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启示
文/把德西秦
我坐在秋意的林间，视线偶然穿过无数枝叶偶然塑造的缝隙——一个哈萨克族牧羊人在一个小丘上缓慢地来回走动。背着手，低着头，佝偻着瘦小的身躯。他的身后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坟墓地。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远处的树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望着他。他缓慢走动时，在想些什么呢？他也不觉得瘆得慌？！我曾经也独自一人走进那广袤无垠的墓地，心中总有一种好奇的欲望驱使着我再去看看——一个人走进去看看！当然是白天，我承认我有时的确有些心理变态，但还没有变态但夜访墓地的境界。好奇心这玩意儿果然不是个东西，我进入后，它就撒丫地溜了……有一种模糊的触觉缓缓地袭来，我的脊背渗出了冷汗。一座座墓碑都像个人似得；红色的墓志铭流动成双眼与嘴唇，刹那间一群皮质苍白、面目狰狞的事物在瞪着我，仿佛在呵斥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快走！”
“他们”可能探测到了我是因好奇心驱使所至，“好奇心驱使所致”也许是“他们”认知范畴里的一种亵渎与蔑视吧。
所以说，右脑比左脑些许发达的人的确该长点出息，没事别总被“好奇心”那货肆意蛊惑。
我随意在林间走了走，偶然掉落的黄叶并不孤独凄凉啊！反而像是一抹华丽的凤舞九天。唉！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是我的心海暂时没有波澜罢了，我叹然后莫名一笑。
云，是秋风的白色橡皮泥，被塑造成些许细长的条状，不规则何尝不是一种奥妙的规则？因而蓝天像是一面受轻伤的玻璃——不至于分崩离析，但已是劣迹斑斑。凄美是个蕴含哲理的词汇——任何一种事物，在岁月的某个时间纬度都会形成所谓的“美”，是的，你很美，但不好意思，你得付出相对的代价——凄美——又有何不好呢？
我无意识地走到了林间的尽头，才发现来到了牧羊人所处的小丘旁。“偶然”有时真像个淘气且神秘的生命体——不受性别属性的强行定性；免疫一切逻辑的原则侵袭。这正是它基因的魅力；也是它狰狞的源泉。
牧羊人惊异地看着我。唉！换了谁能不差异啊？！哪个正常人大白天的没事会孤身一人游离在原野的寂寥林间？重点是，林间的后方还有一片无垠的墓地。
倘若我静默离去，岂不是显得格外诡谲？世态本炎凉；人情固冷暖，怎能再使淡默肆意“水到渠成”？虽然我是个孤独的人，我的确忌讳主动触碰其他孤独的领域或孤独的人，但此刻毕竟偶然使然——叹然笑之，也罢，孤独的人何必“难为”孤独的人呢？！
我笑着望着小丘上的牧羊人朝他走去。那笑容像童年芦苇地里的泉眼，没有一粒所谓“现实”与“社会”领域里的基因尘埃。拥有的只有自然——自然的泉涌、自然的阳光、自然的清凉、自然的淳朴。
牧羊人僵硬不解的表情缓缓地融化了……传递笑容的感觉很微妙，有点像魔法的序章。
我走到牧羊人的身旁，与他握了握手，“阿达西，贾克斯嘛？！（朋友，好的呢嘛？！）”“贾克斯，贾克斯！”他的笑容像一抹凉秋的涧溪。他的手掌宽大；粗糙且干硬，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根处异常僵硬的老茧。
我们在小丘的草坪上坐下，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根，给他点着，“阿达西，你今年五十岁有吗？”他呵呵呵地又笑了，“外（语气助词，类似汉语中的“嗨”）……六十三了，哪个地方五十岁（哈萨克族初级汉语表达方式）？”
“哦！你年纪么大，还一个人放羊嘛？巴郎子（孩子）呢？”我道。
“嗯……大儿子嘛，哈萨克斯坦有，小儿子嘛……死了。”他说得很自然轻盈，我反倒有些后悔与歉疚。
他反而快速地岔开话题，为我解围道：“你这个地方干哈来（哈斯克族初级汉语表达方式）？”
“我家的树我来看一下。”我如释重负。
“哦！哪个树林你们家的？”
“这个大树林后面的那些。”
“哦！以前，天天早上这个地方跑步来，是你吗？（哈萨克族初级汉语表达方式）”他的双眼清澈如湖泊。
我差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早上放羊的时候嘛，天天把你看到，你还一个狗有。”他把羊鞭子放在草坪上，双臂自然地搭在双膝上，“你还一个人树林里面唱歌，对不对？”他看着我，笑得像个孩子。
“嗯！对对对！”我些许羞赧，频频点头。
“唉……我嘛，小的时候嘛！和你一样，喜欢跑步，我也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嘛，冬不拉（哈萨克族乐器）拿上唱歌。”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根已经卷好的莫合烟来递给我一根，“现在嘛！不行了老了，呵呵……腿不行了；牙齿也有了。”他迟疑了片刻，“不过有的时候嘛，我还是跑呢，我还唱呢！我跑得时候唱得时候嘛，就像一下子小的时候一样了，呵呵呵……”
牧羊人纯挚的笑容，融化了凉秋的傲慢与原野的寂寥。
我穿过那片林间，准备归去。一抹仿若初春的绿意瞬间闪过我的眼睑，我寻着那朦胧的触感快速奔跑，发现了林间深处有一片新生的冬麦田园。郁郁葱葱，每一颗幼苗都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小精灵，稚嫩懵懂但也勇敢坚强。在万物逐渐衰败的凉秋，也许，只有它们敢于卸下所谓逻辑的桎梏。
一辆轿车停在了墓地的路边，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狗从车上下来，朝一座坟墓走去。男人缓慢地把贡品摆在墓碑前；那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墨镜，沉默不语。小女孩突然开始哭泣，一群麻雀猛地飞出了林间。
夕阳像一只失血过多的眼睛，倔强地望着东方。一群南去的大雁，歌声凄婉刺骨。天生拥有翅膀，若想飞翔、自由，扇动翅膀的那一刻，就不得不去拥抱，斑驳的、孤独的立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