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藏去寻找初心的游客,只是惊叹沿途磕长头者的毅力。最终还是无法体会朝圣者内心的虔诚。因为缺乏信仰的根源,五体投地的朝圣对沿途的过客终究只是随风而逝的一道风景。
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要理解道斯因为接受了《圣经》“不可杀人”的训诫而坚持不拿枪,并因为信仰而在战争中创造了神迹,其实是勉强的。就像道斯的女友说的,你就拿一下枪,做做样子就过去了。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变通,一变通,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违背的。最高级的变通就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就是文化的差异。没有宗教信仰的传统,就难以理解誓死的坚持。就像在青藏路上看到冰天雪地磕长头的朝圣者,只是觉得惊艳,却无法体会那一步一跪的人的内心。当然你也无法进入道斯的内心。所以要从《血战钢锯岭》这部电影里谈论信仰的话题,对中国观众来说,的确有点勉强。可能大多数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生猛的战争场面,以及道斯只身救下75条生命的义勇。
我比较喜欢前半部分生活化的叙述,很现实。道斯小时候与哥哥打架,顺手操起一块砖头砸昏了哥哥。他吓坏了,以为自己杀了人。在发愣的瞬间,刚好看到墙上《圣经》的话:不可杀人。死亡,杀人,这些概念突然降临在一个十岁左右未谙世事的孩子身上,引起的恐怖可能一生都难以忘记。在当时,他无法估计事情的后果。他不知道哥哥会不会死。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道斯发现哥哥昏过去,在那一刻他愣住了。我相信他在操起砖头的那一刻丝毫没有恶意,也理解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恐惧。幸运的是道斯的母亲制止了父亲的惩罚,她轻轻地抚着道斯的头说,没事了,哥哥没事。
道斯的父亲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的创伤和作为幸存者的耻辱,让他变得颓废而暴力。在一次酗酒后殴打妻子时,道斯奋力制止,此时他已长成一个壮实的青年,愤怒中用手枪抵住父亲的头。虽然没有扣动扳机,但“在内心里,其实我已经杀了他”。表面上看这仍是一件家事。但是对于道斯来说,却是积压在心底的屈辱和恐惧。家庭矛盾造成的心理阴影,给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伤害,永远都无法估量。
我小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恐怖。它给我带来的影响并不直接,但是一直潜隐在岁月的暗流之下。那时候父母经常闹矛盾,打架。也不知是为什么,经常在半夜里闹得惊天动地,互相撕打声伴随着家俱磕碰摔碎的声音。每次我都吓得要死,有天塌下来的预感。我那时候太小,不到十岁,没有电影中道斯那么强大,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闹这么大动静,不知道谁是谁非,只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覆盖。这样的事在我童年里不止一次发生,不知道它有没有给我以后的性格发育造成影响?因为非常幸运的是我在小学三年级以后学习非常好,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担任班长,并且承包了每学期的三好学生奖。这些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感和安全感。或者说,或许是这些学习经历带来的优越感掩盖了童年的创伤。但是,掩盖不等于治愈,许多年以后,当我不能保持优秀时,便会发现一种不安的威胁。
小孩子打架我也经历过。我六七岁时用弓箭射过一个男孩。那是大孩子用竹子做的弓箭,箭头是尖锐的铁钉。那个男孩叫东娃,就蹲在玉米地里七八米远的地方挖土玩。我藏在一个土坎下,他背对着我,后脑勺整个就出现在我视线里。我瞄了一阵,觉得这个角度不错。后来我想过多次,是不是东娃惹过我或者两个人有矛盾想报仇,想了多次越想越清晰,我俩关系很好。就像电影中道斯跟他哥哥。那一箭射出去之后,我惊呆了,箭头深深扎进东娃的脖子里,半米长的箭秆一上一下晃悠。我全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结果。东娃一动不动在那儿哇哇大哭,我浑身惊恐,愣了一阵跳出土坎,冲上去拔掉箭就跑。我跑了很远,不敢回家,后来躲在碾麦场的包谷秆堆里。那晚上场院里放电影,还记的是《沿河战火》,我躲在包谷秆堆里不敢出来,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后果。后来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大人找着抱回了家。许多年后我依旧记得,事情发生后我不敢回家。我最深的记忆就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会不会动摇幼小的心灵安全感的建立呢?我想会的。因为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总会惹些不大不小的事来。
一回中午放学,我们一群四年级的小学生叽叽喳喳跑到学校对面的城关卫生院的后院去玩,发现一口大水缸里泡满了槟榔,大家都觉得圆圆的挺好玩,可以当陀螺在地上转,就每人抓了一大把往外跑,到大门口被人抓住了,还没收了书包。学校跟卫生院对门,很快老师就知道了。下午大会表彰三好学生,宣布名单时我看到班主任走过去给那个人耳边说了几句话,我的三好生就被取消了。我吓得不得了,以为再也念不成书了。回家连晚饭也吃不下,大人问也不敢说。现在看这真的不算个事儿,但当时卫生院的人和老师只是冰冷的惩罚,这种威压给人的恐惧大于事情本身。没有人理解一个孩子在突然发生的事件面前的无助和懵懂。
我不惴繁琐叙述童年经历,是因为在整部电影中能够唤起我回忆的不是信仰的坚守,也不是战争的狰狞,而是道斯成长过程中的事件。儿童的心灵世界很小,他对事情的理解,预期,承受都不同于大人。而且童年时的心理创伤,就像你在树上用小刀刻下的字,会随着岁月长大。如果没有得到关注和治愈,就会悄悄地掩藏在时间深处。这就是为什么其实成年人的心理问题非常多的原因。很多都是幼年时代积压下来的创伤和阴影。
道斯长大后一次在教堂粉刷墙壁,发现一个人被汽车撞倒压在下面。他迅速跑过去,跟大伙挪过汽车,用皮带扎住伤者流血的大腿,然后送往医院。伤者得救。医生告诉他,是他的行为挽救了一条生命。那一刻道斯仿佛看到了光明。这似乎成为他选择当医疗兵的重要心理启示。也是他走出童年阴影的开端。从此他发现了救人赎罪的道路。或者说,他发现救人的荣耀大大掩盖了少年时代的心理不安与恐惧。并从此乐此不疲。所以道斯在钢锯岭战场上不停地救人,你可以理解为信仰的力量,是神助,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其实是在走一条自我的治愈之路。
我在学习中获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尊重之后,便由此找到了重建安全感的途径。这的确是非常幸运的。小时候遭大同学霸凌,还有家庭的阴影,一些事件造成的心理恐惧,都在学习中淡化了。优秀的学习成绩和担任班干部的荣耀,给予我自信和力量,从此乐此不疲。我觉得学习是一件非常美好和愉悦的事。一直到工作,成年,我都以学习作为强化自我内心力量的途径。外部世界的威胁,没有人给予干预和保护,那就从内部寻找安全感。
但其实我不能说这就是非常有效的途径。前文说过,学习只是掩盖了问题。并不等于治愈。一个人要始终保持优秀是很难的。所以通过提高内在修养强化自我认同,并没有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有一日你会发现,在自我人格的建树上,始终还有一个缺口。我们依旧会为并不存在的压力和威胁而不安。中国的学生在高考,考研,各种考级和证书的道路上疲于奔命,不断闯关,停不下来,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一旦落于人后,就会心理恐慌。恐慌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未知。恐慌于未知。这不就是小孩子时候就有的吗?孩子从小就被强化这种恐惧,你不好好学习,就会被老师同学看不起,你不争取第一名,就上不了重点,上不了重点,就没有前途。这些孩子的心理阴影与道斯小时候遭受的创伤,与我小时候的心理恐惧,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学会怎样与人相处,怎样与世界相处,没有学会怎样去热爱生活。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相拼命的病孩子。长大又成为各种考试体制下的小怪兽。
所以心理学面对各种心理障碍时,都从小时候的心理创伤去寻找根源,并力图还原当时的情境,企图在那个原始点上重新治愈。
现在的中学也设立了心理咨询室。为了回避心理咨询字眼的刺激,转个弯叫做“心灵港湾”。有沙盘,有心理发泄室。真是操碎了心啊。
你得走多久,才能走出心灵的阴影?答案在风中飘。
当很多人说《血战钢铁岭》是一个关于认罪悔改,坚守信仰的故事时,我更愿意看成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撇开信仰和救赎的宗教文化背景,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创伤和自我治愈,才是这部电影给予我最大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