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宫殿,舞会以及其它与外省引以为傲的清贵不甚相称的奢华在记忆中被慢慢擦掉,伯爵的形象却留了下来,像一个失去支撑的小小斑点,固执地留在了郭文自己故事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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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七九三年六月上旬,圣马洛附近一个由驿站改成,周围簇拥着几幢茅屋算是村落的小酒馆,一天傍晚,店主正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打盹。
这正是战事最为暴烈的一个阶段,交战双方都怀着极大的仇恨,互相指斥这是一场天神对魔鬼的战斗,但是,旺代本身却并没有因此而成为泾渭分明的战场。事实上,服饰,语言,用以充当战旗的宗教仪式,混乱且时而断裂的交通,此起彼伏又互不相通的丛林战,无一不暗中说明了古老的布列塔尼如今已从内部撕裂到了什么地步。从着装判断阵营已不再合用,农民军不放过任何一个从战场上剥取蓝军衣财的机会,执行任务的蓝军有时也藉一身羊皮服作为伪装。一个数着念珠背玫瑰经的农民可能正怀着最高尚的热情去投蓝军,一个教士可能在斗篷下面藏着一对手枪,或者像先前兜售赎罪券者那样带着一厚沓的伪指券,一位“细布衬衫”,可以是个像狼一样大胆又凶狼的前贵族,也可能只是个怯懦做作的小市民。
为此,圣马洛的这位店主,同他的一些同行一样,乐得让自己的小产业变成一个中立的——也就是通常所谓“骑墙派”的地方。他先揣度来客的身份,然后端上酒杯。他给舒昂党人端上甜烧酒,和他们称兄道弟,给共和党人上淡苹果酒,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公民”。
店主人眯着眼睛在那里打瞌睡。这时候,从篱笆那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宣告了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先生,……”
店主人迎上前去,一双陷在眼窝里的小而精神的眼睛快速从客人苍白的脸和风尘仆仆的行装上瞟过。
来人低着头,风帽拉到眼睛上面,好像没有听到那样立在原地不动。一绺鬈曲的黑发从他细窄的前额垂下来。趁着这个当儿,店老板总算有时间端详了一下他的样貌。
这时他才发现来客其实是反穿着斗篷的,不过白鼬皮的长斗篷已经差不多磨秃了。斗篷底下勉强可以看出是一件蓝色的常礼服,而不是旺代流行的绣线粗麻布背心和灯笼裤子。腰侧的衣料上显出执有武器的轮廓,但不是舒昂党人用的那种喇叭枪。打着乡民式的绑腿,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脚上蹬的不是附近地区用以登山那种带钉的鞋。一条黑色的领巾松松垮垮地围着他的脖子,和散开的深色发辫一起衬出在终日奔走中略微晒黑了的脸。来客脸上疲惫而淡漠的表情令店主人相信这是一个逃亡贵族,而他的整个混乱的着装,与其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如说是他本不在乎暴露自己不是本地人,甚至可能为自己的巴黎身份感到自豪。
“先生今天走了许多路吧?”
“这在这个地方似乎是个危险的名词。”客人打断了他,不过接着又耸了耸肩膀,表示他并不感到受到冒犯。
“请原谅,因为,我想,客人你似乎不是从打仗的地方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往打仗的地方去?”
店老板愣了一下。客人开始脱手套,他注意到这人仿佛是下意识地把手套揉成一团,又展平了攥在手心,可是后者把手套塞进衣袋,除下风帽,动作之熟练,神态之自然,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又不像是个逃兵!”老板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是一个被通缉的贵族也不至于敢随随便便就露出脸来。他现在看见来客的脸了,高额,深目,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罗马式的鼻子下面,整个下巴的线条分明,没有刮净的髭须弥补了两颊的略微凹陷。镇静,或许过于镇静了,绷紧的薄嘴唇看起来仿佛是生下来就为了发号施令的。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几分阴沉的味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色暗下来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指望:这人不是仅仅过来问路的。
“瑟堡来的蓝军纵队现在驻扎在哪里?”客人问他。
店主苦笑一声,吐出长长一串他重复了不知多少回的句子。这时对面的人有一阵把目光牢牢盯在门首张贴的告示上,他全没有看见。因此,他只注意到这古怪的旅人看也不看地从他身边过去,自己推开门进去了。
“先……客人,”他追在他身后,确证他的确已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张桌前,才放松下来。店老板一手抱臂,一手撑着桌面,“客人若是要找蓝军,不妨在此暂歇一二日。”
“为什么?”
“因为,指挥官郭文已经攻克了朋多波,正向阿弗朗什进军。”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正是朝我们这个方向进军的。嗬,朗德纳克侯爵快要被他赶到这里来了。他们的军事行动大胆,也很快。客人你若是……”
那人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似乎是朗德纳克而并非郭文的名字令他如此激动——以一个真正军人的习惯动作,把手放在腰间。店老板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啊,爵爷……”情急之下他也不知为什么蹦出这样一个词来。店老板的头撞到了门上,慌乱中伸出双臂来胡乱往眼前挡。这时候他才感到害怕。他神经质地盯住陌生人的黑色眸子,那眼角肌肉的每一次跳动都令他恍惚联想到曾从这里经过的加娃猫一样的黄眼睛。
“我想,”这时候这旅客神色已平复如常。他故意在几个词上拖长了声调,“你的‘爵爷’还没有如此迅速地被赶到这儿来。”
店主默不作声,似乎没有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这时候旅客放在腰际的手也挪开了,他摸出一只小表来看了看。他出神了片刻,像许多老谋深算的人都可能改不掉的那样,无意识地抽动着嘴角,这使他的脸看上去严肃,像是在冷笑。
“劳驾,”他“啪”得一声把表合上,塞回衣袋里去,很轻松地问,“你这里有纸笔吗?”
在店主转过身去的时候,可以听见他小声说了一句:
“安托万就是这样‘攻克’这片地区的!”
“客人,你说什么?”店老板的声音从后厨传过来。他忽然发现这店主其实比他想象中要精明得多。
“我说,我很久没有见到安托万了。”旅客在桌边坐下来,沙沙的写字声盖过了苹果烧酒面上一层泡沫消散的声音。
“谁?”
“蓝军的指挥官。”
“啊,那么你是……”
“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就认得。”
客人有意无意漏出纸上开头几行给店主看。“‘遗老’兼公民:…”这个滑稽的称呼若不是刻意的嘲讽,便是只有朋友之间才能开的玩笑。
“我以为你是出于另一个目的来的。”店老板松了一口气似的说,“要是他们知道我藏匿过你,或者在你面前一无所知地抖露出我曾帮……某一边通风报信…”
“也许我的确是。”
店主不说话了。他还是拿不准,这人到底是来作为代表同郭文谈判的,还是来投奔他的。
他屏息凝神地等客人封上信,想要看看他会不会从衣襟底下摸出一个决定性的小小刻章。然而青年写完了信,随手把纸捻成一个细卷,塞进了衣袖里。
他站起身来往外面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
“这位公民不在这过一夜吗?”店老板谨慎地改了口。
“不。”
“那公民你的信……”
“我刚才吓着您了,是不是?不过,如你所见,这只是一封完全个人的信件——你知道,在这个年头把通信托给你的那些驿站同僚们显然是指望不上的事。”他晃了晃那个原封不动的杯子,“为你那发了酸的苹果烧酒敬你一杯。”说着他就开始戴手套。
“等一等,”店老板说着朝厨下喊了一声,“约瑟夫!”
一个满身是泥,十来岁的小男孩像打地里冒出来一样出现了。
“你能把这位公民的信一直送到郭文指挥官那里吗?”
“我一夜可以跑七法里,先生!”
店主人使了个眼色,男孩走上前去讨这封信。
旅客明显地迟疑起来。他的目光像两柄小薄刀向店老板掷去,个中夹杂的那混合了试探,凶狠和审慎的意味,即使被斗篷风帽遮去了一半,也足以让小酒馆的老狐狸再度感受到这人从桌边霍然而起时那砭人肌骨的战栗。
然而老狐狸这一次没有露出尾巴来。他那对陷在浮肿眼泡里的小眼睛没有什么变化。在旅客看不到的地方,汗水正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
客人蹙起眉头思忖了有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纸卷从怀里取出来,高高地悬在孩子伸出的双臂上方。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把它随手抛到路边的泥沟里去呢?”
男孩像受到冒犯似的,跳起来一把抢过字条,比兔子还轻捷地跳过矮篱,消失在丛林里。过不一会儿,有一声布列塔尼乡民独有的嘹亮的唿哨隐隐传来,随风送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一句话:“他明天日出就能看到这封信!”
半个钟头后,店老板从地上拾起一方手帕,正是方才的客人看表时无意间落下的,当初,他悄无声息地把这方显然是荷兰细麻布的织物用脚跟踩住,趿到一个角落去。
他用两个指头把它捻起来端详,看到了金线绣成的“L.P”两字。
他冲到篱笆外边,打了一个很响的唿哨——这种猫头鹰叫般的讯号能传一二里之远。他首先想到应该把那位小信使叫回来。他大呼:“约瑟夫,约瑟夫!”可是孩子早就走远了。
“见鬼!”店老板跺了一下脚,“我当时就该确信的!毫无疑问,这个漂亮鹦鹉不是盘算着怎么去躲指挥官郭文的子弹,就是盘算着怎么要他的命!”
二
他们成了敌人,就像当初的萍水相逢一样茫然而迅速。拉扎尔•德•佩罗的名字出现在被没收地产的逃亡贵族名册上与被宣为不受法律保护者之间仅仅隔了两个月。
不过,与对他身在海外的叔祖不同,郭文倒无睱去设想两人面对面相见的情形。事实上,他快忘了拉扎尔,差不多已有几年。拉扎尔长他不多,如今,他在郭文的记忆中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个背影动作,那时伯爵以一种以整个童年培养起来的倜傥风度,随随便便地把他的白鼬皮披风递到侍者手里,走下场去跳舞。后来,当宫殿,舞会以及其它与外省引以为傲的清贵不甚相称的奢华在记忆中被慢慢擦掉,伯爵的形象却留了下来,像一个失去支撑的小小斑点,固执地留在了郭文自己故事的开头。
他这样快地忘掉拉扎尔,如同拉扎尔在到旺代之前也不曾想到过郭文一样,除了繁忙的军务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自从郭文从马恩的普利尔处得知前伯爵拉扎尔•德•佩罗已投奔朗德纳克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只剩下两条路好走:如果不是从其他人那里听闻对方的死讯,就是怀着满腔的仇恨相见,感到对方不仅背叛的是自己的阵营与国家,而且也背叛了那个记忆中的形象。
这天上午,郭文正和盖尚在距营地五十步左右的距离走着。盖尚眼力尖,忽然来了一句:“小家伙来了。”
郭文把单筒望远镜举到眼前,果然看到不远处的一片田野正波浪似地起伏着。
“再等等,”他把望远镜递到盖尚手里,口气警觉起来,“也可能是哨探。”
盖尚正要把望远镜举起来,忽然两人听到了一声尖锐的,猫头鹰似的唿哨声,但比舒昂党人使用的讯号更为短促。田野的边际,树林边上露出一顶破破烂烂的弗吉尼亚帽。于是两人都笑了。
“小家伙”便是蓝军给小酒馆店老板那个时不时给蓝军捎信的小约瑟夫的昵称。红帽子营的拉杜中士时常用他那长短参差的花白胡子蹭蹭他的脸颊,说要是再长两岁他准能成为最机灵最勇敢的小鼓手。
小家伙把信塞到郭文手里,却不肯走开。他拦在两人面前,捏着破帽子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
“什么事,约瑟夫?”郭文问。
“指挥官,”小家伙那黑泥斑驳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严肃的表情,“这封信恐怕是一位‘先生’写给你的哩……”
郭文和他的副官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他点点头,自言自语:
“朗德纳克的谈判代表。”
他与盖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营地。郭文把那张显然是潦草写成的纸卷捻开一角。
“子爵或公民阁下,”他念了一句,皱了皱眉。朗德纳克兼有显贵与家长的傲慢,他宁可保留最为谦逊,也就是最具疏远和轻慢意味的礼节,而拒绝把笔墨耗费在嘲弄上。这封信并非出自朗德纳克之手。不过,他忽然觉得这字体有点眼熟。
于是他把纸卷完全展开,在风中抖了抖:
“子爵或公民阁下,二者任君择用:
您的敌人在库埃农谷地向您致以东道主的问候。请注意,这片土地还没有被拍卖,也就是说,我还是在自己家里。再过一周您大概就会经过那里,我欢迎你。
在瑟堡海岸和朋多波的战役我已略有耳闻。德•朗德纳克侯爵先生是七年战争的老将,我受过正统的军事训练,至于您,总之,您比我年轻。为此,平心而论,我赞赏您。我曾想过,倘若将你我的位置调换,或者,我父亲当年改变了主意,没有同您的叔祖一样,我一出世就把我的名字添到某支军队的花名册上,今天你我相见会是个什么局面。我乐意享受青春的一切欢乐,而您不曾结婚,也没有情人。您当然可以举出您的祖先亨利•德•罗昂公爵来反驳我,尽管这位可敬的贵族是为了先王一纸敕令的尊严而站起来反对黎塞留,而您为了您的马车夫的尊严而走到我们的对面。好一位当代的布鲁图斯。
不过,我们还是来说说发生在我的封邑上的事,既然您毕竟算我的“客人”。
必须承认,现在的布列塔尼也未必不比先前封地更破碎了……我仅剩的产业里包括一个修道院和两座田庄。可怜的一点点残垣,是不是?和您在做的梦相比不值一提,既然您能为了这个梦放弃富热尔最美的一片土地,只有借罗马时代抒情诗人之口才能领略到的一种原始的美。可惜我们这一代人都追寻起奏鸣曲来了。
您听好了,让我在您的这座巴别塔上面再加一点装饰,就像在教堂顶上装饰一根无伤大雅的立柱:我把这点残垣完完全全交给您了。您明白了吗,连同土地,建筑,居民,都完完全全地交由您处置了。当然,没有土地产权证明,您可以到巴黎我的住宅中,壁炉的灰堆里去找(或许,您不是要带着我与朗德纳克侯爵的头颅回去的吗?),但是我以贵族的荣誉——这也许是我最后拥有而您不再持有的一张证明——同您交换。
别了,如此即使是在化成乞援游丐同潦倒客人形象的那位司雷的大神面前,我也问心无愧了。
拉扎尔•德•P
三
拉扎尔爬上一处突出的岩石,听到从岩石两侧的灌木丛中传来流水的声音:这片岩石是从流经小丘的一条溪流上方斜逸而出的,从方位上,可以大致判断,他已离朗德纳克侯爵当初登岸的地方不远。于是他解下破烂不堪的白鼬皮披风,抛入河水。自是,拉扎尔•德•佩罗与巴黎的最后一点纪念物告别。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有一幢回忆的房屋可以躲进去居住。
这不仅仅是出于他生来不喜幻想,对那些躲到乡下或科布伦茨,带着伤感无可奈何地衰悼失去的财产和特权的贵族们怀有轻视的缘故。
离开圣马洛的小酒馆没有多久,他先后遇到了一些流散的舒昂党人,他们的散漫和粗俗令拉扎尔震惊,同时他也醒悟过来方才在那两面派的店老板那里能够全身而退完全是出于侥幸,而且尤其侥幸的是旺代有两个郭文,他最终决定给小的那个写了信,否则那个快腿的小男孩或许邮递的将是他通往死亡的路途。
农民们提醒他:“爵爷,赶紧去弄一身这片地区的衣服。”
拉扎尔换上一身羊皮服,蓝色礼服和丝质背心被扔进火里,他只保留了披风以备不时之需。衬衫的粗糙质地触得他皮肤上起了栗,这让他回想起他坐在桌前,在店老板有意或无意的监视之下写那封信的时刻。当时,为了脱身,也算是了却巴黎贵族引以为傲的“有始有终”的礼数,他才给他的同辈人写了这封信,然而那时候拉扎尔仿佛已经预见自己的命运。
前伯爵坚信,到目前为止,他的一切所为恰恰是郭文心甘情愿与之为伍的那些人永远也做不到的。并且,在拉扎尔看来,对于他隐晦表达的请求,郭文一定不会接受,这进一步证明在他们这两个也算沐浴过贵族时代最后荣光的人当中,他在任何方面都更为高尚和忠诚。这种念头或许会在他日他作为阶下囚再见到郭文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大约是一个自认一无所有的人最后一点病态的自尊。
不同于他的同伴们,他没有去想过阿图瓦公爵给予他们的一系列允诺。一七九二年内,德•佩罗家族中的许多人离开军队的时候,拉扎尔就悄悄把妻子送上了驶离巴黎的马车。次年年初,他逃离了巴黎,在驿车上听说了先前军中的同僚德•卢亚尔侯爵病死在旺代的消息。为了减少麻烦,他离开巴黎时焚毁了大量的个人文件,包括郭文的几封信,和他自己的地产证书。
“亲王们的话:绝不饶恕!”拉扎尔几乎是嘲弄地说。当初,他俯视着那个不安分的农民时的那股残酷劲儿又上来了。他抛却了过去,也就抛却了悔恨。
拉扎尔花了有一阵才习惯了不穿鞋子踩过一连串的金雀花,野稗子和山毛榉的叶子。他踏着被焚毁的厄伯-昂-派洛的余灰进入富热尔城,藏了一夜后,他是趁一辆公共马车被劫夺的混乱脱身的,在道尔,他被一个肥胖的旧教士安顿在家里。第二天,穿过田野的时候,他几乎精疲力竭,机械地拖着步子匆匆赶路,汗湿的黑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上,昏昏沉沉地,直到有一支短枪顶住了他的腰。他低下头去,看到一张满是泥痕血迹的脸,粗而短的脖子下边,一只领子扯出来耷拉在木头念珠上。他安了心。
“我是你们这边的。”前伯爵说。
“哦,我的先生老爷,不要以为过了三个月我们还认不得蓝军的这种把戏——我们是看着你从道尔出来的。”
“你难道没有看到我是从福勒维勒神父先生的住宅出来?”
“是,后门。”舒昂党人镇静地回答。这种镇静中带着明显的得意,“谁都知道,神父先生的住宅后面的那条街就隐藏着本城的雅各宾头子。”
拉扎尔环顾四周,注意到田野里还埋伏着十来个人。
“当然,你也可能不是他。”埋伏者的头儿残忍地笑了笑,突然又缓和了口气,“你也许只是一个过路的胆小鬼,要带着自己全部家当逃到海上去,觉得扮成一个乡民就能让我们忘掉你的巴黎口音。”
“你们要什么?”拉扎尔问。
“你的钱,或你的委任状。我们总能搜到一样。”
前伯爵皱起眉头。他不再应答,只耸了耸肩膀。这一轻蔑的举动激怒了他们。不知道是哪个方向,有人放了一枪,枪弹擦着拉扎尔飞了过去,一股硝火味弥漫开来。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可以听到靴底踏在松软的草木上的声音。
“住手。”这个人以命令的口吻说。农民们纷纷垂下枪口,退到一侧向他行礼,连带那个刚刚拿枪指着拉扎尔的人一起,所有前伯爵看见和没看见的发亮的刺刀,一共有十二把。
发号施令的人走近前来,把一顶遮住了半张脸的毡帽的宽边向上卷起。拉扎尔盯着这张年轻的脸,认出了他。
“加娃。”他说。“德•卢亚利侯爵先生以前的副官。”
“您是谁?”
“我是拉扎尔•德•佩罗伯爵。”拉扎尔说。他向加娃伸出右手去,骨节瘦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玺戒,镶嵌的宝石已经摘掉了。
加娃迟疑不决地打量了他一会,方才与他握了手。
“伯爵,恕我无礼。”他说,“我…没有想到您还活着。”
“我还活着。可惜卢亚利已经死了。”
加娃划了一个十字。
“您为什么在这里设伏?”
“我们在等一个人。”
“就是刚才这些庄稼汉把我当成的那个人。”
“他是巴黎来的一个间谍,一个特派代//表——在海岸线上,朗德纳克先生已经捉到两个。”
“还有他们的钱。”拉扎尔添上一句。
加娃不置可否。随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他说道:“您大概会觉得我纵容着这些人……但是到处都是这样的!何况,我没有钱。我…已经离开了朗德纳克先生。”
“侯爵先生也在附近?”
“离这里不远,在阿弗朗什一带。”
“我正要去找他。”
“您?”
“当然。在卢亚利之后,我们需要一个人……侯爵的威望,他的军事能力,他能组织起军队。”
“您见识过这些旺代人的腔调了吗?”
“是的。”
“那么,您就该明白,”加娃眼睛看着地下,“侯爵先生,”他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朗德纳克侯爵先生准是个疯子。”
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加娃。此时此刻,拉扎尔在阿弗朗什一处废弃村庄的小教堂里,在零散堆放着的几张长椅当中,微屈一膝,向朗德纳克侯爵行礼致意。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与过去永远地分离。
巴黎的豪奢生活已经变得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历史。在这里,一个记忆深处的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拴束着他,却只是为了向最后的决裂迸发而等待着,或许只有到他与郭文在阵前相见的时候才会突然从昔日的形象中挣脱出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的,一个鲜艳无比的对过去加以背叛的形象。
侯爵分出一部分人,让他到狄南地区去防守雷舍勒。
“绝不饶恕。”他用这句口号作为答复。
前伯爵拉扎尔•德•佩罗从此成为一个失去故乡的人。他执意要追寻着这株一千八百岁的树木,即使它中空的主干终于同朽烂的根系分离,他也宁可同它一起在海上漂浮。
尽管他从小生养在巴黎,原本不喜欢荒凉的大海。
四
郭文还有几个月满三十周岁。拉扎尔今年三十四,也可能是三十五,他记不清了。总之,随着他们之间因年龄而产生的差距减小,其它方面的差距却在扩大,这便使得通过一个背影的记忆构筑现在的伯爵形象对于郭文来说很早就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着燕尾服的背影——在甫经允许参加舞会的年轻子爵看来无疑是要高大一些的——是郭文关于童年的久远记忆中一座漂浮的岛屿,自然,远没有与西穆尔登在拉图尔格度过的时光那样深刻动人。同时,一场外省的舞会对十六岁的,一颗骄衿的心正带着最敏锐丰富的情感搏动着的小伯爵来说也是很容易忘却的。
分别之后,他们大概有几回例行公事般的通信。在郭文不太长的为国王服役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外省,同巴黎贵族的通信早就断了,只是在军官间的闲聊中他才断断续续地得知,拉扎尔升迁得很快,并且同任何一个要进入社交界的青年一样结了婚。伯爵的路看起来已经走完了:像所有早熟的巴黎贵族一般,匆匆忙忙地结婚和受封,然后变成一件被蜡油和水晶玻璃包装好,可以陈列起来的展品,在封地的城堡和富丽的王宫之间了却一生。
在普利尔发出的不受保护者名单上看到拉扎尔的名字时,郭文只是说了一句:“哦,是他!”
“怎么啦?”普利尔问他。
“没什么。这个人,我从前是认得他的。”郭文说。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像谈一件遗忘边缘的事物那样谈论他,前伯爵的形象停滞在那里,很容易就能把它同历史一样翻页。
的确如此,直到这封信的到来。
信中文字高傲冷漠,令人不免想到这种自尊或许就是而今前伯爵拉扎尔的全部财产。“您听明白了吗?”这句尖酸的话,他当然明白。拉扎尔并非要把产业给他,只是希望能把那些修女,旧教士,农庄——说不定还混进几个前伯爵的亲属,“托付”给他。“托付”,当然,这个词就好像朗德纳克侯爵对他说“我为您效劳”一样。他能想象拉扎尔轻轻咬着薄嘴唇,露出一点鄙视的神色。
不过无论如何,这倒底算是一种“请求”,拉扎尔在以一种私人的口吻请求他——-从这张信纸上,郭文看到当初那个总是神秘而华贵的形象在崩溃,在衰老——他们都不是二十岁的年纪了,在缩小,缩成一个和他一样平凡的人,一个敌人同一个故人,一个除了自身的存在毫无立足之地的点,而且连这一个点也要被剥夺。
郭文倒没有觉得伯爵可怜。只是从纸上一点点找回当初伯爵的形貌的过程有些令人感慨罢了。他丝毫没有想过要写封回信。不可能做出任何保证,向拉扎尔劝降更是件毫无意义的蠢事。他有理由相信,前伯爵更多是出于骄傲而非出于忧虑才写成的这封信。
他用两个指头拈着这张皱巴巴的信纸,在帐篷里走来走去。拉扎尔匆忙中写成的书体依旧清秀,尽管连这字迹都似乎和他记忆中有点不一样。也许必须承认,他们的命运,他们作出的每一次行动,每一次选择从来不曾有一点相通之处,童年时代的融洽只是一种相似的假象,如今,或许连死亡的阴影都无法让他们的面貌再度彼此相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郭文回避了这个问题,任由这个蓝色礼服的幻影像幽灵一样在静止不动的回忆中搁浅着,幻影有着和象牙制筹码同样颜色的白皙手指,它敲击着桌面,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现在,是时候担起责任来了。郭文再度寻回这个形象,其目的是为了同它最终决裂。
“司令官,”盖尚从外边进来,他见郭文神色凝重,立刻回身把帐帘合上,又探出头去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他走到郭文正坐着的桌边,压低了嗓音,“司令官,朗德纳克有什么意图?”
“我们判断错了。这不是朗德纳克派出的信使。”
“那么,信不是给朗德纳克的?……司令官,我知道他和你是一个姓氏。”
“是给我的。”郭文给他展示信的前几行,“‘子爵或公民阁下……’,我以前是个子爵。”
“那么,同以前一样,是来嘲弄你的,试探你的,也可能是离间我们的…”盖尚说,他瞧着指挥官,觉得他的神情似乎难得这样严肃。他的视线又慢慢溜到靴尖上,“……难道和卢亚利那时那样,意外发现了那张……”
“不,盖尚。”郭文说,“这封信没什么价值。这的确是一封完全个人的书信。”他把信纸展示给盖尚,“这是个前贵族,叫拉扎尔*德•佩罗。他还记得我。”
盖尚匆匆朝纸上扫了两眼。“你好像先前同我提过他,司令官。”他想了想,说道,“对,在马恩的时候。”
“他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或许。”
“他给朗德纳克带来了隐藏的援军?”
“有可能。”郭文思考了片刻。“不过他是巴黎人,在这里没有朗德纳克那样的影响力。兴许他是只身前来的,那样最好。不过,你的考虑很对,盖尚。如果他果真是带着人来的,我们应当在……去把地图拿来,叫上拉杜中士一起。”
盖尚出去了。郭文默默拿起信,就着油灯烧了。如此,拉扎尔的信便成为一封不写给任何人的信件。不知为何,他看着纸张发黄发脆的边缘一点点卷起来,缩成一团,变成一团小小的黑炭似的东西落下来,内心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燃烧的气味还没有在空气中被完全稀释。郭文站起来,走到帐篷外边。那信的灰烬就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飘起,纷纷扬扬,如同一首告别舞曲逸散的音符在空气中跳动。
尾声
除了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他们的路在旺代不再交错。
朗德纳克的几支后队中,狄南方向的前伯爵拉扎尔算是支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他终于被捕的时候,不论是布列塔尼的骠悍农民还是红帽子营的英勇战士都不能不承认这个前贵族没有一点巴黎习气。
在卢维尼,朗代安和阿弗朗什,郭文由于我们后来知道了的那些宽大行为而冒着受到非议的风险,尽管这和拉扎尔的信毫不相关,而且拉扎尔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些事。
拉扎尔的死讯,郭文是在富热尔,他自己儿时的家附近听到的。当时,他正与朗德纳克做殊死一搏。前伯爵拉扎尔•德•佩罗好歹免于像他设想过的那样,被自己的领巾挂在路灯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