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陆原静书【6】
【原文】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绝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深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译文]
陆原静信中问: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颢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您说:“定者,心之本体”。这静、定,绝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时刻知道,时刻存养,遵从天理的意思。那时刻知道、存养、遵从天理,这已经是在动了呀!这不是未发之中,是已经有所发动了呀!怎么说是静呢?怎么能称为是心的本体呢?难道这个静和定,是贯通心的动静吗?
王阳明回信说:天理是不动的。经常认知、经常存养、经常遵循天理,也就是不看不听、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听、不思不做,不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看、听、思做关键是要趋于天理,而不曾有其他的看、听、思、做,这也就是动而未曾动。程颐先生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也就是指体用一源。
[解读]
关于这段阳明师生对话的涵义,我们举《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来说明。,一个叫丁的厨师替梁惠王宰牛,技艺非常高超,厨师丁向梁惠王说执业经验说,好的宰牛厨师一年换一次刀,他们是在用刀隔断筋肉,一般的厨师就要一个月换一次刀,他们是用刀砍断骨头,我的这把刀呢,用了十九年了,所宰的牛有几千头了,但是刀的锋利程度依然像是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因为牛的骨节之间有间隙,而刀刃很薄,用很薄的刀刃插入有间隙的骨节,宽宽绰绰地,对刀刃的运转必然是有余地的啊!因此,我才能做到用了这么久还保持锋利的刀刃。
牛的骨骼结构,筋络布局,可以比喻为阳明先生这段说的“理”,牛,无论你去解,或者你不去解,它就在那里,它的骨骼和筋络就是那样。即便这个外在的理可以被庖丁的心所所正确把握,内化为他心中的理,但是从这个理的起源考察,依然可以认为是静的,是定的。
现在庖丁开始解牛,他的手在动,他的心也在动,但是这个动的过程庖丁完全是按照心中那个能正确反映牛的骨骼与筋络布局的“理”在动,好的,现在我们将庖丁解牛的画面定格一下。
陆原静走到了庖丁解牛的画面前,指着这一场景对阳明先生说,可以看到,庖丁现在是动的,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刀在动,在解牛,但是周敦颐说“主静”,程颐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您也说定是心的本体,现在庖丁也知道“理”,他的心中也存养着“理”,他的行动也在遵循着“理”,但他明显是动的,无论从内在还是外在的动作来看,他都是在动的,您解释下为什么说他是静的吧?
阳明先生说,庖丁所知道的“理”,心中所存养的“理”,行动所遵循的“理”,这其中的“理”是不动的。庖丁的觉知、存养、行动都遵循着“理”,就是指他不看(“理”之外的东西),不听(“理”之外的东西),不作(遵循“理”之外的动作),但是这个过程不能说庖丁的心就如同槁木死灰一样,他眼睛所看的,耳朵所听的,心中所思的,行动所遵循的全部是统一服从于“理”,而未尝有所看(“理”之外的东西)、听(“理”之外的东西)、思(“理”之外的东西),这样,就可以说他是看似在动而实际上没有动,也就可以说“动亦定,静亦定”,本体和运用是同一个来源啊!
这一段的核心在于“看、听、思、为全部依循理即是达到了‘动亦定,静亦定’的境界”。如果要用比喻来讲那名为“人生”的这场旅途中,真正的“静”,不是在旅途中将车乱停靠在马路边上(看似静却不符合天理),也不是在马路上逆向狂奔(不仅不是静而且属于纵欲),而是沿着自己该走的道路正向行驶(看似动却符合天理,因而属于“静”),所以虽动静有别,但也是动在静中,静在动中,是否是真的“定”只看是否符合天理。因此这一段,以“动静合一、体用一源”结束。
陆原静的问题,也是泥着文句,纠着字眼来问静和定。其实也可以把周敦颐的“主静”称为“主定”,“动亦定,静亦定”的“定”。心静,就是心定。
定,是天有定理,人有定心,胸有定见,志有定向。而这人有定心,胸有定见,志有定向,都定在那天理上。天理之外的,都不看不听,不想不做,这就是不为外物所移,坚定不移。
人最糟糕的状态,就是心不定,志向不定,意见看法不定,总是摇摆,总是在动。为什么摇摆,一是自己不定,二是受外物和别人影响,三是有所疑惑、忧虑、恐惧。
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无忧,勇者不惧。”这智勇仁三达德,都靠一个“定”字。说起来,“定”是第一达德。人生在世,就活一个“定”字,你要做的事情,一直在坚持。如果你定不下来,定不了事,总是因为定不了心,定不了心,总是因为有所疑惑、忧虑、恐惧,则要问自己疑惑什么?忧虑什么?恐惧什么?是什么呢?无非是毁誉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