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去金边(11)》
湄公河边暖暖的风,把异乡的暮色徐徐吹浓,吹散她的长发,吹起她的短裙,吹近这俩原本相距遥远的人。河堤上玩耍的孩童,河边洗衣的妇人,河面飘荡的小船,都在眼底。晚霞在天边曼舞,沉默是最好的配乐。
她一手抓住飞扬的裙边,一手抓住飞扬的头发,从心里到脸上都写满了快乐。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在前面,她以同样的步伐跟在后面,保持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双方怀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走到船边。船悠悠地晃着,他轻松地直接从泥滩跃上船板,然后很自然地回过头来看她。她接住他的目光,也毫不犹豫地接住他伸过来的手。
他的手指细长却坚硬,只觉得他轻轻一提,她顺势一跳,就上了船。她站得很稳,左脚正好紧紧地挨着他的右脚,身体一点儿都没有失控。他俩似乎刚完成了一个美妙的华尔兹动作,一、二、三,男士优雅地伸手,女生优美地起跳,然后,双方对视放手还原。松开手,她被握的手指还感觉得到他手指的力度。空中有几缕她飞扬的头发,发丝不经意地在他的嘴角抹过、停顿片刻、又轻轻地飞走。她可以看出他有那么一瞬间愣住的表情,嘴唇凝住,展示一条迷人的弧线。而她正好一下就闻到一股熟悉却久违的味道,是男人腋下新鲜的汗汁混着身上涂抹的防晒霜的味道。那原始和现代撞击出来的新型化学物质在鎏金的河面慢慢蒸发,直接从她的鼻子渗透到她的血液且渐渐唤醒她身体里沉睡的某一些细胞。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了声谢谢,他也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不谢。
她想起以前母亲说的话,在陌生人面前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要表现出来。虽然她在这方面属于完全低能 - 从小到大,不管是吃的、用的,是东西,还是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完全被她写在脸上 - 好在这些年她也算遭遇了一些事情,也总算老大不小了,又经过了多年的独处,似乎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感觉,开始知道如何对自己的隐藏。
船头两边站着笑容可掬的服务员,一边弓身欢迎,一边指点着他们走向游船后面的甲板。
船比她想象的要小多了,有上下两层。上层很小,只是很随意地放着一些椅子。下层布置得却很雅致舒适,有点像一个欧式庭院的茶座。甲板中间和后部两边插着几把很大的遮阳伞,此时都已经收拢,甲板的四周船边有宽大的沙发和藤椅,都铺着彩色座垫。甲板中间摆着两个长条茶几,茶几上面都洒满了莲花瓣。这斑斓温柔的水上庭院在日落黄昏的光芒下陡然让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人间的情意。
她和他走到靠船沿的左侧坐下。她看一下左右,船上已经坐着五个人。正对面坐了一对老男少女,男的带着美国口音,骄傲地挺着大肚子,肥肥的手指正把小块的西瓜递到他身边娇小的亚洲女人嘴里;女人一边张嘴接着西瓜,眼睛的角落却在温情脉脉地看向她对面的许文强。斜对面靠右的角落坐着那个同车来的德国人,人向后靠,穿着人字拖鞋的一只脚放在船板上,一只踩在沙发垫子上,拿啤酒瓶的手搁在拱起的那只膝盖上,一边看着河面,一边举起啤酒开喝了。德国人的右手边坐的是一对说着喃喃法语的情人,小伙子是黑人,细细的卷发紧贴头皮,眼睛明亮有神,一只结实发亮的胳膊紧紧搂着怀里看上去比他年长一些的女人,他的大手随意地玩抚着女人柔软的棕色长发,嘴唇时不时亲吻她的额头或是她送上去的带着深粉色口红的唇。夕阳下,她绿色的眼睛闪熠着幸福的光芒。
她的眼睛正觉得无处安置时,从船头又走来一对中年男女客人。两人穿着背心短裤,皮肤都晒到棕色发亮,一副嬉皮开心的样子,他们挥手向大家问好,很快就坐到许文强右边的沙发上,一入座他俩就把手放在各自的大腿上,旁若无人地吻上了。
她心里犯着嘀咕,看来这世界还真是充满了相爱的人,抑或是逢场作戏的人。船上三对、三单,一共九人,一个很平常的组合。只是单着的人和对着的人又似乎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好像是情侣们在岸上嬉戏打闹,单身狗在水里独自挣扎;抑或完全相反也不一定,情侣们在水里厮打游玩,单身狗在岸上冷眼观望。其实是单或是双的状况也大有可能会随时改变,一如苏文纨所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人生大抵如此。自己这些年站在城外久了,渐渐开始渴望城内的日子。可是能吗?
这些看似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此刻的感受吧?那他们就是幸福的。且这些激情四射的人大都不年轻了。她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激情和年龄似乎没什么关系!甚至难道激情和荷尔蒙也没什么关系?不是说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的荷尔蒙会下降,然后身体的激情就会慢慢地熄灭吗?
她上次去做体检时,一位和蔼的女大夫-应该已经是过了更年期年龄的样子-和她说,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心态一定要摆正,青春留不住了,就要留住健康和尊严。“青春留不住就要留住健康和尊严。” 这三者难道是非此即彼或是只能三取其二吗?她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又追问了一下。大夫嗯啊半天,说了一堆话,大意是,女人一过三十就开始怕衰老,一到四十更加恐慌,于是会去做很多事情来延缓自己衰老的状态,譬如去抽脂肪啊,打激素或肉毒素啊,做假胸啊,等等,反正所有那些都是为了延续自己的青春而所做的徒劳无意甚至是有害的折腾。说完这些,大夫还贴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其实女人过了更年期、没了性欲后才会开启真正的人生。
天啊,她记得自己当时听得心都凉了。更年期过后就没有性欲了吗?那人生的快乐不就少了一大半吗?人生食、色,性也。饮食为了活命,色性带来快乐,这可好像是古圣人们说的。大夫说,没有性欲后的人生是真正的人生。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真正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人生?
不久以前她还觉得更年期遥不可及,但也知道一旦到来那就是不可逆转的事情,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她曾想,女人一到更年期,是否就变成一个垂死的人,生命在悄悄流逝,不管如何不舍,也一去不返。而那垂死,并不是呼吸和心跳的离去,而是自己所最在乎的:青春、爱情、爱的冲动、性欲、繁衍的能力、对未来的憧憬。这一切兴许都将随着更年期的到来而渐渐消失?到那时,这生最好的年华就已过,已过?千帆过尽,到那时,人生还会剩下什么?
如今自己已经一脚踩进了那个可怕的路口。只能往前,没有回路。她却比任何时候更加渴望得到人生的真谛。她渴望永远都拥有能够承载她的精神、能够感知各种能量的肉体,也渴望能在肉体之外找到为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承载的支点。她渴望知道食色性之外,幸福哪里来?
而在这个水天一色的世界的角落,在这曾经被抹去四分之一人口的巨大苦痛中挣扎并寻求着变迁的国度,在这拥有一个诗一般名字的城市-金边,在一缕缕玫瑰色的夕阳下,这沧澜辽阔的湄公河-澜沧江上,这些来自各个遥远国度的互不相识的人们,有几个似乎是在更年期左右摇摆的人们,却只是在肆无忌惮、迫不及待地爱着。燃烧着。活着。
他们也像她一样困惑吗?他们在寻找什么?他们找到了吗?
船在湄公河上缓缓前行。德国人还是自由自在地看着闪着银光的河水,静静地喝着自己的啤酒。她瞥一眼身边的许文强,而他也正好和她一样,因为除了身后是河水,对边、左边和右边都是卿卿我我、自我陶醉的情侣们,似乎不知道把目光投向哪里,最后终于看向她,问,“你想喝点什么?”
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但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举着饮料托盘的服务生,居然还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许文强的膝盖上。他不等她回答便抓住她的左手,把一杯香槟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杯。他朝她举杯,另一只手抓住她那只放在他膝盖上的手,两个杯子在空中轻碰。他们看一眼对方,又看一眼江面,微微地笑着,什么也没说,各自慢慢地喝了一口手中的酒。她闭上眼睛,任由沁人心脾的清香在瞬间流入五脏六腑。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把一颗疲倦的头靠向他的肩膀。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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