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体大赋是“鸿裁”,咏物小赋是“小制”,两者都以“体物”为中心,来源于共同的母体——先秦隐语。
隐语是一种隐去本意而假以他辞来描摹暗示,需以大量相关线索予以提示、曲为渲染,或围绕事物描摹情境,或针对事物摹写特征,给铺陈状物的汉赋产生留下极大的拓展空间。此外,隐语往往或隐或显地含有一问一答格局,对汉代散体大赋“假设问对”结构特点的形成也产生直接影响。从擅长隐语的先秦宫廷俳优,到擅长作赋的宋玉、唐勒等文学侍从,再到“有类俳优”的汉代赋家,也都得以此承传。他们随侍帝王,时常受命作赋,这种职业性创作令汉语言得到了极大的训练和开发,最终使得汉赋成为“一代之文”。
关于赋体特征,陆机和刘勰从赋体的整体特征着眼为其作过概括。陆机说:“赋体物而浏亮。”刘勰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二者都注意到赋“体物”这一特点。此外,针对赋体的其他特征,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挚虞说:“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刘勰说:“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拟诸形容,则务言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刘熙载说:“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赋家之心,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故能随其所值,赋象班形,所谓‘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也”。可见,以铺陈繁密的语言对事物进行细致的描摹,是这类赋作的基本特征,而其他非本质的因素,如语言方面的骚句骈偶、韵语散语以及修辞手段,体制方面的问答、直叙以及鸿篇、短制等,却能够依作者的才力、兴趣、需要而随意取舍,从而表现出风格的多样和形式的繁富。也还是由于这一质的规定性,确立了散体赋形变的弹性限度,一旦超出,这一文体的性质遂发生变化,也就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如司马相如《子虚赋》描写楚地云梦泽,从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各个角度详细描摹:
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昌蒲,茳蓠麋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觚卢、菴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蘖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上林赋》描写天子上林苑的浩大和物产丰富,更是穷形尽相: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径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沸。滭浡滵汩,偪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澎濞沆瀣。穹隆云桡,宛潬胶戾。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壅,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濦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鱅鳍鮀,禺禺鱋魶,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的瓅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藂积乎其中。鸿鹔鹄鸨,鴐鹅鸀瑦,鵁目,烦鹜鷛,鵁鸬,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汉大赋的出现是出于“润色鸿业”的需要。汉初经过秦末动荡,建立了空前统一的大帝国。至武宣之世达到鼎盛,这时候帝国的大一统体现在版图、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形成一种将天地时空、山水地理、草木鸟兽、人伦道德、政治宗法等世间万象囊括其中的“大汉意识”,其威势和勃勃生机得以充分显露。与这种时代精神相契合,文人也表现出接纳万物的胸襟和气魄,体现出勇于创新、润色鸿业的主观欲求。史家司马迁著《史记》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同样,赋家司马相如作《子虚》《上林》赋,亦欲“控引天地、错综古今”,体现出那个时代文学创作者的抱负。同时,汉代社会崇尚博物,司马相如自述创作经验:“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在这种情况下,赋家豪情万丈的自觉奉上鸿篇巨制的颂歌。故武宣时也是汉赋创作最盛的时候。“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由隐谜扩展而来的赋体本身具有客观的、外向的、拟形图貌似的特征,截然不同于传统审美文化偏于主体、内向、情感、心理的,偏于言志、缘情、畅神、写意的特点,特别适于细致呈现大汉帝国的纷繁物色,于是,汉赋便以“舍我其谁”的姿态成为帝王赋家的首选,受到世人的追捧。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可见,汉赋就是在颂扬彰显事物中得以完成的。刘熙载《艺概》云: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
汉赋的崛起,委实让人吃惊,此说试图从文学话语的内在转换方面寻找原因,这道出了历史的部分真相。
赋家有着竭尽才智来重现外界物事的强烈渴望。他们不仅通过铺陈描绘等手法对多彩绚烂的外部世界进行穷形尽相的描摹刻画,而且通过开掘汉字形体的表现力,借汉文字本身的形象意味,直接表现事形物态,因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甚至可以不深究字义而仅凭目视就能感受到因众多相同偏旁字并列造成的画面效果。同时,作为“不歌而诵”的文体,又要兼及声音形象,故赋家又常用多种方法造字以使音韵谐和。鲁迅在《自文字至文章》中说:“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这段话显然是针对汉赋而言的,汉赋在语言用字上的堆砌出奇尽管显得有一些憨拙,但它们以其独有的形象表现,强化了赋体的图案化特征,积累了美感创造经验,这也构成了汉赋整体意义的一部分。
除京都苑猎等大赋外,汉代还有数量众多的咏物小赋,以单个事物为中心进行描摹,如路乔如《鹤赋》:
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宛修颈而顾步,啄池碛而相欢。岂忘赤霄之上,忽池籞而盘桓。饮清流而不举,食稻梁而未安。故知野禽野性,未脱笼樊。赖君王之广爱,虽禽鸟兮抱恩。方腾骧而鸣舞,凭朱槛而为欢。
描摹鹤之外形以及跳、飞、走、啄等动态。路乔如是梁惠王门客,末句亦委婉表达对梁孝王的赞美。
再如王褒《洞箫赋》以洞箫为描述对象,从制作洞箫的原料、产地、周围环境写起,继而描写工匠如何制作、装饰、调试,最后写高手演奏及其效果。该篇语言多用“兮”字句,末尾有“乱曰”,显然受楚辞语言形式的影响。如描写洞箫的音声:
故吻吮值夫宫商兮,龢纷离其匹溢。形旖旎以顺吹兮,瞋以纡郁。气旁迕以飞射兮,驰散涣以逫律。趣从容其勿述兮,驚合遝以诡谲。或浑沌而潺湲兮,猎若枚折;或漫衍而络绎兮,沛焉竞溢。惏栗密率,掩以绝灭,霵晔踕,跳然复出。若乃徐听其曲度兮,廉察其赋歌。啾咇而将吟兮,行鍖銋以龢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兮,漂乍弃而为他。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龢。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汜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静厌瘱,顺叙卑达,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
咏物小赋题材博杂,《汉志·诗赋略》“杂赋”类,包括《杂行山及颂德赋》二十四篇;《杂四夷及兵赋》二十篇;《杂鼓琴剑戏赋》十三篇;《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十六篇;《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十八篇;《杂器械草木赋》三十三篇;《大杂赋》三十四篇等,当大都属于此类赋作。从目前存留篇目看,所涉物类丰富,如天文地理类有《旱云赋》《迅风赋》《霖雨赋》《月赋》《终南山赋》《梓铜山赋》《汉津赋》等;鸟兽草木类有《柳赋》《杨柳赋》《鸮赋》《蓼虫赋》《鹤赋》《文鹿赋》《文木赋》《神雀赋》《果赋》《大雀赋》《蝉赋》《神龙赋》《马赋》《鹦鹉赋》《王孙赋》(王孙即猴),以及《郁金赋》《芙蓉赋》《荔支(枝)赋》《蓝赋》《舞鸿赋》《白鹄赋》《玄根赋》等;乐器类有《簴赋》《笙赋》《洞箫赋》《雅琴赋》《琴赋》《长笛赋》《筝赋》等;日常器物类有《几赋》《屏风赋》《熏笼赋》《鱼葅赋》《芳松枕赋》《麒麟角杖赋》《合(盒)赋》《灯赋》《舞赋》《扇赋》《竹扇赋》《白绮扇赋》《团扇赋》《瑰材枕赋》《(织)机赋》《缄缕赋》《笔赋》《酒赋》《针缕赋》等;博戏类如《围棋赋》《樗蒲赋》《围碁(棋)赋》《弹棋赋》等;宫室类如《辟雍赋》《德阳殿赋》《平乐观赋》《东观赋》等;术数仪器有《九宫赋》《相风(测风器)》等,此外还有《冢赋》《骷髅赋》《大傩赋》《梦赋》等。题材内容繁多,可谓“随物赋形”,由此见出时人对万千物象充满着好奇和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