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我之饮酒史(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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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醉驾拖拉机

秋季一日上午,我在生产队偌大的场院里迷迷糊糊闲逛。我的生产任务是晚上看场院,防止有人偷盗大豆等粮食,白天便无事。这工作很适合我,好处多多。既不耽误喝酒,也不耽误挣工分,还有充足的时间陪女生回城(但晚上必须回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白天也有充裕的时间读书了。

我读书属于那种不求甚解类型。一本好的书,倘若开头吸引人,我会急不可耐地读过开头,马上去看结尾部分。然后再回转来看中间发展和高潮部分。至于特别精彩的章节段落,就精心阅读,反复阅读,用心品味。这种内循环式的阅读法,不仅速度快,而且记忆深刻,更容易加深领会和体验。

一本二三十万字的小说,我在三四个小时内基本读完,可谓高速。

那时,白天青年点里很寂静,青年们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只有几个负责做饭的女生炊事员留点。我独自一人扒在大炕上读书,温煦的阳光透过偌大窗扇覆盖全身,不时还可以随意翻身,打个滚儿,横着顺着调换任何角度。这在晚上是办不到的,一铺大炕并排睡十几个壮小伙子,铺位逼仄,容不得你扔胳臂丢腿,翻来滚去。

更为惬意的是,思想的空间静谧如夜,无论读书或者冥想,都有一种安静的氛围弥漫在身边,间或窗外鸟儿几声啾啾,不仅绝不聒噪,倒是平添了几分静寂感。

此时,我的身份转换为一个读书少年,心灵纯清,思想透澈,身体沐浴着现实的阳光,意识沉浸在文学的海洋,假丑恶荡然无存,真善美如淙淙溪水涓涓流淌,滋润生命。那种美好的情形,是我至今依然留恋的青年点印象。

世界是矛盾的,人也是矛盾的。

我自己也无法了解自己。居然在人性与兽性,文明与野蛮,高尚与低俗之间转换自如。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可以安慰自己。那就是:我的身体属于两个“我”,一个是善的,一个是恶的。随着环境和氛围变化,两个“我”分别执掌我的身体和思想,把我演绎为一个粗野青年,抑或一个文静少年。

可哪个是我所喜欢的“我”呢?

说心里话,那时,我都喜欢。即使现在,我都怀念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我”。我无法否定任何一个自己,正如我们不能因为月亮一面柔情似水,另一面幽暗嶙峋,而摒弃它的背面。一个没有背面的月亮,还能是那枚迷人的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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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间,就在这场院旁的小屋里喝的酒。一个叫民的本村青年,是下放户,原本家在省会,他不时也返回省会跟少时的同学玩。前几天他吞吞吐吐向我借我那套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军装,那是当时最为流行也最为牛bi的社会装束,一般人没有也不敢穿。他想回省城向老同学炫耀一番。按理说,没必要借他,可以直接拒绝。但我没犹豫答应了。我在钱物方面一向很慷慨,这也是朋友多的一个重要因素。从省城回来后,他得到了某种虚荣的满足,晚上,请我和几个要好青年喝酒。一直喝到凌晨四点才散局,又睡不着觉。所以,脑顶还有一层酒晃荡,头重脚轻,晕晕乎乎。

正在干活的一个女生忽然肚子疼的厉害,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眼泪流了出来。女生们喊一个我同届的高大男生,让他背着去大队部找“赤脚医生”(大队的女卫生员)。那男生似乎不情愿,蹙蹙眉。场院离大队部还有好远一段距离。

我陡然瞥见一辆簇新的大型拖拉机停在土路旁,那是大队新近购买的32马力拖拉机,正在磨合期。此时,引擎没关,正突突响着,那个司机(大队书记的小舅子)却躺在柴禾垛旁晒着太阳呼呼大睡。我灵机一动,吆喝把那女生搀上拖拉机。大家以为我要叫醒司机,没想到我爬上驾驶椅坐下来。有人问,你会开吗?我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连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下乡前,我曾辍学一段时间,在一个运输车队学习修车,尽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尽管从未正式摸过方向盘,但还是有些常识,觉得不外乎挂挡、给油而已。有些事情,不在于你懂不懂会不会,关键在于你敢不敢。我有胆量,又有酒力支撑,别说区区拖拉机,估计就是架飞机,那时我也敢鼓捣上天。

伸手摆弄几下,拖拉机居然动了,便加了油门,轰隆隆驶去。司机被人叫醒,在后面追喊。我开得正得意,那里还管他。而且这小子平素牛bi哄哄的,不时在漂亮女生面前晃来晃去,像雄猴觊觎雌性一样,无赖面孔着实可恶。女生讨厌,我也讨厌。若不是出于某种顾忌,我真想揍他一顿。现在正好捉弄他。我便加大油门驶离大道,拐进进村的崎岖小路,让他气喘吁吁撵不上。

拖拉机越开越快,风呼呼从耳鬓吹过,那种惬意从未有过。很快进入村落,道路变得坑洼不平,而且坡陡路窄。车轮从农舍的猪圈旁碾压而过,惊得肥猪们嗷嗷乱叫,十分惊险刺激。要知道,车轮下便是深约两米的猪圈。我却兴奋,置之不理。

离大队部不远的地方,四十多岁,脸膛黑红的书记,突然骑自行车从旁边追了上来,喊着让我停车,我居然笑着朝他挥挥手。他丢掉自行车跑几步,跳到驾驶台旁,我才意识到应该停车,就踩了刹车。

书记不容分说,伸手给了我一巴掌。骂道:“你小子作死啊!”

我陡然酒醒,脸色一变,下意识挥起拳头,但马上又放下了。好在没醉得那么厉害,老话说,邪不侵正,我可没必要跟他较劲。便扭身跳下车。

为此,我受到书记、驻点老贫农代表、驻点工人师傅代表三方联合进行的严厉批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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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辩解说,我是做好事。书记说,用你啊,有司机呢!

我说,他那两下子,还不如我呢!

书记一时语噎,张张嘴说不出话。之后,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工人师傅说,你这样调皮捣蛋,我得通知你爸。我一听这话,便服了软。

我极其讨厌和反感这种动辄找家长似的教育方式,我是不想让父母牵挂操心。母亲一听到我惹了祸,又会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她伤心,我便揪心。

我对他说,叔,我错了,下回不开了!然后就不吭声了。

书记说,这就完啦?

我说,还要怎样?

在青年点大会上检讨!他铁着脸说。

我回答,不可能!

只要我当书记,你就最后一个回城!他丢下最后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听到这话,我才有点后悔和沮丧。我可不想永远呆在这个没意思的村庄。女点长提醒过我,书记可是说到做到的。

那个女生后来又埋怨又感激说,我可被你吓坏了,连肚子都不疼了。

我没心没肺傻笑了。

笑什么?她不解。

那也好,就当惊险疗法吧。我说。

果然,一年后,在恢复高考报名时,书记明确表示不允许我报名(当然还因为其它更为恶劣的事件)。是父亲找到了公社知青办。知青办主任自然知道我这个全公社有名的刺头儿,但他原本好像是教师出身,清楚升学对于一个孩子一生的重要意义,又因为我的情况也不在限制高考条件之内,就与书记沟通,允许我报考。

我猜,书记肯定在想,就凭你也报考?不自量力,滥竽充数!我从他鄙夷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一定把我当成“滥竽”了。

出他意料的是,我居然考上了。当然,这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我自己。也包括婶,她将信将疑。

但有一个人笃信我会考上,那就是父亲。知子莫若父,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他不仅给了我生命,为我推开一扇通向这个世界的门,也为我打开一扇迈向美好人生的门。

庆幸的是,在人生的关键节点,我终于没有让他失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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