍然不服,趁着夜里偷偷地摸出去,幸好他的妻子也因为失去儿子睡不安,见老王半夜出去,也跟了去,才劝了下来。见事情不成,之后凡是阿牛隔壁来敲门,都不见。敲久了烦人,就开门啐他几口,还不得对方说话,又关上门。类似的事发生多了,大家多多少都避忌些,凡是有关阿牛的事,村民都不会在老王面前说。

冬日里,昼长夜短,老王家也提早了吃饭。呼呼的大风夹杂着寒气吹入饭桌上,翻腾在少了一个人的屋子里。“我去关窗”老王提脚到窗边。透过窗缝,向上可以看见灰色的天空,向下却看见阿牛的单车。被打得有点歪斜的车头,有点黯淡的车身,夹着菜叶的车后座。看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被擦拭过。“在窗边干嘛,快过来吃饭吧”妻子叫唤他。证了一下的老王,淡淡地“嗯”了一声。

初春,阿牛突然病逝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死后的五日。空地边上为他吊唁的都是他的亲戚朋友,或者受过他恩惠的人。人群中间,是他的妻儿,早已哭得不成人形。喊到声嘶力竭时,有人上前劝慰。这时才收敛些,又想起阿牛在家时的日子。又流起泪来。“他,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一个村民瞄了老王一眼,说:“原来你也会打听他的消息啊。据说是一个下雪的晚上,他骑车去县城卖菜。一般来说,都会在那边过夜,第二天才回家。那晚不知什么原因,他坚持连夜赶回来。天又黑又冷,铁人也受不来,回来第二天就病了,之后就没好过。”“原来是这样吗”老王轻轻地说,像是回答,也像是对自己说。他缓缓地走了,眼圈似乎红红的。

今天的天气,和那天一样令人觉得难受。屋内,老王正忙左忙右地收拾,最后挑出一件厚厚的棉衣给孩子裹上,就急急地出门了,去的不是医院,却是阿牛家。

阿牛,人如其名,像牛一样勤劳和隐忍。前些年用积蓄买下一台二手自行车,为的也是去更远的地方卖菜。

“阿牛,我想借你的单车。”老王说着,发现阿牛正在用绳子把摞好的白菜一捆捆绑好。“我想借你的单车,很急。我的儿子发烧了,现在就要送他去县城看医生。”阿牛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看了一下老王和他背后意识模糊的孩子,嘴巴张开了一下,又突然闭上了。隔了几十秒,他又弯着腰继续收拾。“不行,白菜这周卖得很贵,今晚必须运去外县,不然明天就焉了。”“求求你了,就这一晚。”“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的,前几个月种的菜失收,缸里的米快不够煮粥了。对不起,你回去吧。”接着他还把白菜推上车后座扎好。

车轮顺着倾斜的小木板慢慢上升,等到连后轮都着地的时候,阿牛回头了。意味深长地向屋里看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骑走了。

除了阿牛家的,最近的单车也要到邻县才有,但这来回的折腾,都要天亮了。没办法,老王回到家里,把躺在床上的孩子叫醒,背着他就快步离开了。

一路上雪花纷扰,杂乱无章。从老王口中呵出的白气朦胧了眼前的苍茫,他已经很尽力地向前走了,可惜雪太深,每一步都显得特别艰难。

快点,再快点。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背后的体温正在下降。“老二!老二!快到了,你快醒醒。”一开始,背后还会嗯嗯啊啊地回应。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老王把孩子轻轻地放下来,左手托他着有点僵硬后背,右手稍稍收紧了他的帽子,然后用苍白的双手像白布一样裹住了孩子的身躯,试图将仅有的体温传给一个不再有呼吸的人。银色的雪在空中像花一样散开,每一朵,都听到那个男人在说:“快点,快点就好了。有单车的话肯定能赶上。”

那日之后,老王就再也没有走近过阿牛家。事隔三个月,再次走进去,大体都没变,只是荒破些,没人为它点灯的屋子难免有些昏暗空寂。那单车也是,也不知道多久没被人用过,满是融雪的痕迹。轻轻摩挲着车头,像那天抚摸孩子的头那样,缓慢而温柔。顺着车头,摸到车身,车轮,车尾。直至到把车座的菜叶拿出来,先前那红色的眼眶似乎更红了,就连那天孩子离去都没哭,今天却不可思议地哭了。

阿牛死后的第六日,中午时分,老王趁着等拜祭的人慢慢散去的时候,悄悄地溜了进来。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的女儿,也要求一起去。想象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老王反而双手合十,向着简陋的小土丘鞠了个躬。“你明明那么恨他,为什么还要来拜祭他?”“死是情感的界限,再多的情感也没办法被感知,爱是如此,恨也如此。更何况,我并未恨过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的双眼,像初春的阳光那样柔和,那是弟弟死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的。“这样啊”女儿似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也随着父亲那样,向着前方拜了拜。

下午一过,悼唁的人多了起来。离开时,女儿担心拜祭期过后,阿牛一个人会孤单,就顺手摘了几朵灿烂的黄菊放前头。刚好,花在春风里微微摆动,像是和他们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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