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羔羊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我睁眼,发现周围是一片浓郁的黑暗。我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似乎这里只是一片纯粹的黑。地板冰凉,我试着走几步,脚底板触碰光滑平面的声音似乎被放大。

我慢慢走起来,时不时也停下环顾四周,直到走得脚底疼痛。我似乎走了一段十分漫长的距离,然而我仿佛从没移动过。周围仍然是浓郁的、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脚下依然是冰凉、无情的地板。

好冷也好累。我为什么要走呢?我感到好累,脚累、脑子累、心累,全身都异常累,像是每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尖叫着被压榨殆尽。我缓缓地瘫躺到了地上,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对啊,我为什么要走呢?意义何在?我想不起来我一开始走路的意图了,仿佛那段记忆是虚幻的,而我的脑子刚刚并没有在运转,身体是遵循着本能在运动的。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只按照本能运动而不动脑子的话?

人与动物本质上的区别,就是动物的行为受激素控制,人类却可以违抗生理冲动——除了膝跳反射这类不经大脑直接由脊髓传输的命令——自主地行动,主宰自己的身体。这是我们生来的特权。

正因人生来就有此特权,所以人的生命不止关乎于生,更关乎于命。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这给他们的生镀上了价值与意义。而如果一个人活着就只为活着,却并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标或意义,那他活得和动物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下定决心不要活得跟动物一样。我是有理想的。我想站在舞台上,被人们满怀期待地注视,歌出优美的声音,然后享受属于我的喝彩。我想着,把手背放在眼睛上,很快它就变得湿润起来。温凉的液体滑落到我的耳廓。

我感到全身无力,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做不成,只能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地上软弱地哭泣。我变成了宇宙中的一个静物,从人世间中抽身,任由时间在我身边穿梭,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置身事外,就像一盆花,像一只鬼魂,像短暂的死亡。

这种感觉是突然袭击我的。没有征兆,我也无法反抗或是挣扎,只能任由它在我身上凌虐,吸取我身上的所有生气,击垮我心里的一切防御,撕碎我脑中的每一处理智。无论有何理想,我此时都只想当个活死人。我突然不希望离开这个黑得虚无的地方了。如果我能一直、一直躺在这里,就不用面对我糟糕的生活了。

活着好累啊。我翻了个身,侧躺。其实我并没那么想死,但是活着真的好累啊。我没有一副好嗓音,抑或是一副好皮囊,却偏偏想当歌手。这就是我生命的意义——人活着总得有个向往的目标,这就是他生活的方向。那么,倘若我无法成为歌手,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否则我是在为什么而活呢?所以,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要成为一名歌手。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知道自己唱歌不好听,还是在任何没人的地方放声歌唱,甚至还在开学第一天的音乐课上上了台唱歌。虽然这使我后来遭到了同学的恶意对待,但我并不后悔。歌手的歌声总得有人听到。

一想到那些人嘲弄的表情,尽管那些切片已经很灰黯,他们的声音还是像电钻一样钻进了我的脑海。

大笑。

“你想当歌手呀,但是五音不全是没法当歌手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来,我们给你熬了神药,把这碗橡皮擦屑汤喝下,你就会拥有天籁之音。喝呀!”不可名状的颗粒粗暴地撞开我的嗓子,涌入直下。

嘲笑。

“你既然想当明星,就得长得好看一点呀,你看你满脸的痘,谁会喜欢你呢?来,把这面膜敷上!什么?泥巴?这哪是泥巴?没见过棕色的面膜吗?你懂什么啊穷鬼!”黏糊的物体带着青草味被厚重地拍到脸上,似乎还有虫子爬过的感觉。

疯笑。

“对不起,我差点给忘了,你妈死了,你爸不回家,你个小孤儿哪里有钱买面膜呀?”

“别胡说,方大才,她才不是孤儿呢——她不是还有一个瞎子姥姥吗?人家姥姥说不定会用自己的退休金和残疾人补助给她买面膜呢!”

癫笑。我感到耳朵被烧得火热。

“哈哈哈哈哈!你姥姥会给你买面膜吗?啊?说话呀!不说话给我打她嘴巴!”

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好像还有夹着野草的泥钻进了我的鼻腔、口腔。

“把她衣服扒下来,以后当明星了就卖她裸照!”

……

回忆回溯到这里,我只记得斥满内心的颤栗,控制不住呼吸,双手抱头抽噎起来。


“你还好吗?”

在混沌的记忆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令人安心,我睁开了模糊的泪眼,四处张望起来。

“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一个女孩双手叉腰,大声斥责着疯狗一样的恶霸们,横在我面前。一副这样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

她身体纤细,但脸上有些婴儿肥。她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脸又红彤彤像太阳。她愤怒时眼睛里像是燃烧着熊熊火焰,但这双炙热的眼睛平时却水汪汪的,像小鹿眼睛一样。

她有很坚定的嗓音,仿佛没有什么力量能撼动她。即使面对着比她更高大威猛的不义,她也会挺身而出:

“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她叫道。

我抹了抹眼泪,画面再次变幻,她站在我面前,关切地低下头问我:“你还好吗?”

她要拉我起来,向我伸出手,臂上平添几道青紫。我的心脏抽动着收缩了一下,有点疼。


“你为什么不去告状?”学校旁的土坡上,我们并肩而坐,这时她开口问了我。

正值炎热的五月,野芍药盛开的季节,身旁已有粉色的芍药热烈地盛开,传来阵阵混着泥土味的清香。这股泥土味也有可能是来自口鼻深处未能清理干净的湿泥。不自觉地回想到刚刚的经历,我不禁抖了一下,抱在蜷缩双腿上的手攥了起来,轻轻说:

“没用的,老师知道后也只简单地口头教育一下做做样子,反而会激起那些人更大的怒火,变本加厉地不放过我。”

“那你家人知道吗?”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残疾人姥姥,为了照顾我上学,尽管很不方便,还是专门从偏远的村里搬来城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摸索着生活,所以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费了这么大力气,我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在学校快乐地好好学习……我不想再白白加重她的负担了,毕竟她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担忧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已。”

太久没和人倾诉,好像一不小心就讲了很多。阳光炙热地烘烤我,而我就像一只明晃晃出现在大街上的阴沟老鼠,惊慌失措却无处遁形,低下了头,从脖颈到耳尖直发烫,恨不得钻到眼前的土地里,腐烂后成为眼前瑰丽芍药的肥料。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好吧,对不起,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站立起来,坚定地看着我,宣誓般发言:“但是,只要是我帮得上的忙,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尽量帮!就像今天这样。”她捏紧了拳头,举到胸前,仿佛其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夏日的阳光肆意地闯进她清澈的眼眸,仿佛点燃了一片星海。

“非常感谢你,但是……请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有些木讷地问。

她只咧开嘴笑笑,露出有点歪的小虎牙。

“做正义的事难道还需要理由吗?”她说,好像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


我很喜欢夏天。夏天是阳光味的清新,是镇痛的芍药花海,是热烈的血液,是有活力的心跳。我和她并肩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得有些急,天气又热,我们都有点喘气。她的脸颊已染上红晕,我的脸庞也微微发烫。但我们每次对视都只是毫无怨言地笑笑。昨夜刚下过雨,一夜淅淅沥沥的喧嚣后是新鲜的空气在躁动,一股脑涌进肺里后似乎要把人都蒸发,让人发自肺腑地感叹:舒爽。

清风拂面,带来阵阵芍药香灌入心脾,我忍不住对着风歌唱。没了谱的音调从嘴巴里溜出,我又羞涩地将嘴闭上——如果我被欺压是因为歌喉和样貌,样貌尚无法遮蔽,而歌喉,我不想再用它赶走唯一的朋友了。那么我还有机会站在台上歌唱吗?我低头看向自己交替行进的脚。我放弃了我认为的自己生于人世的意义了吗?

然而她发出了一声轻笑。我一开始以为它同我先前所有对自己歌声的评价一样,是无情的嘲笑,但她却说:

“继续唱呗,怪有意思的。”

虽然她的评价并不是“好听”——我并不奢求她昧着良心这么说——但也足矣。


那伙人后来又来找过几次麻烦,她都无一例外地为我出头。她家里好像找老师反馈过他们的事,结果是他们恼羞成怒,对我们大打出手。她明明四肢纤细,却根本不畏惧伤痛一般,与他们鏖战。泪水总是在这时怯懦地模糊视线,让我觉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什么都不知道,心存侥幸,只要站在原地继续可怜地哭泣,过一会儿什么事情都会解决了。那时她就会带着一身伤痕过来拭干我的泪,说已经没事了。

我很抱歉自己的软弱让她徒增伤口,却也无力反抗那些诡谲暴劣的人。他们的恶意仿佛水缸被拔掉了塞子,暴戾的水流不顾一切地向外冲撞,摧毁一切途径之物。过去我尝试柔软地吸收这些恶意,但如今她挺立在我面前,如同抵挡洪流的堤坝,而我就像是被牧羊犬保护起来的羊羔,安然地、麻木地继续啃食着青草。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也尝试过说服我:

“遇到一群人打你,你就背靠墙,然后随机揪着里面的一个人一直打。靠墙的话,你就不会腹背受敌;揪着一个人打,他吃痛了,下次就未必敢惹你了。你看他们最近是不是少来找麻烦了?”

我看着她目光炯炯,却丧失了说话的勇气。她干净的脸上多了青肿,我布满痘印的脸上却没有增添新伤。没办法,胆怯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退让总能换取原谅。

这样怯懦的我却向往万人瞩目的舞台,就连我自己有时也会觉得可笑,但被砍折双翼的鸟儿偏偏最向往那广袤的天空。或许,我只是想沐浴在温暖的目光下,像一个在摇篮曲下安睡的孩子那般。我只是想被温柔地对待,就像现在这样。她和煦地微笑着,就如春风拂面,就算是再悲惨的人看见她的脸也会原谅所有不幸。阳光映入她的眼眸,带去光明和力量,一路畅通无阻,抑或那里本就清澈见底。我曾望着这双眸子,忘记了一切,于是下定决心要变得勇敢。

但那些人凶狠的吼叫和压迫却总将我堆积起来的努力瓦解,即使是在模糊不清的梦境,我也依然记得那铭刻在骨髓中的恐惧。我是一个难以忍受和人起正面冲突的人,总想着避让锋芒,所以这一次也是——于是我开朗地笑笑,一口答应:

“真的特别谢谢你……我下次一定这么做!”我说。

她的期望像无数根针扎着我,身上的每一处疤痕更是在无声地谴责谩骂我的软弱无能。尽管我很喜欢她、很感激她,此刻也只想蒸发在空气里,好让我不再跟她说话,因为我不得不许下一个无力完成诺言。于是,软弱的罪上又加了欺骗一罪。

我有时会想,如果她从未插手我的事情,我的世界不曾降临过英雄救世,会不会反而更好?她勇敢、正义、善良,我配不得让这样的人为我大费周章地请家里人帮忙摆平欺凌,甚至以身对抗武力欺压、为保护我而受伤。我不希望这样一个人无辜地被卷入我的悲剧,为什么只是看着她被打?为什么你做不到她做的事?难道你忍心看她为你受伤,自己却往她身后一站,观众一般冷漠地借哭泣推卸任务?可我本就自身难保,又该如何维护她?回想起落在身上的拳头和踢踹,我的腿一下就软了下来,失去向前迈步的力气了,只好像木头一样被钉在原地,勉强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她为什么要帮我啊?如果她没有帮过我,我也就不用纠结去强迫着改变自己了。

或许我活该做一个受这一切的人。这就是我的生活,庸碌的、腐烂的。

很多个下着暴雨的夜里,面对自己良心的谴责,我只能任由眼泪顺着脸颊侵入耳畔,欺骗自己“明天所有事情都会不一样”,不知过去多久后昏迷过去,浑浑噩噩地等待太阳再度升起。这时,我总不可遏止地坠入芍药花海包裹住的梦乡,花浪随风而起,荡漾阵阵,我紧绷的思绪也趋于松缓。“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失去意识前脑内的最后一句话,总是这句没有答案的质问。


“你有罪。”

回忆的潮流干涸,我睁开眼,又见到那一片虚无的现实,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有罪宣判的回音犹在。

“我有罪。”我承认道。“我冷漠、自私又软弱。”

“不,”那道声音从冥冥处响起,“你的罪名是暴怒。”

好像又一道回忆的大门被强行撬开,刺眼地回忆又奔涌而来。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来找麻烦,还带了像模像样的武器,好像是动真格的。棒球棍、老家打鸟用的弹弓、美工刀……不知道从哪里零零散散凑的。他们怒气冲冲,目不斜视地直奔我身旁的她。

我习惯了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承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但我意识到他们这次的目标并不是逆来顺受的羊羔,而是尖牙利爪却孤立无援的牧羊犬。

本能使我畏缩,我条件反射地举手抱头蹲下,乞求他们的放过——只要不伤害我,干什么都行。但是她呢?她从未屈服过,这次面对这阵仗也会奋力抗争吗?我扭头看向她,她脸色铁青,双手高高举起,看见他们直直奔过来,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对于呼喊不予理会,只是加快了步伐。见状,她拉起地上的我转身就跑。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自动跟随她,追随她往安全的方向。

好想逃离这泥潭。好想逃离这罪恶。好想逃离世间的所有伤害。这样的想法在我心底打转。身周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唯有眼前的人不变地引领方向。我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们不用没命地奔跑也能安逸地生活。

我奋力地奔跑了,好像在以生命作燃油,发动一台老旧的汽车。但是我的喘气逐渐失了节奏,腿也像灌了铅,步子越迈越小,头也发晕,仿佛氧气根本无法被吸收。不知道如此不堪疲惫地跑了多久,视线开始模糊,背后粗重的脚步声渐进,我萌生了放弃抵抗的念头。算了,其实就这样死掉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我活着也没多开心啊。

有股拉力突然拽住我的衣服,我被向后扯去。我被人抓到了,要挨打了。会打得很重吗?我会死吗?我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裁决。

“砰”一声,想象中重物砸击在脑袋上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我睁开眼,看见她捂着自己的左手臂,五官像是因忍受着疼痛而扭曲,龇牙咧嘴。她愤怒地瞪着面前手持棒球棍的人,而那人则是将棒球棍当作拐杖一样杵着,另一手捂着肚子,同样龇牙咧嘴。

其他拿着各种武器的人也陆续追赶上来,像看见食物的鱼虾一样乌泱泱将我们团团围住。一个带头的人趾高气昂,指着她大叫:“就是你一天天的让家长找事儿?”

我不认识这个人和跟他身边的男生,但他身形高大,像是高年级的学长。平时一脸丑态、带头整蛊我的人此时幸灾乐祸地站在他们背后,笑嘻嘻地盯着我们看。脱离了刚刚做梦般的状态,我深刻地意识到这次的事态前所未有地严重——或许也正因如此,我无法相信它的发生,使我像置身事外的观众一样注视着自己和她的逃离。

“而且还敢还手!”捂着肚子的男生又直挺起身子,说着就又要高举起手上的棒球棍砸下去,“真是活腻了!”

随着他一棒下来,她似乎再无力招架,勉强抬手护住头部,却因为巨大的冲击被一下压倒在地上。周围的人于是都拎着武器摩拳擦掌地凑上来,似乎要将她活活分食。她挣扎着快速爬起来,摇摇欲坠,背对着我。

我感受到火热的目光在灼视。我们完全被包围了,没有办法逃跑。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我记得她说过打群架时要背靠墙以免腹背受敌。我们被包围了,并没有墙可靠,于是她把背后留给了我。这是否意味着,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后盾,交予我她的信任?

我这种人吗?

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让我的紧握的拳头微微发颤。我一直是站在她身后、被保护的人,而如今我被委以重任。我不想负她,我想保护她,但我能保护她吗?我连保全自己都做不到,也有护住他人的资格吗?

“但她是被你卷进这场纷争的。”脑内,一个声音响起。“她本不用与这些刺头作对,放任你被他们处置而保全自身,但她没有。”

“她为你受了很多次伤,她是你的英雄,你难道到最后一点作为都没有吗?如今她因你身处险境,你却因太胆怯而不愿伸出援手吗?想明哲保身求他们的放过,而不管他们对她施暴吗?她为你做过的事,你一点都不愿出手回报吗?”

“她的身板也不算结实,却要承受这么多人的暴怒,万一她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敢说你没有责任吗?你想当罪人吗?好意思吗?”

我的心猛地收紧一下。我是个罪人,一直都是。一个懦弱、胆怯、不回报恩情的胆小鬼,只能像只羊羔一样任人摆布。

先是一只球棒带头,随后几个球棍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下落,血液不时飞溅出来,她的惨叫声响渐渐黯淡。只是一个愣神的工夫,她便圆瞪着眼躺在地上,不再反抗,失去了往日的所有活力,仿佛一个破碎的布娃娃。人潮哄拥着退散,只留瞪着她的我呆愣在原地。她依然不说话,只是也干瞪着眼,但好像永远不会再和我说话了。我绝望地眨眨眼,视野模糊了一下,再次聚焦时,我又看到她护在我身前,低挡着面目可憎的凶神,仿佛溯洄到过去,仿佛刚刚只是走了一下神,见证了一刹的噩梦,才反应过来背好像已经湿透了。

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我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她,想起画面中无力地站在尸体旁怔神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

似乎命中注定,带头的球棒挥舞起来,正好遮蔽住了一瞬间直射入眼的阳光。眼前一黑,几个场景又在眼前闪回:初见时她向我伸出的青紫的手,芍药花海中少女的腼腆笑颜,教学我反抗时坚毅的目光……以及最后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她,死鱼一样翻着肚皮瞪着眼,仿佛叩问苍天。心猛然一抽,不等大脑反应,直接驱动我的肌肉收缩又拉伸。再眨眼看清时,我发现自己竟跑前了来,已然横在她身前,铁质的球棍丝毫不客气地直奔面门扫来。因为想阻止她的受伤,我跑得太急,根本还没思考如何应对扑面而来的攻击。本能使我抬起手臂护住头,硬生生吃下这一击,冰冷的质感恶狠狠地穿透我的皮肤,再是我的血管,直到抵达我的骨头,让它们发出碎裂的声音。裂痕仿佛延至整条胳膊,我稍微活动了下它,感觉皮肉之下仿佛已是一片虚空,感受不到臂骨的存在了。

我疼得直龇牙,数根冰冷的球棒却并不打算让我喘息,反而更愤怒地挥了过来。我无力招架,徒劳地换了副更专业的挨打姿势,双手护住头后退,直到靠近了她的体温。明明是炎夏,我却能在浮躁的空气中感知到她同样炙热诚挚的气温。此时她似乎也陷入了激战,正背对着我,手脚敏捷地发动着。

“反击!”她的大喊从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像是重逢的号角,也像是动物被逼到绝处最后的嘶吼。但可惜,这声口令没能激起我战斗的气焰——我只是单纯不希望她受伤,什么都没想就冲了上来,也不敢还击,似乎只是一个主动讨打的沙包而已。然而,对面的攻势反而好像被激得更愤怒了,随即居然是刀片砍了上来。

刀片划过的地方皮肉似乎都舒展开,温热的液体涌出,又冰凉地落下,但是奇怪,我却没有感到疼痛,直到一把刀捅进腹部,才有隐隐的疼痛姗姗来迟,似有似无地在神经上绽开。

像一朵注定枯死的玫瑰。

或许是血液让刀柄过于湿滑,对方让刀留在了我体内,没有成功抽回。周围的人似乎也吓得后退几步,世界仿佛寂静下来。

似乎是捅了我的人,颤颤巍巍地辩解:“看……看我干嘛?不是你们说可以稍微过分点吗?反正她无父无母,家里也只有一个废人老外婆什么的……”

是啊,我无依无靠,像一株没有根的蒲公英,暴风将我吹去哪里,我就飘去哪里,然后轻盈地坠毁,毫无反抗的能力。

真的吗?我看着血从腹部涌出,叩问自己:真的吗?真的如此无能吗?真的那么软弱吗?真的要不明不白地被凌辱致死吗?

不是的。我有想保护的人的。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我也想成为一次英雄,更何况事由因我而起。那天的芍药花又在眼前绽放,洁白之中带点猩红。一朵火焰窜起,那花便熊熊闪起光来,融入我的血液,暴烈地在体内冲撞,好像就要将我撕毁、焚尽。

那就尽数毁灭吧。所有、全部。这就是命定吧?我不觉轻哼一声,竟然是有点想笑。

握住刀柄,用力将刀拔出,更多献血喷涌而出。我不在意,反正这具躯体想必也已时日不多,多迸出些碎片又怎样?我将身上血淋淋的衣服剥下——它们几乎长在了身上,撕下时皮肤好像也一同离开了肉体。我把这尚且还能被称为衣服,但已破烂不堪的布条缠绕在手掌上、手腕上,直到刀和手被牢牢绑在一起。又一次看到我裸露的身体后,周围传来的不再是不屑的笑声,而是近乎惊恐的吸气声。也对,毕竟我身上遍布浸泡在血水里的伤痕,想必是样貌骇人的。

我抬起头,对上他们的眼神。或惊恐,或厌恶,或不解。“她在干嘛?”有人小声问旁边的同伴。“怎么把衣服脱了?”

人群中又传来几声嗤笑。吃吃,吃吃。

笑吧,笑吧。我缓慢向前步去,他们许是看到我手上反射的寒光,在我接近时停止了耻笑,有些警惕地后退。在离他们最近时,我拼尽全力,暴起迈前,高抬起了手臂,以及被绑住的刀。腹部被撕碎的肌肉被牵扯,却好像被撕裂的只是一些橡胶,我几乎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继续笑吧,愚蠢的家伙啊,你们难道没想过,刀被绑在手上,才不会因为湿滑的血液而脱手?

我挥舞手臂,在尖叫和飞溅的猩红中旋转起来,翩翩起舞。朦胧间,我好像看见聚光灯打在身上,台下是期待的眼神,欢呼声不绝于耳,高呼着我的名字……我高声歌唱,不顾嗓音嘶哑,任由声带被撕扯,吐出一些粘湿的不明液体。我好像哭了,又好像没有,不知道脸上温润的液体是泪还是血。我从未如此舒畅过。

眩晕感愈发强烈,我有些喝醉了似的摇摆着、挥动着。不知像陀螺一样运作了多久,我眼前一黑,随着一声轰鸣,倒在了地上。模糊间,我看到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奔来。

我喜欢夏天,夏天热烈而青涩美好。我不喜欢冬天。冬天太肃静,好像非要使人的血液凝固。万花凋零,于是只剩静穆的白雪皑皑。人萧条地走过,瑟缩而疲惫,留下一步深一步浅的脚印。

好冷啊。明明好像还是酷暑,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么冷呢?我仿佛被埋在了绝望的雪地里,生命似乎从腹部慢慢流离,我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冻僵了,灵魂也随着一股暖流被抽离、消散。

“不要……不要!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流这么多血,为什么……为什么!之前让你硬气点,你现在倒好……”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头顶。在这一切之后,它仿佛神明在为我朗诵超度的圣辞。

“现在……太硬气了吧?”我苦涩地干笑两声,才发现血腥味不知何时在口腔内肆意地晕开。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说话,我尽量忍受那生了锈般的味道,断断续续地道:“我想,我想成为和你一样正义的人……正义,正义的英雄难道会,难道会弃出手相助的朋友于水火中不顾?如果今天,必须有一个人,要这样,这样躺在地上……那绝对,不能是你……”

至此,我耗尽了全数生气,只沉默地躺在地上。

“英雄……我哪里算什么正义的英雄啊?”她涕泪横流,哽咽着,“我只是一个懦夫,我什么都补救不了,谁都留不住……”

懦夫吗?不啊,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勇敢,你救了我,是我的英雄啊。她的声音还在耳旁回响,我眼前的画面却渐渐暗了下来,再也无法亮起。我想对她说出话的,但两片嘴唇像是被粘在了一起,沉重得让人张不开。

“不要……把眼睛睁开啊!不要连你也离开我!难道……难道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醒醒啊,醒醒……”我好像沉入水底,她的声音渐渐模糊,从遥远的上方传来,在水沫之中失了真。

“我有成为你的英雄吗?”最终不知道这句话是否被我破裂的声带成功地传达,我的思绪渐渐归于平静,最终不再产生任何涟漪。


窗外细雪飘扬。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在空气中弥漫,心电测试仪“滴滴,滴滴”的声音孜孜不倦地以一个频率一直响着。我有些不安地攥了攥衣角,最终还是打破了窒息的沉默:

“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危险。”

得到的回应还是只有浓稠的沉默。病床上的人半坐半躺地倚靠在枕头上,阖着眼,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他偶尔会把眼睁开,无聊地低低扫视一圈周围——白花花的被子,放置之上打着点滴的手,还有前方的我。

“要不是地上的积雪,你就没命了……下次可以不要再跳了吗?”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说道,语毕又觉得后悔。尽管在心中酝酿过多次,说出来还是感觉措辞不妥。“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好吗?”于是我又补充一句。

“哼。”

他反常地轻笑一声。在这清冷的房间中,他没来由的嗤笑让我脊背发毛、惴惴不安。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楼,我也知道,他马上就要指责我——

“你难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我的脊背发凉。我想起他被围堵在楼梯转角殴打时的惨叫,凄厉而尖锐,令人汗毛倒竖,难以抑制拔腿逃离的冲动。他竭尽全力般地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但是连你都打不过他们……”感觉全身都要被冻僵了,我揉搓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解释,“连你都打不过他们,我又怎么……”

“说一句话,都不肯吗?”他直接地打断,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抬眼看我。目光犀利而冰寒,我却仿佛被灼伤,惶然低下头。这无异于投降的白旗,他却仍不肯饶过我,追着掷出一个又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句:

“要你帮忙作证时,为什么说谎?害怕?你难道真没看到?”

我确实害怕了,我不想遭到同样的对待,所以只好置身事外,所以对恶行视若无睹,尽管亲近的好友正身处水火之中。说是问句,却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肯定句,飞刀一般朝我刺来。我无从回应,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他又仿佛在等一个答案,同样缄默不语。时间好像凝滞了。

“……我曾以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轻轻地叹出很长一口气,躺回了床上。

“胆小鬼。”

他说得很轻很轻,却像是结结实实往我的心上开了一枪,一瞬间的剧痛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破伤的开口处泄出。我又怎么好告诉他,作出假证时他望向我的眼神,湿漉漉、难以置信、受伤、失望、仇恨,总出现在我无数个模糊不清的梦境?

是我咎由自取。


我试图抛开愧疚的阴影,融入回自己的生活,于是转了学。获得新生般,我在这里普通地生活了一年,直到那场带血的大雪和昔日友人的脸都变得失了真,我似乎真的重获新生时,一个平凡的下午,被逼到绝境求饶声又响彻于耳。

“放开我,放开我……”

然后是近乎尖叫的笑声,嬉闹着,还有肉体被暴力地击打的声音,从面前拐角处传来。

仿佛当头一棒,我意识到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在被人发现以前。我害怕那些回忆汹涌地,甚至于是凶猛地追赶我,将我撕碎、吞没。被逼着站出阵营,一边是不可忤逆的硬碴子,一边是饱受欺压的友人,除了放任友人被流放至孤独的蛮荒,饱尝皮肉于心灵之苦,我别无选择。又是如此。

……吗?又猛地刹住脚步。又是如此吗?在拐角求饶的女孩被粗暴地处置时,我也难以抗拒地被蛮横地拖回那一次次个个灰暗的梦,被迫与那双湿润的眼眸对视,突然明白了是什么真正折磨我逃离。

是将要破芽却被扼亡的正义。

是的,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后退一步,撤离了逃离的路线,然后转过身,面对吵闹的来源。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也想否认自己的怯懦。我想呐喊,我不是胆小鬼,对着他的脸大声喊出来。我曾经是,但不再是了。

我不是胆小鬼,我想当英雄。脚步后撤,我强迫自己转身,面对传来惨叫声的拐角,迈步上前。

“你们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不过是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打几下就被吓跑了。”事情了结后,我和她并肩而坐。芍药花海温柔地包裹住我们,似乎要抚慰这两个受伤的小女孩。

她缓缓抬起头,有些木讷地看向我,被掐灭了火星般的眼睛和那双无助的眼睛如出一辙。我一时间恍了神。

对不起。我那时退缩了。

谢谢你。我因你而迈向更好的自己。


她胆小怕事,像画地为牢的羊羔,受折磨于现状又不敢作出反抗,在她身上我照见自己懦弱的过去。我害怕面对这些我一直想逃离的情节,一边想逃离她,一边又想帮助她。或许是想利用她成为“英雄”,洗刷所憎恶的那个自己吧,那个背叛了朋友的自己。

她像一颗游离于天际的星星。脑子里装满奇特的想法,心中怀揣对遥远而光鲜亮丽的未来的渴望。但无论怎么努力,似乎总是在徒劳地转圈,始终触碰不得那重力漩涡的中心,她炙热的梦想。被世界排斥的孤星。我有时有些怜悯她没有天赋却偏偏只想站在舞台上歌唱,有时又羡慕她全然不顾旁人的冷嘲热讽甚至殴打也要坚持自我。虽然我总鼓励她强硬一点,但从这个角度看,她或许本来就很强硬,或者说很自我。像一个在碌碌世间行走的吟游诗人,她的灵魂被囚禁在凡庸的躯体里,唯有做白日梦时得以解脱。

有时我们并肩走着,她没有预兆地轻哼出一段旋律。或许并不优美,但伴着风声蝉鸣,她歌出了盛夏。


她其实确实是一个强硬的人。像挤压已久的氢气,一碰到火星就狂烈地爆炸。在我们经历霸凌者过分的报复时,她竟一声不吭地冲到了我面前将我护住。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霸凌者,像我们初遇那个下午的我一样。

狗急了会跳墙,沉默的羔羊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我们被包围了,在我忙着处理她背后的攻势时,我竟听到她的笑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尖叫声。面前的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身后逃跑,我才有空回头瞧一眼情况,不料却看到她——一个浑身血水的怪物,挥舞着刀劈看着一个个破碎的肉体。我呆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反应。她仰头大笑,癫狂的、放荡的,嘴里好像还含了东西。声音已变得嘶哑,但她毫无察觉般,不停地笑着。被砍到的人已经能跑的跑、跑不了的死了,其他人也被这诡异的场面吓退窜逃,惨叫和呻吟已在她脚下浅浅平息,唯有她狂浪般的笑声在这片区域中回荡,听了让人心里直发毛。

陌生。阴狂。可怖。我当时只有这样的感受,双腿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地,拔也拔不动。抑或者,即便她已成了这番模样,我也还是下意识地认为她不会背叛我,杀红了眼也不会将刀尖指向我?

难以言明,但她终于虚脱般一头栽倒在血糊之中时,心头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悸痛。这时我才清楚地感受到我多么恐惧她的逝去。做梦一般地驱使四肢,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她,被地上的躯体绊得一个趔趄摔在她身旁。

“不要……不要!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流这么多血,为什么……为什么!之前让你硬气点,你现在倒好……”我握住她的手,却只感到深刻的无力——事已至此,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只能目送她离去吗?这只冰冷的手在血中浸泡过后好像已没有丝毫力气。

“现在……太硬气了吧?”起初她眯起的双眼似乎还努力地张开一条缝,平静地看我。“我想,我想成为和你一样正义的人……正义,正义的人难道会,难道会弃出手相助的朋友于水火中不顾?如果今天,必须有一个人,要这样,这样躺在地上……那绝对,不能是你……”这一长段话仿佛榨干了她最后的生气,她半阖起的眼慢慢地闭上,又极缓慢而艰难地睁开,仿佛那不是两瓣眼皮,而是天与地的交界。无论多不情愿相信,但我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生命在飞速地流逝。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抑制不住地喘气粗气,湿滑的液体滑落到鼻尖,又顺势滴落到她的脸颊,却化不开那里的厚重血污。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是不是我太笨拙,所以什么都留不住?

“英雄……我哪里算什么正义的英雄啊?我只是一个懦夫,我什么都补救不了,谁都留不住……”

她似乎已经渐渐扩散的瞳孔中好像闪过一丝微妙的疑惑,但终究还是只是将它闭上。微张的口中还含着鲜血,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她那样平和地躺在地上,我已然分辨不出她是一具死尸还是正在和死神搏斗的残躯。

“不要……把眼睛睁开啊!不要连你也离开我!难道……难道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醒醒啊,醒醒……”我不死心地摇晃她的手。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我从混乱的脑中翻找出之前学过的心肺复苏法,但她身上到处都是在流血的口子,我想我需要的是止血药,或是别的什么阻止她继续流血的医用器具,绷带之类的。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撒开腿狂奔。我得带她去医务室,或者找老师打救护车。早该这么做的,为什么不早点去找医务室呢?人不会这么轻易逝去的,就连跳楼的他都没死,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我真的想不明白,于是用腿部肌肉的收张代替了思考。

是的。她不会死的。她一定还在等我再一次救出她。快点跑啊。


雨濛濛地下着,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带着一束白芍药。雨势并不至于大到让人无奈地哀叹,却过于绵长,繁杂的雨线叠在一起尽显厚重,盖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站在最前排一身黑色丧服的女人低声啜泣着,声音苍老而压抑,而她则安静地躺在冷冰冰的木质棺材里,被堵住的嗓子再发不出往日的欢笑抑或她有些跑调的歌声。

回过神时,几朵芍药花已被无情的夏雨打碎,花瓣落到泥地上,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献祭成为各种微生物的盘中之餐。等这瓣花消逝殆尽,它们又会争先恐后涌向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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