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炎热而充满激情的夏日,电视里的健将们一个接一个地收获奥运奖牌。我拉着男友去领证,然后坐上火车回家见父母长辈。
邱慌里慌张地抱怨,什么准备都没有,问我怎么决定得如此突然。后来,又不时地嘀咕不知我父母会不会喜欢他。
我把两只行李箱从下铺床底拉出来推给他,然后把几个食品袋拎在手中,轻松地下了火车。
“放心。你妈和我们一起去旅游,能自得其乐,我们也不觉得犯冲。这是从小时起,她就刻意为你营造的自由松弛感。我的父母嘛,是绝不会跟我们去旅行的,但是,他们对我也非常放纵,虽然不同于你妈的用心。”
“那你怎么一直拖着不带我见他们?我都催了好几年。”从出租车下来,他仍有些不开心,不时从他内心的井沿边溅出点水花。
“好了,好了,等住两天你就明白了。说是说不清的,没这个氛围。”下午两点多,最热的时刻真懒得说话。
他只是紧张,其实没必要,我不在意地向家门走去。邱高高的个子,五官算端正,肤色是晒不黑的天然白,走上几步路,容光焕发的他,就变得更加神采奕然了。和我这种硬捂出的白截然不同,我常常气喘吁吁的。若说我的爱恋有八分,其中三分是因他的母亲,再有三分就是他的这种精气神了,剩下的才是他随遇而安的性格。
不过,再好脾气的人,第一次见我父母,看他们硬硬地从冷脸上挤出笑容招呼他时,也不由得变了颜色。于是,我喊他将行李箱拿进我的房间,对他说:“别理他们,肯定吵架了,不是针对你。”
他仍是疑虑:“可是……?”
“听我的,别想。”我在床上打了滚,“把盒子拿出来,衣服挂起来。听我的,他们常这样。”
他挠挠头,认命地蹲下去收拾。
“我什么都没买?!”他突然叫起来。
我俯在床边哈哈大笑:“他们根本不在意。”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我也只买了我常带的。一盒茶叶一盒烟丝,留给我爸我爷。另外一盒茶叶和烟丝,还有那盒巧克力,放红袋子里。过会儿我们一起去大嫂子家。”
“就是那个……”
“是。”
“可是我饿了。”大高个委屈地说。
“吃两块华夫饼,等会到大嫂子家肯定有的吃。我不想忙活。”
“这些点心不拿到下面去?”邱指着几个食品袋问。
“千万不要。爷爷见了要骂。”
“为什么?”
“可以把两盒子绿豆糕带下去。我拿。面包和饼干千万不要去现世。爷爷见不得,妈妈见了又非要拿给他。”
“我们不先去见见爷爷?”邱化身好奇宝宝似的,让人恼火,我真想捶他一顿。
我没好气地回他:“不用,刚才你没见西房门关着呢,爷爷现在不宣召。”
“吃晚饭时,你肯定能见到爷爷,说不准他还能陪你吃顿晚饭呢。”我见不得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假装好心肠地安慰道,“除了过年过节,他平时都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邱瞪大了他那双不大的眼,并没有变大多少,还是小小的。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我宁可沉默,也不撒谎。
歇了会儿,我觉得舒服多了,跳起来,手一挥,对邱说道:“走,去大嫂子家。”
我到楼下储藏室找了箱牛奶,悄悄跟客厅的妈妈示意。她无声地向我挥挥手,继续坐回八仙桌一侧,气呼呼地瞪着对面默不作声地的我的父亲。我对着愁眉苦脸的爸爸笑笑,领着邱出了家门往西走。
大嫂子比我妈大,快六十了。我出生后,吃了她四个月的奶,我妈就不将她当小辈看了,随我的辈称她“芸儿她大嫂子”。小时我跟着学“大嫂子、大嫂子”,现在也改不了了。
大嫂子家离我家有点远,慢慢走,要走上十几二十分钟。
“原来这边只有三四家,靠得近。我上初中那年秋,村里重新分田划线,有的人家就搬走了,有的扩了宅地建了楼,各家的院门都大了,但也隔远了。”
路上,我给邱讲了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平时想不到,但一看见就想起来了,因为很有趣。这人家的厨房,早前是间单独的泥墙。他家没老人,初夏,几家的小孩就会来掏蜜蜂,常常被蛰肿了手。”
“有脸被蛰了的,但过几天也就好了。这家是本家,隔了几房的叔伯吧,搞不清。不过大人小孩都叫他刘三拐子。他像会兽语,走到哪儿,哪儿的猫呀狗呀就围着他,路上吃草的小羊也跟着他跑,然后就把附近的小孩子也引过去了。所以刘三拐子的名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都传出我们这个圈了。”
“你看,我们这儿像不像一个很规则的圆?我们站的地是东北边,你还记得汽车从马路拐进来的那条南北大路吗,那是中轴线。从那里就进入我们大队了,再到我们这小队要开五六分钟的车。我们东边除了沿河边是前后的住宅,从南到北还有四五排东西的宅地线。”
我指给邱看:“从中间大道往西,那边是整片的稻田,走上半个小时才到西线的人家。现在搞’村村通’,新修的直道,不需要像原来那样在田地中间穿来穿去。我们这的住户基本上都是从西边搬过来的,所以学校仍在西南边。我对家的感觉,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道路,好像小时候天天在田地里飞着跑似的。”
“南北运河从我家后头拐了个弯,转为东西流向,然后到中线又向北去了。晚上站大路中间,家家户户开了灯,就像个大灯笼落在人间,而北边河水就是那灯笼的穗儿,那两边也住着人家。有两年除夕夜,我和小朋友还特地跑过去看。地上灯火通明,天上烟花爆竹声声。实在有意思。”
“想想,是不是很好看?”
邱不停地点头。等到了大嫂子家,他的头更是点得停不下来了。大嫂子拉着邱的手询问他的情况,将从前问过我的和答案一起说出来,又问了一遍他。嫂子去厨房切瓜拌面,我们坐在天井里,邱摇着蒲扇偷偷对我挤眉弄眼:“现在我才真感觉回到了农村。”
我被他逗笑了,掐了掐他的手臂,说道:“其实我爸妈热情起来比大嫂子厉害,只是他们现在忙着生气,没空。看来事不小呢。”
我故意打量他,笑着说:“也许因为你,他们的架该吵不起来了。不知什么事,会怎么解决?”
“你竟然看热闹,不想着弄明白?”邱伸长了脖子看着我,纳闷地问道。
“七岁时,如果他们吵架,我可能会慌乱,但那时爷爷好像还正常,他俩也吵得少,或者我在外玩,不知道。等我17岁,对他们就不感兴趣了,无非一点小事,两个人都想做个主,然后就争了起来。现在,我二十七了,嗯,看看热闹也蛮好的。”
“你这什么女儿?爷爷怎么不正常了,因为没生个孙子?”邱故意昂起头,神气活现地问道。
“不是,不是。”嫂子过来接了话,矮胖的她端个大盆,圆脸额角两边的笑纹里渗出一层水气,像湿的黄土地。我起身将瓜盆拿来放小桌上,对邱翻白眼。
嫂子一边将面碗端出来,一边说:“待会给你讲,我去拿酱菜,你们先吃西瓜,吃面。”
邱跑了去,转身拿着酱菜和香肠回来了。
“你见着我们回来的?”我问嫂子,面凉了。
“刘三拐子看见你们下车,就跑来跟我说了。”
我没饿,拿着瓜,不急着吃,只顾着对嫂子说:“就没他不知道的事,倒也挺神奇的。上幼儿园时,我把书包弄丢了,他去转了一圈,第二天就帮找回来了。不过,他总笑话我。我还记得西边有位会裁冬衣的老嫂子,她会跳大神,还在不?咦,我辈份倒挺大的,她比嫂子你大吧?”
“在的,大了几岁。不是跳那个,是另外的,”她含糊着,“卜卦……什么的。”
“我小时听大孩子这样讲。她们还说要带我去看。我胆小,不敢,就跑回家了。那位嫂子喜欢捏我的脸,我见她就躲着。”
“就因这个,你爷爷还吼了她。”
邱嘴里塞了大口的面,鼓着腮帮,眼巴巴地瞧着嫂子。大嫂子露出了她可爱的十六颗新白牙,像童话里的狼外婆,笑道:“你也是招人稀罕的。”
“嫂子,见你这么笑,我就想起杰小时候了。”我对邱解释了一句,杰是嫂子的孙子,“那时他上幼儿园了吧,大夏天,嫂子总追着抓他洗澡。有一次,他光溜溜地就跑我家来了。刘三叔,就是刘三拐子不知从哪摸来的相机,也到我家来非要给我爷拍照,然后给我们都拍了,杰也拍了。他靠在我家墙砖上,啥也没穿。那照片有一张,现在还放我家相册里呢。后来嫂子把他夹着提溜回去的,他光着,手舞脚蹬的,把我们笑死了。”
嫂子也跟着我又笑了起来:“那孩子,属螃蟹的,有好几条腿,一不注意,转身就给你嗞嗞地跑没影了。不夹着他,又像泥鳅,从你手里呲溜地就滑走了。天天身上又是泥又是汗的,脏得不得了,一天得洗三次澡才行。芸儿小时爱美的很,衣服有一点泥呀土的,就要换了。你爷爷常跑到河边给你洗衣服,就洗那么一件。”
我拿着扇子随手拍了拍,然后看两眼外面,太熟悉了,除了绿的稻,好像什么也没有。我不是个能发现美的人,我只喜欢热闹。我不太信嫂子的话,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在外面跑,怎么可能不停地换衣裳。嫂子笑着咳了咳,指着邱对他说:“杰现在长得可高了,比你还高点呢。芸儿她不信我说的,总来打岔,我们不理她。我讲给你听。”
“芸儿小时候,她爷爷总带她去镇上吃早茶,陪着她在村里玩。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很少见的。不过要说宠,还是爷爷更宠芸儿妈,就是小姑一些。姑是独女,芸儿奶去世时,姑还没十岁,爷爷也才三十多岁,如果想要儿子怎么可能不再娶。听老辈讲,芸儿你家那一支总是那个啥……晚婚晚育,姑还上过初中,上了一年,后来都停了课。当时男孩能上高小就了不得了。她爷爷还会为姑扎小辫,做灯笼,做兔子灯,做风筝,做好吃的,馋死了人,哈哈……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小姑的。”
“那我妈还常说爷爷偏心我爸,老是吵吵吵的。”
“为了你妈的婚事,你爷爷是找了又找,选了又选,对你爸好也是想你爸能照顾好你妈妈吧。听说,当初你南奶奶(爸爸的亲妈,住在村子南边),根本不同意让你爸到你家来的,舍不得。你爸是你南奶奶的大儿子,硬让你爷爷磨了几年才磨来的,怎么能不对他好点呢。”
“那后来爷爷怎么变了呢?”邱端着碗,眼也不眨,憋着劲地听了,不解地问道。
“不知道呀,谁都不知道。姑还跟他发誓再不跟芸儿爸吵,也没用。后来说要请大仙,可前一年冬,你妈妈没请她裁冬衣,她就没来。也可能没去请。我们那时过冬总聚一起缝棉被做棉衣,还一起炒花生瓜子。那时让芸学着做,她不做。现在我们也不做了,哎。哎,”她连叹两口气,又继续说道,“爷爷那时理也说得,活也来得,天天在外转的人,会十八般武艺,突然就不怎么出门了,吃饭都在屋里吃。”嫂子摇着头说,“怪事,实在是怪,想不通。”
“那倒真是奇怪。”我也被勾起好奇心了,爷爷在我心里一直是瘦小古怪的,实在想不出完全正常又爱热闹的爷爷是什么样子。
大嫂子递了块西瓜给邱,叹息道:“但是从那以后,娇气的姑也变了,原来吵吵闹闹变成真的暴躁地吵了,但姑丈倒不跟她计较了。”
我歪歪嘴角又抿好,还是忍不住吐嘈起来:“哪里不计较,我就觉得他们天天吵吵的,时不时两个人就生了气。小时候我贪玩记不得,刚升初中下雨天,我坐在教室里,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会儿冒出一个人头来,一会儿又冒出一个,都是给孩子送雨具的。只有我好几次都是冒雨跑回家。现在天一有变,我就不忘带把伞。他们只顾着生气都忘了我了。”
“抢着雨干活才忘了,哪里是因生气忘了。不是故意的。前些天你妈妈还说,你让她和你一起出去玩,她一口气就拒了,说要给你爷做饭。后来她想想自己的反应不得劲,担心你有想法。你这孩子还真有。”
“像你侄子侄媳这次送杰去上大学,他们全去了,说先去逛逛,等杰报了名,再去上海打工。他们也让我一起去。我才不去呢,晕车不算,又热,不如待家里,安安生生的,到时还要送我回来。你妈妈又要给你爷爷做饭。”
“她总是说要给爷爷做饭,我都听烦了。原来爷爷自己还会做饭……,就像现在躺平的人。其实,人要有点精神气,多动动,可能就好了,太将就也不好。算了,我妈肯定想了不少办法。”
邱附和着点头,嫂子却直摇头:“你爷爷对姑太好了,姑不忍心不迁就他的。都习惯了。”
忽然大家都有点沉默。嫂子生了三个孩子,小女儿蓉蓉和我一样大。我正想问问她家的小姑娘,外面热浪里冲进来一个粗壮的人影,像电视里刚被复用的老将军,喘着大气——跑得急了,撑着胖脸了。他宽额方脸,长肩厚背,晒得焦红的皮肤,花白的头发,一双有神的眼在螺纹圈的包围下更显得深邃。正是刘三拐子。奇了怪了,他比我爸妈大,该六七十岁了,而我爸妈才五十多岁呢。可我一直叫他刘三叔。是爷爷教的,还是跟别的小朋友学的,好像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没等我们招呼他,刘三拐子已经嚷嚷起来:“快去瞧瞧,刘三叔要爬树修树枝。”
我一愣,像墙上挂了永久的枪,它突然立起来朝生锈的自己开了一枪。幼儿园包场看电影《密探》,戴礼帽的主角转过头向大银幕外也开了一枪,吓得坐在第一排刚上学的我哇哇大哭。高大的爷爷接我回家,我搂着他的脖子,刘三拐子也这样老远地跑过来大喊:“刘三叔,听说芸儿哭了一下午。”
身板比刘三拐子还硬朗的爷爷骂道:“就你长了舌头。”
“啊不,叔,我是说芸儿太小了。人家八九岁才送去读小学,幼儿园也没几个上的,芸儿才五岁,还不满四岁,你就让她上学?”刘三拐子跌跌撞撞地跟在我们后面,猫儿狗的总在绊他的脚。
“小黑狗,小黑狗。”我扭着爷爷的脖子,向后叫。爷爷放下我,抱了一只小黑狗回家。他对我说,“有幼儿园,就该去上。”
别的小孩叫刘三拐子,我喜欢他,就在心里说,不,他叫刘三叔。原来刘三叔真是我学来的,只是跟刘三拐子学的。印象中,他后来总是“叔、叔”地称呼我爷爷,于是我就忘记了?可能真忘了。
嫂子已经询问起事由来。对爷爷的事,我却没有惊讶。刘三拐子耍着宝,一边虚扶着嫂子,一边拉着邱的胳膊,又分神不时看看落在后面的我,嘴里也不打结:“芸儿家门口不是有棵大香樟树,前天叔就说要上去锯了树枝。”
“那树有二十多年了,长得好呢,上次啥时候修过?”嫂子这时也成了急性子,呼呼地问着,“你咋知道的?”
“前几天刮大风,叶子掉了满院子。芸儿爸妈打扫院子,又把树下那一片都清理了一遍,弄了一大板车的枯枝落叶。然后老叔就说要修树,而且他要自己爬上去修。”
“芸儿妈就去姚木匠家借了那把新式锯子。电的,功率又大,那真是好东西,就是锯主枝,别的要来来回回不知拉多长时间,用它几分钟就行了。就是芸儿爸不同意。我说我去帮叔修,他还说不行。真倔。叔也倔,非要自己上。”
“你是什么事都知道,天天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南的,比飞毛腿的脚还长。”
“叔又不出门,妹、妹婿也不喜问事,我不得把村里的事告诉他。”
“村里能有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了。”
我在后面听了想笑。我喊了声邱,让他慢些,我实在跟不上。邱还没开口,刘三拐子就叫了起来:“芸儿你还这么娇气呀,玩的时候好好的,其他时间不能多走一步路。现在你爷可抱不动你了。要不,让这小子抱你。”嫂子拍了下他的背,没发一声响,可能没够着,他立刻改口道,“背你,背你,哈哈。”
邱慢慢和我一起走,忽然开口道:“没事吧?”
“没事。”
“我是说爷爷。”
“就是爷爷,没事。”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默了默又问:“那你爸为什么不同意?”
“若我,我也不同意。可我妈一口就答应了,还去借了锯子。这样,应该没事的。”
邱沉默不语。
“我也担心。所以,其实很多事,我宁可直接知道结果,或者知道办法,也不想了解过程。”
“那我们站这里等。”
我推他:“傻子吧,大热的天。锯树枝,再快也要大半个小时,站这里?”
“没事。”
“没事,也快走吧,你。”
等我们回到家,院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有三四个小孩围着院子追逐,现在的孩子只喜欢看电视,不愿大热天往外跑了。更多的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站得远些,十几个人围在一块七嘴八舌地不知说着什么;还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和我爸一起站在大树下面,仰着头正喊着:“慢点,慢点。”
香樟树树形如伞,枝叶茂密,长了二十多年,估计有十多米高了。爷爷蹲坐在距离地面最近的分杈上。长梯两米多高,他离我们有三米远了。我抬头看向他,阳光刺得我有些发晕,看不见他的下半身,像一个矮人,缩成一团躲在树枝后,手里的锯拦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脸。我好像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树前团团转,妈妈站在一旁笑,爸爸悄悄指着树,然后一个人脸露出来,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轮廓,再多的枝叶挡也挡不住。她感觉他就要像故事里的大鹏鸟拍着翅膀朝她扑过来了,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又害怕了,转身扑到妈妈怀里。
我再次抬头仰望着,树上的人重新站起来。拿着白银锯的手臂环抱着树干,他的身紧紧贴着树。一只大手伸出来,按在上面的一根枝干上,然后用力压了压,身子继续透过树叶往上爬。目光越来越高,应该过了三分之二处了,下面的人叫了起来:“好了,好了,锯吧,快锯啊。”
爷爷停止攀爬,一只脚伸出去,向前坐到了外面的分枝上,伸长了手开始锯起最外面的细条来。我低下脖子,用手揉了揉,见妈妈站在我的左前方还仰着头。我走上前和她站到了一起。
她低头瞥了我一眼,又抬起了头。不过不再看爷爷,只是平视前方,忽然开口道:“没事的。”
“嗯。”迟延了一会,我才答道。
“小时候,你爷爷能爬到树顶,在树枝间荡来荡去。我小时候就喜欢看他玩这个。那时我们住在北河边,门口种的是银杏树,后来生了你才搬到这里来。建了这楼房后,你爷爷说还种银杏树,可是我听说人家种了香樟树,说特别香,就想种这个。后来,也种上了。”
“你爸老说爸老了,手脚不灵活了。可我说,我爸不是逞强的人,从不做出格的事。”
枝条吱咯吱咯地响,然后再哗哗地穿过枝叶掉下来。爷爷没有直接锯大分枝,而是沿着那些树枝上的细条一点一点地修剪。他不像在干活,倒像在享受似的。有些老人还围在那里看着,有几个已经坐到天井里喝藿香茶去了。中年人也站开了些,有一个叔叔跟在我爸爸后来整理锯下的树条。他把树叶除净,扔给我爸爸。爸爸将那些树枝垫在院子的瓜藤下。
小时候,我也和爸爸一起做过这种事情,这样,结出的瓜不脏也不容易腐坏。不过通常我干不了一会儿,就跑到一旁,指东指西地问爸爸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是空心菜,秋天到了开白色的花,像喇叭花,你不记得了吗?”
“那是韮菜,开出的花像小绣球,也是白色的。”
“南瓜的花是橘色的,蚕豆的花呀,现在没有蚕豆了,蚕豆的花,是紫色的。”
“这是蕃茄,那是黄瓜……你都知道,那还问爸爸。”
爸爸笑呵呵的。
我抬头望望坐在树上的爷爷,他倚着树干,正快活地拉着锯。我再转头看向爸爸,他眉头舒展眼里含笑地正理着瓜藤。我反而有些伤感起来,倒不仅仅为这时光。
“听说从前爷爷就像拐子叔似的,后来为什么变了呢?”我问妈妈。
“还不是因为……”妈妈又犹疑了,回道,“可能他心事重吧。你爷爷本来是乐天派,你叔从前一直喜欢跟着他。我爸种田干活是一把好手,还能给牲畜治病,那时农场常请他去。后来农场解散了,农户也不养马骡牛了。三拐子没事干,整天养猫逗狗。你爷爷骂三哥,他还得意上了。我呢,和你爸时不时也有争执,他忧心吧。然后种田,打的药水也越来越多,一季稻要打十几二十次农药,他常叹气说虫子越打越多,蛙、蜻蜓越打越少。这些都是我没事瞎想的,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我也弄不清楚。”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又不呆又不傻,不过没从前爱湊热闹,不想多见人。有什么关系呢。”
“是呀,没什么关系。”我跟着说了一句,“我只是想不起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问问罢了。”
仔细去回想,脑海里好像有爷爷陪我玩的画面。可是,有时又不禁怀疑那只是我听别人谈论过的缘故。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待在房间里。
“什么时候?还记得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黑狗吗?”
“黑狗?有印象,小小的,圆滚滚的。”
“可能抱回来小吧,后来养得大得很。你小忘了,没两年就差不多有你高了。是了,你不喜欢,可能因为狗变大了,你有点怕它,拴在后院,不肯和它玩了。你那时上了小学,喜欢跟在大哥哥大姐姐后面,整天挎着篮子说要出去挖荠菜打猪草。人没篮子大,我家又不养猪,还非要去。”
“是吗?”我发窘。
“是呀。他们跑得快,你追不上;他们跑得远,你又怕。常哭着回来。”
怎么和我记的不一样,我赶紧追问:“黑狗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它跑了吗?”
“没跑成。而且它又高又壮,闹腾,压不住,被丢在河里,用大箩筐压着淹死的。”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了。“禁狗事件”发生在我上二三年级时,前后闹了好长时间。老师让回家宣传,我应该回家问过怎么办。不是爸爸就是爷爷说拴住就没事了,或者他们说让小狗逃走。其实这一回我并没有记在心上,不知道是年龄小的缘故,还是家里人特意隐瞒。
我记得的是后来的事情。后来,是快十年后了。
我们大队的大队长得病去世了,然后整个大队——有十个小分队,估计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于是,狗事件就被再次提及,那些因果的话也传得沸沸扬扬。在农村,亲人去世送去火化,规定不能走回头路。队长家住在村子最南边,最方便的路线是不从村子里过,从公路西出发,回来从另一条公路直接绕到东大路,就到他们家了。正好他家人因为听了那些话生气了,所以准备无视村里人的路祭,又被一些老人们说了一通。
对此,我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无名的敬畏。然后,我做什么事情总像带着“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意味。当然,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与他人无关,通常是今天吃点什么,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若真有大事,我倒不敢以“定数”论,反而以其他借口求得结果,就像和男友领证,像心血来潮一般。
“可能你爷爷记心上了,过不了,从那以后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妈妈还是迟疑地皱着眉说道,“可是我又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从前下雨后,他就会带着三哥去稻田水渠里拦网捞鱼。我穿着雨靴跟着他还好,如果我不愿意去,到吃饭时,他一定要提提他小时候捉鱼捉到一只大鳖的事。也记不清他卖了多少钱,除了到镇上买了烧饼和肉,还为家里添了双胶鞋。一说起这个,他就开心得不得了,总是问我,你知道我那时几岁,几岁?我就说,知道,知道,你才几岁,几岁。他得意得不得了。”
妈妈摸了摸眼角,叹口气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到底怎么了。不过,觉得现在也还好。他不用操心了,我也想开了,也不想操心了。前天三哥跑来说,以前一季稻要打十几次药水,现在好了,只需要打三四次就行了,可怕呀。药越来越毒。现在想想,可能是老了,老了就怕了,可能就是这样吧。”
妈妈说到她三哥,刘三拐子就拽着邱一起过来了。刚才我还真没注意他们在哪儿。
“那孩子就是三年前你提的孩子?”
“是的。”
“蛮好的,好好过日子。我去做饭,晚上做顿好的,他没被吓着吧。”
“没有。”
邱走近叫了妈妈,她笑着对他点点头,又吩咐拐子叔待会一起吃晚饭。她喊了大嫂子,还有本家的一个婶子帮她做饭去了。
我和邱跟在她们后面进了客厅,邱兴奋地说:“爷爷爬树还挺厉害的,我也想爬了。”
“你会吗,从前爬过吗?”
邱摇头,我说:“那你回去后先学学攀岩,下次再来爬树。”
“学了攀岩可能倒不想爬树了,我现在就想像爷爷那样,坐在树上吹风。”
“你不怕别人看,可以到别人家再找棵树,门前的这个不行了,分枝肯定都要被弄掉了。”
“算了,丢不起那脸。刘三叔说要带我去捞鱼,不过说现在不太好捞了,野生鱼苗都被祸害了。他说从前爷爷捞鱼最厉害,他从小就跟他三叔亲。他还让我也要跟他这个三叔亲,我要笑死了,他真有意思。”
“其实他比我爸大……”回忆就该在这样的氛围下进行,周围是熟悉的故人,眼前是携手的恋人,而谈起的像是久远的梦境。我诉说着从前生活里的那些枝枝叶叶,是欢快的,还是伤感的,都无关紧要,只要曾经确确实实存在过就好。
“是呀,我们也要多多收藏我们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留着以后我们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