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眼能望见四方的天空下,我更想征服。
驱车上路,要碾压这个世界。走,只要目力已及但先前未曾到过之地,这次一定要踩在脚下。
眼前是最美的雄阔。没有遮挡,也不是一马平川的单调。大岭千层,深沟万道,在眼前等待着你的横扫。能看见的,在招引你,你到达了,更好的地方又吸引了你的心,你半点也不犹豫地奔向下一程。
大岭或者小山疙瘩下,多有一线或片片残雪,做着灰茫里的映衬,把季节和天气说得分明。路弯,坡陡,沟深,都不怕。慢慢开,你有路的地方,就是我车轮奔赴的疆场。青青的小麦在车旁,走得再远也觉踏实。一棵棵树在远山,看着又觉得举步可达。有风不冷,有光不热,有雪不寒,有路不远,没有不能抵达的疆土。慵懒的只是人心,双脚和车轮尽可碾碎安守的一隅。
车前,突然冒出“江洼”两字。赶紧停下,我听人说起过它。它竟然就在这并不多深的山后,我最少一百次和它擦肩。
这是广正伯前妻的改嫁之地,那个老娘离开申洼村六十年了。父亲和母亲说起过不下三五次。顺沟向下,我问碰到的人可知这个娘的下落,他们都摇头摆手。
有名有姓的所在,难道找不到她吗?难道她的坟头,也不在这广远的山岭?我不服。正不平,却看见又一个村“江峪”,村部就赫然在路边。西面围墙上是毛、邓、江、胡、习的大幅照片,浓浓的政治味很是少见了。
村口的阳光下,安静着两个老者。
我又向他们打听那老娘,他们也说不知道。我正感到不解,他们说他们是从山下的迁来,移民集中,单独成村,到这儿也不过十七八年,哪里会知道这远山的旧事。
曹村乡,大扒,小寨岭,两个村里迁来了二三百口人,当时的管事人想结束大山里人居的零散,就动员乡亲失了旧家,来到了这开阔处的新村集中。
老者一个九十一岁,一个七十八岁。思维的清楚和语言的表述,年纪大的反而超过年级稍微小的。老先生说他担着一百多斤的担子,一步步丈量那一百多公里的路途,把一担担木炭送往洛阳火车站。那时人出畜力,大山无边无路,所有的活计都是肩背担挑,不问轻重远近。
他们说社会的异变,也说大势的神力。三十年前,贵为总统也只能笔记手写,现如今捡垃圾的底层也熟用着支付一宝,时代的巨轮把马云他们送到了财富之巅……
远离都市的老者,竟然有这样的见识,通脱和高远不逊京沪的教授。老者递过来旱烟袋,我点了一锅烟,吸一口吐出,淡淡的青烟飘散在正午山间农家的小巷。我惊异,想刨根究底,转念又止住了:我有什么资格来破坏这神秘?只需记住两个山头之间这百世户的人家。
老者又说并不是什么都会自然进步,有的东西会发生惊人的倒退,生出致命的毒瘤。比如清朝灭亡的前夜,一切如常,醒来已经变了天。坏人的作死,朝廷的无能,崩溃的巨响让无数的小民之命成血成骨,哪里还有生命的意义?人不如狗,命不是命,小民不如牛车前的草芥,一过春风自然绿。当然,小民用血水喂饱青草。
我大惊连连。他是芋老人吗?难道芋老人并未离世,只是默居青山数百年?或者他是民国罕异的大学者,被遗留在这人迹不至的草莽之野?
不敢再谈了,我怕今天的吃惊是我今生之最,这民间不整衣衫、已无牙齿的农人才是我真正的导师,是我遍寻多年而不得的方外高士。他手里,可有经纬天地的高道吗?
压制着心里腾腾的激动,我告别老者。再来已是必定,这山间石凳是我的课堂。大山白雪,干草迎风,最素朴的背景里,不速闯入的我得了好的滋养。
继续向北。前面,是北国将临的春天,迎春初放,柳榆将新。家家都有倚门等人的老少,深情看着归人入村的乡道,盼着他们回家洗客袍。
大岭长山间,春来即是年。年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