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切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终将归于平静,而我们为俗世所纷扰的欢喜和烦恼,在唯一的终点——死亡的面前,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场闹剧。
佛法认为:“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万物的流变不过是生生灭灭的幻影,只有当我们看透了宇宙人生这虚幻不实的本质而不以生死为念,使心永远安住在“现在”而不存生死的对立观念,才能最终进入内心安详、生死自在的“涅盘”境界。
我们执着于这短暂的一生,但大部分的时间却浸没在痛苦之中。痛苦构成了我们自己这个存在实体的基本模块。也许痛苦正是所有开花结果的喜悦和幸福的原生形态,我们活着是为了支撑精神信念的希望和愿景,而它们必然要盛开在痛苦的悬崖边缘。
如果说活着是为了超度自己从此岸到达彼岸,那么死亡就是在终点迎接你解脱苦海的使者。但我们仍然更愿意选择在苦海中痛并快乐着,而不是期盼魂归极乐。
生是一场炽烈却暗藏鬼魅的狂欢,而死亡却是静寂的毫无波澜的沉默。狂欢使人困囿于贪嗔痴的虚妄和无度,但也好过面对未知的沉默时窒息一般忐忑的、慌乱的挣扎和不安。
对无知无觉、归于混沌的想象,使我常常深陷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我曾一度无法体会是什么让一个人选择自杀。自杀的人,可能认为世间一切都不再值得惦念,而脱离贪嗔痴的烦恼却有一种迷人的魔力。是否真的有无法改变的现实的绝望,可以让人心灰意冷到将死亡作为一个逃跑的目的地,或者每个人心里那个临界点不同,所以对死亡的选择有不同态度。
我一想到死亡,是一种万籁俱寂的荒凉感,是一种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迷失感,是一种被力大无穷的黑洞吞噬前的无力感。
第一次真实地认识到死亡的含义,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直陪伴我、喂养我的亲切的外婆的去世。那时我只有七岁,模糊地懂得死亡就是永别,不是小孩子之间闹矛盾的那种告辞,不是在车站送行亲朋远走他乡的那一声再见,而是永别。
我妈以为七岁的我还不懂事,看着我像是很平静无知的样子,并没有完整地跟我讲述事实。最后一天火葬的日子,妈说:“今天你就好好的在家里,妈妈有重要的事,要去殡仪馆送外婆,你还小就别去了。”我竟没有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
我虽然能够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知道送别的意义,不过这与感情无关。那以后,虽然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有心事也不敢讲出来,但我偷偷地藏了一张外婆的相片,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端详着那张在我的生命里再也不会鲜活的脸,泣不成声。
后来,亲人的一次一次离世,都让我有了更深更刻骨的认知。认知越透彻就越想逃避,想要欺骗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沉痛不舍,然后安慰自己没有到达那种恐惧的地步。
然而每一次无能为力的面对,都像把我掏空,让我对这个无法逃离的结局从敬畏到臣服,直到像奴隶一样被岁月驱赶和鞭打,然后忍受着疼痛和胆怯,一边假装忘记,一边振作精神,走向那一个未知的属于我的时刻。
离遗体最近的一次,是在殡仪馆送别我的表姐。
那时我上初中,表姐33岁,死于一场意外。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才8、9岁,论懂事还不如我。灵堂搭起来的那三天,两个孩子只顾在一边玩,嬉戏打闹、笑逐颜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出悲伤的样子。可是在棺木推进火炉的那一刹那,两个孩子亲眼目睹,好像突然从茫然中醒来,于是哇哇大哭。似乎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不是明白,但有一种天然的母子之间的感应发挥了作用,让他们的悲痛在本能中释放出来。
我是在和棺木告别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我和表姐家里所有的亲人朋友,一起按次序走进一个空荡荡的隔间,棺木在最中央。姐姐脸上化好了妆,穿得和平时一样漂亮。虽然不忍追看,但依稀记得脸有些变形,并不是我以前记忆中她的样子。我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失去了灵魂,什么叫人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那时的我大概十三四岁,耳边如潮水的音乐反反复复,身边走过的人一个个唉声叹息、步履沉重,亲人们的哭泣是巨大的浪在我脑海里汹涌。我感到无法在这种环境的包围下保持从容,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在心底里翻腾的滚烫的悲伤就这样淹没了我,让我失去了身体的力气,只剩下没完没了的痛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痛惜生命的脆弱和渺小,甚至还不如一棵树经历的岁月更多。而许多的电视、电影,在战争的场景下,人命更如草芥,士兵随时随地倒下,就在子弹穿过的那一个瞬间,就是生和死的分界。
而生是那么活跃跳动充满能量的生,死却是将所有眼前见到的大门一扇一扇紧紧地关闭。他们曾是万千世界每一个角落里组成家庭的平凡的生命,但一踏入战场,就成为了蚂蚁军团的一只蚂蚁,再也没有了个体的身份和标签,生命的存亡是个体世界里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东西。
读过了博尔赫斯的《永生》,说不上懂了多少,但至少让我有了一丝安慰。如果人真的可以得到永生,那么人们会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久远的过去的一次次重复,每一个行为都能找到过去的影子,然后人们便会感到无聊至极。而我们实际上短暂的人生,让我们可以十分小心地去珍惜和盼望,一切的未来都是未知,而且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点,这样才使人有了无限的动力。
我曾想,如果一个人拥有了特权,迟迟不死,那么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不见,最亲近的人不复存在,隔了辈分的亲情遥远又疏离,最熟悉的朋友成为历史,与社会的更新换代完全脱节,身体的机能衰退到无法自力更生,再也享受不到物质和欲望的快感,再也无人提及曾带给他骄傲和尊严的荣誉……活着就如同死去。
有一次在医院里,我看见了这样的场景。护士和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个病床,上面躺着一位年迈的老人来做B超检查。老人有很深的皱纹,身体也有些僵硬,但面容平和,旁边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他儿子,一直笑着跟他讲话。我突然在想,如果到了那一天,我的心应该也是很平静的,因为我不可能活得太久太久,久到身边的朋友亲人都一个个离去,我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小,而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圈子将离我越来越远,我变得越来越孤独,而这孤独将如刑罚一般越来越严,越来越折磨着我,直到我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
死亡是一个无法逃离的终点,对每一个人都公平公正。寿命既不能交易,也不能馈赠,它的来去与我们的意志永远平行,没有交点。所有人,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自然的规律,而这也仅仅是自然界数不清的规律中毫不特殊的一条。
万物经历着从不停歇的轮回和繁衍,死亡只是思维和意识的消逝,构成我们躯体的各个组织仍然在质量守恒的定律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它们随着分子、原子、电子、质子的变异和重组,成为另一些生命体的细胞的一部分。
我从万物中来,然后走向万物,变成了万物。我即是万物,万物即我。
我想我也几乎能够理解,博尔赫斯所说的:“死亡,就是水消失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