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一个随访了5年的肝癌晚期的患者来住院,被我赶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
他就诊是在5年前,当时已经肝脏多发转移,失去了手术机会。其实,很多肝癌的患者就诊的时候都像他一样,都失去了手术机会。
在20年前,只能让这些人回家,想吃点啥吃点啥,想去哪玩去哪玩。可现实是,这些人往往都有严重的肝硬化,肝功能失代偿,甚至消化道出血,连行动都困难,要他们多吃多玩,只能是略带嘲讽的安慰话。这么说,就意味着回家等死。
在10年前,针对肝癌的治疗开始出现特异性针对肿瘤的靶向药物,肝癌的生存期可以得到改善。但当时费用太高,很多人望药兴叹。就像知道可以坐航天火箭去太空遨游,就是知道而已。
在最近几年,针对肝癌的新的治疗药物和治疗手段层出不穷,而且国内出现了大量的仿制药,再加上集采药,很多药物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肝癌的治疗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突破。
5年前,他虽然失去了手术机会,但是肝功还可以,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包括介入治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射频消融等等,他的肿瘤得到了有效控制。这一控制,就是5年。
大家也许不太相信,晚期肿瘤还能活5年?
是的,说实话我也解释不清。医学把这解释为肿瘤的生物学行为。简单的说,就是同为肝恶性肿瘤,恶性程度高的长得快,恶性程度低的长得慢。就像同样关在监狱里的犯人,有的是因为杀人,有的是因为偷盗。虽然偷盗也不对,但比起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感官上还是要好得多。
反复多次的治疗,让我们有了简单的交流。
老人说,自己的母亲就是乙肝患者,他还有一个哥哥,也是乙肝患者,他们应该是有乙肝家族病史。他哥哥几年前因为肝癌去世了,但是因为对乙型病毒性肝炎并不了解,所以没有在意。其实大半年之前,自己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在家附近诊所检查,说是肝硬化,肝功能失代偿,让他去医院系统检查一下,但是他嫌麻烦,没有去,只是在诊所打点保肝药对症治疗,后来实在是身体虚弱得走不了路,才不得已来医院检查。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远在深圳工作,平时工作很忙,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回趟家。这次身体不好,是女儿多次电话催促才来医院看病的。他女儿在得知父亲是肝癌晚期后,从深圳飞了回来,双眼哭红的找到我们询问病情,咨询治疗方案,后来又把我们的治疗方案要了过去,我知道她应该去别的医院打听,并没有阻拦。应该是经多方打听之后,下定决心,同意了我们的治疗方案。
前两次治疗的时候,他女儿一直陪着老父亲。也许是孝感动天,老人的病情竟然很快得到了控制。治疗之后,老人肿瘤得到控制,肝功得以缓解,体力都有所恢复,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在医院里遛弯了。看到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他女儿千恩万谢,说了很多医术高超医德高尚之类的话。不过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作为医生,偶尔去治愈,时常去安慰才是正途。
看到父亲恢复顺利,女儿放下所有顾虑,回深圳工作了。老人也非常配合,每半年就回来复查,如果遇到身体不舒服,随时和我联系来医院检查。
对于有些肿瘤,在根治性手术(完全切除)无法完成的时候,减轻肿瘤负荷也非常重要。在前期介入治疗,靶向、免疫联合治疗之后,我们选择了对肿瘤的射频消融治疗。简单来说,就是用腹部超声发现肿瘤后,经过皮肤将一个特殊的针刺入肿瘤,通电加热,通过高温烧死肿瘤细胞。射频消融对于3cm以下的肿瘤有很好的作用,对于大肿瘤,就得反复多次。
对老人肝癌的射频治疗,我们进行了17次。开始是能在超声下发现的肿瘤射频消融,后来影像学怀疑的不确定良恶性的硬化结节也做射频消融。对于一些特殊位置不适合做射频消融的,我们联合放射性粒子植入。肝脏已经被我们扎成千疮百孔,如果它能开口表达的话,不知道会是感激我们,还是会把我们骂的狗血喷头。唯一庆幸的是,肿瘤会间断的生长,我们有机会就烧灼,不留情面。肿瘤没赢,我们没输,人还活着。不幸的是,老人对我们,对医院,产生了依赖情绪,不再像最开始一样惧怕医院,反而没事就愿意往医院跑,想“检查检查”。对我更是亲上加亲,不管凌晨还是半夜,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抄起电话打过来,问我该怎么处理。我经常在凌晨4、5点钟接到他的电话,毫无寒暄,单刀直入:最近有点恶心什么情况?最近有点便秘什么情况?最近吃的有点多什么情况?
我茫然的回答:没有啥检查,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老爷子毫不迟疑的告诉我,那我一会过去住院,好好查查。
真欲哭无泪啊!
医保对于这种住院检查的情况是坚决不允许的。虽说早期我们做了很多操作,但是后来肿瘤趋于稳定,就没有操作,变成住院体检。我试着和老爷子解释医保政策,但是他不听,依然定期来检查。我试着建议他到门诊检查,他告诉我孩子远在外地,没办法回来陪他,门诊检查往往需要预约排队好几天,他年纪大还有病,不方便,依然定期来检查。我试着告诉他医保会罚款,他坚定的告诉我医保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不会像我说的那样,如果有罚款一定是我们医生做的不对。总之,油盐不进。
没办法,我开始使用兵法——瞒天过海。当他来电话要住院的时候,我就告诉他现在没有床,等几天再说。几天之后告诉他还没有床,再等等。反正就是一拖再拖。居然拖了好一阵子。
老爷子身体不便,但头脑灵活,很快识破了我的伎俩,对我使用兵法——暗度陈仓。表面答应我等我病床的消息,结果自己偷偷直接来到病房,以我的名义告诉值班医生给他开住院手续,甚至看到空的床位直接住下,再打电话告诉我已经住到哪一床,让我给开手续。
这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毕竟,医保罚款的大斧子砍得我筋骨大伤。当他再次故技重施的时候,我拉下脸,言辞聚集了他的住院要求。看到我一身正气毫不动摇,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拖着他的行李箱默默走了。
看到老人落寞的转过身,和老伴相互搀扶着,拖着行李箱,小步小步挪向电梯间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好像是我背信弃义一样。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不会管老弱病残芸芸众生的。
后来,他女儿给我打来电话,我依然向她解释了医保完善的政策,不能以检查入院等等,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五年的守护终于画上了句号。真的很想对老人说,即使不能住院,也要定期复查啊!
PS:肝癌射频消融(Radiofrequency Ablation, RFA),是一种微创的肿瘤治疗技术,医生在影像设备(如B超或CT)的引导下,将一根很细的穿刺针(射频电极)精准地插入肝脏肿瘤内部。电极尖端会发出高频交流电,使周围组织中的离子发生剧烈摩擦,产生高温(通常可达80-100℃)。高温会导致肿瘤细胞迅速发生凝固性坏死,从而达到烧死肿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