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90年代的一个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小镇。现如今,二十多年了过去,小镇早不复从前的样貌,我也离那些泛黄搁置的往事很远了,然而,有些人,即便不常想起,也不曾忘记。
记忆中,孩提时代的日子很是艰难。唯一的一间屋子面朝东,二十步开外就是邻居家的猪圈。关于这个猪圈,我犹记得,小伙伴们玩的起劲时,不小心掉落圈内,被两头老母猪“蹂躏”到只剩铁环的毽子,以及滚进猪窝被嗤之以猪鼻,踩进臭水里的玻璃球,还有吃掉我坠毁的纸飞机的那群小猪仔们。猪圈门口放着一块大石头。放了学,我就坐在圈门口的大石头上,面前摆了圆凳当做书桌开始做功课。尽管四周充斥着刺鼻难闻的味道,耳边不绝阵阵家猪的哼哧声。我的回忆恰好跟这个猪圈的主人有关。
这猪窝和猪的主人,是邻居的奶奶。今天我要讲的,就是有关她的碎片记忆。
她和他的老伴儿在年少的我看来,是很不一样的存在。她的老伴儿据说承包了好大一片土地,印象中,他总是背着一个特别大的绿色的农药喷洒器,驼着背,每天都要到猪圈转一圈。每一次都要讲,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不要乱喂他的猪吃东西。他身上长着白癜风,裸露在外的皮肤异于常人。奇怪的样子总是让我们不敢靠近。他们家有好大的院子,光屋子就有好多间,朝南的,朝北的,朝东的,又大又漂亮。她家的院子种满了花,各种各样的,有的长得好看颜色也鲜艳漂亮,有的长势喜人比我还要高。
她个子不高,腿向里弯。听大人们说,那是“罗圈腿”。她的日常就是颤巍着脚,提了大桶猪食来投喂,或者捧了她的那把大喷壶给满院的花浇水。她的西屋挂着锁却不落锁,屋里的一口大缸都是她煮的茶叶蛋。每每路过,都闻得到茶蛋的香味。
她喜欢听戏。像大多数的老年人一样,习惯开好大声,我在自家屋里,都听得到咿咿呀呀的唱词和鼓点。记得有一次,市里的剧团到我们这里演出,大冬天,积雪有半尺厚的,她拿了小板凳到广场看演出,颤巍着走到台前,坐下后摇头晃脑跟着哼唱,台下的老人们大都和她一样兴致盎然。
她爱花如命。她不准我们掐了她的花拿去喂给猪,更不准我们私自给她的花浇水,但凡跟她的花有关,她绝对细心爱护,亲力亲为。开败的落花,她勤于打扫,掉下的种子她精选珍藏。她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起得很早。在没流行广场舞的年代,她步行到并不远的广场,跟在扭秧歌的大爷大妈身后,尽量跟上鼓点扭动。她跟不上节奏,她不同旁人的腿型,围观的许多人明着暗着笑她,那个时候,我心里替她难过。后来再见她,她穿了白衣白裤,拿着太极剑,跟在别人后边,舞来舞去的。依然排在最后,依然跟不上录音机的音乐,依然招来好多人的嬉笑。
她和她的花依然在,在我搬走后,故地重游时,再见她,跟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既颤巍着,又热爱着,更生活着。院墙上挂了旧的喷壶,新的太极剑,还有那只超大的农药喷洒器。去年年底,她的老伴儿就不在了。她的猪圈荒废好久了,用来堆了杂物,她院里的井水如今要她独自摇起辘轳打上来,再装到喷壶里,灌溉她的花儿。她的院子依然满院缤纷,依然美丽夺目,依然那么熟悉。
她的花怎么可能不败呢?从前,我并不明白,如今,我大概知晓。
诚然,她和她的花儿,并非不败,而是常开。
日子,并不长久,花儿,也不长留。她的日子和她的花儿,今日辉煌,明日也照样辉煌。即便人们眼界太低,脚步太快,欣赏不来,也欣赏不到,但是她依旧绽放,依旧潇洒。
我转身离开时,她仍在浇花。娇滴滴的花朵,颤巍巍的步伐,明明只她一人,我却觉得满院的热闹,跟我往昔的记忆再次重叠,仿佛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