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其他不可能的追求

刘南打给妈妈告诉她找着工作了。她妈妈也很高兴。虽然是FB广告公司的小小前台招待员的工作。但至少不用回到老家了。她宁愿呆在这钢铁森林里过担惊受怕的生活。也不想回到老家草草地结婚、找工作,一直一成不变地生活到60岁。

冬天的黄昏,渗透进这个城市的是彻骨的寒冷。沿街却满是夜晚即将到来的欢愉。树叶零零散散地挤进路人的影子里。刘南走在大街上,看着穿梭而过的公交车私家车以及行人。只有现在她才可以感到的这个城市的美好。因为不用伪装,最脆弱也最真实。

风不停歇地奔跑。

她下意识地带上口罩。这个口罩还是前男友张硕送的。她之所以没扔是因为觉得能省就省。孙瑜打来电话:“你快来老地方。我有事情跟你说。”

能让孙瑜直接切入主题的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你知道吗?张硕要结婚了。”刘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这个消息。

“这不是很好么?”她平静地喝了一口白开水。

“我以为你会难过。”孙瑜的嘴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很配合地大张着。

“我现在哪有时间难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接着告诉自己在FB公司工作。

“你太棒了!”孙瑜拍了一下她的头,“我请客。”她说。

孙瑜说过她有严重的理想主义。她承认。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只是不想过这种到老也不起波澜的生活。所以和张硕走到今天也是必然。张硕没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大的志向。她最受不了自己的男人这样。在外面忍气吞声,生活平淡无奇。后来因为年终奖的事两人彻底说了再见。

那个冬夜里没戴手套忠实地拎着刚取来的热地瓜和热玉米的少年,会因为她的一个怪异的癖好在大冷天里来回奔波。而她,那时以为只要两人不松手,生活即使偶尔会冰冻,等到了春天也会慢慢解冻。在花香馥郁初,他还是她的少年。

直到两个人因为钱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时,张硕生平第一次打了她。

巴掌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心里的某处不坚固的建筑轰然倒塌。

不用偶尔。只一次。从前峰回路转的磨难,地老天荒的记忆,通通成为童话。

不过想到从学生时代就相爱的张硕就要结婚了,她的心里还是不自觉地蒙上一层莫名其妙的灰雾。有些人不是不爱了,就感受不到疼了。“可是他没有给我发请帖。”她苦笑了一声。一旦说了再见。这个人就彻底和你没关系了。他的喜怒哀乐,从此离你远远的。

他在世事上如此懦弱,对我倒可以狠得下心来。她边看沃尔德曼边想。我就像卡洛琳。她自言自语。小腹还是像一个月前隐隐的痛。依她的经验,忍一下就熬得过去。她放下书,却不经意间看到一张小纸条掉出来。

“我听过荒芜变成热闹,听过尘埃掩埋城堡,听过天空拒绝飞鸟,没听过你。”

好大气的字体!黑色中性笔连笔而下,气势纵横。她第一感觉是男人的字迹。

她随手撕了一张纸,写了这句话的下半句。又加了一句“嗨”。

那天晚上她把这本书看完了。她拉开窗帘,靠在墙上,看着深不可测的夜,背后是自己五十平米的小公寓。

未知还是未知。黎明还是会来。

张超中午吃完饭开着车来到市图书馆。他喜欢这个地方。或许他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和过去的自己有联系。准确地说,他不再是个唯利是图、勾心斗角的那个副总经理。

他拿了一本《鳄鱼的黄眼睛》。刚准备去看时,突然看到自己上次借的那本书。纸条上写着:我明白眼前都是气泡,安静的才是苦口良药,明白什么才让我骄傲,不明白你。

他心里一震。连忙跑到询问这本书借的是谁。柜台小姐说这个人办的是临时卡,没有姓名,只有一个联系电话。

他认认真真抄写了这串数字,放在钱包里。

刘南在公司的第一天还算顺利。在销售部经理陈姐的教导下,聪明的她熟悉了这些业务。繁忙还说不上,只是无聊轻易闯进了她的生活。第一天她没能接电话,她的搭档王婷婷熟练地接电话,不变的腔调。刘南在旁边看着她。很无措。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一向不善于和人交流。她就这样站着。看着来来回回匆忙而过地人们。突然庆幸自己做了个闲差。

一周下来,她发现了一个独特的人。他总是带着电脑包进来,不慌不忙,总是前五个到公司。她看着他的气场和装扮,觉得不像是普通的小职员。王婷婷说那是公司的副总张超。

“他可强势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市场部经理王禹。帅帅的大长腿,对人很好。你没觉得副总长得不帅么?”

“恩。不过他很有感觉。”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王禹找到张超商议洗发水“力士”的最新广告监制的事。两人前不久刚在公司董事会议上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都是负责眼下这个项目的人。

“走,去片场看看。”王禹说。

张超走到一楼突然想到自己忘记带那个本子了。估计是忘家里了。他跑到前台问:“你们有没有便签本?”王婷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候刘南刚好回来,看着他说:“我有个自己用的。不知道能行不?”

张超看着眼前的小额头短发女孩,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他看厌了全公司谄媚的笑容。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一点做作。他点点头。

他站在会场旁边,拿起笔记下广告制作的出现的问题。“开头太繁琐,铺垫太多……”

突然翻到一页:我曾踏月而行,只因你在山中。

他疯狂地翻完所有的页: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只有这两页。他突然明白了她就是那人。

后来在下班后,他找到刘南,当着她的面打了那个电话,刘南惊奇地接了电话。

“嗨。你来了。”他说。

她没有说话。直到两分钟后,她才开始缓缓说:“嗨。”

然后她的眼泪不可抑制。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种奇妙的预感。好像所有的苦会在眼前这个人终结。好像之前的那二十多年都是一晃间。

后来张超每次想起刘南,都想起和她说话的这个时候。早以为过了一见钟情的年纪,也以为不该有什么指望和希望。只是在见到她的那个时候,世界就又重新来过了。

他们坐在街上的长椅里聊了很多。从文学聊到政治,从西周聊到现在,从音乐聊到美术,他们惊奇地发现彼此有那么相似的看法。

“也许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他说。

“哪有!我和我哥哥就差了好多。”

“哦?你哥哥也在这里吗?”

“不。他在我小学时把我送到孤儿院就离开了。我在那里呆了七年,后来我妈妈也就是我养母收养了我。我们一直生活在现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真想抱着她。

“不好意思。你恨你哥哥吗?”

“说不上吧。如果活不过去,也许会恨。只是活过来了,知道恨也没有什么用了。”

他终于忍不住抱紧了她。

她笑了笑:“我还不习惯这么快啊。”

当晚,他们做爱了。好怕浪费一分一秒。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等来了阳光。听他说每句话都觉得美好。后来他们说起各自的感情,她说她只有过一个男朋友,和他好了十年,从初中到今年,为他堕过胎,为他和养母翻过脸。他说他有过三个女朋友。第一个背叛了她,第二个骗了钱,第三个和他结婚了,不过后来分了。

他们笑着躺在床上说,彼此的人生都是庸俗的桥段。

他说:“我很坏的。也很卑鄙。和我好了以后,你后悔了怎么办?”

她说:“能说出这句话的人还不至于太坏。没有人是好人。我们都要活下去。其实……”她停顿了。

他说:“其实什么?”

她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以前总觉得说这句话好虚伪。现在觉得有资格说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

他们就像阔别多年的恋人,在那个晚上重逢。

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地下恋情,为了他的前途,她甘愿默默在他身后。他知道她其实有很棒的才华。却情愿在这里做这些简单的工作。

“我想把你举荐到ED公司。”有次吃完饭他说。

“不要。我只要有个一般的工作就行了。我想要的真的不多。不过,我想,我可以明天辞职去对面那家杂志社工作了。”

“什么!”他高兴地把她举过头顶。“你太棒了!”他大喊。

她此刻觉得自己就是公主。

和张超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像只小绵羊。所有的强硬都不见了。他睡觉打呼噜,她失眠着直到最后也习惯了;他很少做家务,她总是哼着歌收拾他的烂摊子。因为她知道,深夜她发烧的时候,张超没有睡觉守在她身边;她写东西遇到瓶颈的时候,心情不好乱摔东西。他总是耐心地抱着她。他会做她最喜欢吃的菜。他知道她的下一个动作和所有的表情。

后来她搬到他的公寓去住。收拾自己的东西时,突然掉出来一张妈妈的病情诊断单。

她细细地看了看,手指攥得发白。她知道这种病遗传的概率是多少。

她看了看妈妈的遗像,静默了半晌。

“妈妈。不久我们就要见面了。”

那晚她无法入睡。喝着牛奶呆呆坐在床上,默念了上万遍:“张超呐。”

两年之后的某一天,张超向她求婚:“嫁给我吧。”

她想了好久:“对不起。”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冷战。他想不明白。

“你想好了?”孙瑜问她。

“恩。我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死亡对于我不算什么。只是对他不公平。我好爱他。多少次都不够。”

“可是……”

“拜托你了。孙瑜。”

两年零一个月。她亲了他最后一下。看着他沉睡的脸。轻轻将信放在桌上。

后来我见到张超的时候,已是五年后。五年是个不短的时间。他胖了些,生意做得也不错。说起刘南。我看到他流泪了。

五年了,加上之前的两年。他还爱她。

“刚开始,我很恨她。后来慢慢懂得了她的苦心。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最痛苦的样子。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每次想起她时我的感情还是那么强烈。每次晚上醒来总觉得她还在身边。我也渐渐明白了,我没办法再爱上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可我不孤独。一点也不。这些年,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想念里,我来来回回爱了她无数次。我能感觉得到她一直陪着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只是会觉得一生太长了。恨不得再去轮回遇见她。不过,为了她,我一直好好活。”

后来我才知道她对他说的话是:我觉得这一生我的直觉错了很多次。所以总是失望和受伤害。遇见你之后,我就觉得我们会一直到老。幸运的是,我终于对了一次。爱了你,也不枉这一生。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不想停。可太疼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张超。

我们未曾实现的,都交付与岁月吧。在它的怀里,我们始终是孩子。

爱了会永远,痛了会忘记。

一切都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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