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
过年了,是要回家的。只有在家里过年,味道才正。年下岁头,弥漫在厨房灶台的油烟味,最香。
这几年春节,我几乎总是年三十才到家。关上门的那一刻,厨房里锅铲翻炒的声音也会同步响起,接下来就会听到厨房里传来爸妈的声音:「洗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小的时候,有个词我一直琢磨不透,叫「本地」。跟着爸妈出去买菜,总是会听到他们问摊贩:这是本地土豆吗?这辣椒怕不是本地的吧?上了餐桌,有时也能听到他们皱着眉头:「这外地冬瓜到底不好吃。」
稍微长大些,出去读书,又会听到湖南、江西、贵州等地的同学争执哪里的米粉最好吃。就连湖南境内,常德、怀化、郴州、湘潭、长沙等等也免不了一片混战。结果却往往是,大家异口同声:「只有我们那的才地道!」
后来开始喝酒,喝威士忌,会分高地低地,会说斯佩塞会谈艾雷岛。会问为什么田纳西的不叫波本,日本的又为何比苏格兰的清雅,加拿大的黑麦又如何如何的独具风味儿。喝葡萄酒,从问香槟与气泡酒区别到底在哪入门,到琢磨起旧世界与新世界为何完全两种性格?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追逐食材的产地,能够欣赏每个产区的酒不同的风格特征,尝出不同地区米粉细微的口感变化时,突然明白爸妈常说的「本地」意味着什么,又是什么才能够定义「地道」。
记得有年夏天,我的朋友罗易成,神秘兮兮地提前好几天跟大家约饭,说要带着一帮朋友出去吃顿好的,吃顿地道的衡山菜。我们两批人,打车直奔北京东五环外的物资学院,在高架下的路口,见着一个不起眼的门脸,两扇玻璃门向外敞开。当我走进去,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招财进宝」的匾额,匾额下面是一个深棕色略微有些掉漆曲尺柜台。环伺一周,大概还有七八张圆桌,有操持着衡阳口音的服务员在向后厨报菜名。我不禁拍了拍罗易成的肩,使劲对他点点头:「这味儿肯定正,完全就是我们南方的苍蝇馆子才有的范儿。」他嘿嘿一笑,好似遇到了识货的人一般。
仅仅几道简单家常,就让我们这一伙人穿越到了千里之外:用茶油烹的青椒炒蛋、紫苏田螺,一看就是从衡阳带来的萝卜皮炒的腊肉,佐以青椒、蒜瓣的刁子鱼,炒得极嫩的红薯叶……觥筹间,大家指点江山,话题围绕的都是各自的家乡菜。外地人在北京,想找个地道的家乡味儿,着实不简单。于是乎,征服各地驻京办成了不少食客的壮志豪情,成行者却寥寥。
对于不少南方人来说,心理上很难过长江的原因,很多时候是饭菜的味儿不够正。烹鱼时抱怨辣椒少了清香,回锅肉里抱怨青蒜怎么能用洋葱代替,干炒牛河里抱怨怎么刚端上桌就没了镬气。就连蛋炒饭里,也要抱怨北京的香葱是异端,水滋滋的,不够香。如果遇上泛着甜味儿又带着猪油香的菜薹,遇上牛油底的冒菜,遇上小火慢炖后泛着糖香的本帮红烧肉,我想这些地方的食客们一定吃得比过年还开心。
前些日子,突然犯了馋,不停地搜罗家附近餐馆的外卖菜单,为的就是能找到一份地道的菜薹,红白皆可。北京大概有数以百计的湖南湖北菜馆子,各自标榜地道、正宗。有趣的是,我仅能在不足十分之一的餐馆里见到菜薹。大约三年前的冬天,那会儿还住在传媒大学附近的我,和邻居莫凡在东五环外的湘菜馆吃饭。翻菜单的时候,我就在嘟囔,如今的餐馆怎么就不能专一点,湘菜馆子为什么还要兼卖江浙菜,时不时还有几道粤菜点缀其中。心里正打鼓——这顿饭怕是会吃得不爽快,突然看到时令蔬菜一栏里,有白菜薹。赶紧把服务员叫来,问这菜薹的做法,用什么油,下什么作料。没想到服务员对答如流:「我们家白菜薹用猪油炒,还用浏阳豆豉爆香,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放几片风吹肉。」
果不其然,虽然一桌菜里口水鸡不地道,狮子头也差了点口感,但仍旧不影响这顿饭的好滋味,我们吃了个肚儿圆。
在北京的周末,乔常常会拉着我出去探探店,在一众没有尝试过的餐馆里发现惊喜。多数时候,我们总是在日本菜、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之间流连,她喜好这些,我便听从。当然,她也会跟我去尝试下新开的湘菜馆子,去昂贵的本帮菜餐厅奢侈一下。
以前在家的时候,总是爱用辣椒炒肉的汤汁拌饭。将辣椒和肉香完美融合在一起的辣椒炒肉,油汤里是浓郁的自由散漫却又质朴丰富的生活气息,将米饭拌入其中,为的是让辣椒的植物芬芳与猪肉的乡土肉味,更好地在舌尖交融绽放,再砸吧一下嘴巴,准是幸福的没话说。
北京也不是没有好吃的辣椒炒肉,但是拌饭的味道却总是不对。深究原因,是北京的餐馆常用产自东北的粳米,而我从小到大最常吃的却是籼米。它的米粒比粳米更为细长,质地更脆,米粒软韧不沾。习惯了籼米的那种咀嚼吞咽快感的我,自然对粳米爱不起来,也总是觉得拌饭味道差了那么一点。
于是乎,听说有新开的湘菜馆把肉汁拌饭当招牌,我便拉着乔冲了进去。米对了,味道也回来了。我也罕见的见到她一口气吃了两碗饭。
还是与米有关,小时候,吃蛋炒饭,常常爱放些豆芽。炒得好的师傅,米饭粒粒分开,蛋花散布期间。用老抽增色,米饭油润红亮,隔夜的米饭再次加热之后水分含量极低,弹牙。油香、蛋香随着一口一口的咀嚼在口腔蔓延,些许豆芽因其味淡、清脆,让口感变得丰富有层次。
有次下了班出地铁,看到街边有卖炒饭的小摊,便想借此果腹。可是师傅倔强地不肯放豆芽,只愿用包菜。理由是用了豆芽米饭会粘牙,炒出来的饭会湿。我正纳闷时,瞥了眼米饭,原来是粳米。
只身在外,绝大多数时间吃到的总是不够地道的家乡味。就如我这湖南人面对用了粳米的肉汁拌饭,杭椒炒的辣椒炒肉;就如四川人面对用洋葱代替青蒜的回锅肉,就如重庆人面对没有碱水面的重庆小面,就如扬州人面对肉斩得太细,酱油太重甚至有些微妙酸气的狮子头。
所以多半时候,就是再有风骨的食客,也会对家乡味百般包容。
记得前段时间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远在南美的中国人,用当地的海鱼代替鳙鱼、草鱼做水煮鱼,用当地的花生酱替代麻将来涮火锅。这些不得不妥协的「新家乡味」,恰恰是对乡愁的消解,也更加说明了,我们为什么要回故乡。
明天,就是年三十,准备好了迎接一桌充满回忆的家乡味吗?去细细品味一下吧。
最近我参与制作了一档节目叫《味里故乡》,在江一燕的那一集,我写了这么一句:探寻故乡味道的终极意义就在于,让你从人生的起点开始,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发现那些需要琢磨的道理,从来都不在远方。
接下来过年在家,和父母团聚的日子,愿你也能抽出点时间,上微博搜搜这档节目看看。每一集都不长,江一燕、秦岚、王晓晨、戚薇……这些明星们,回到故乡,探寻自己记忆里的味道。希望你也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