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鲁东南的一个小村子里,村旁有一条河,联通起了周围的十几个村,各村之间的称呼也因为这条河成了“河西”“河南““河东”。我姥姥就称呼我们村是“河南”。村子与村子之间相互通婚,于是就成了亲戚窝。每逢过年过节,到一个村里常常有三五家亲戚要走,给谁家送什么礼,在谁家吃饭,都需要思虑半天,正如三姑说的:“不怕亲戚多,就怕亲戚窝。”
村子里的人以种地为生,守着朴素的传统,走出去闯的很少。村前有一家的男人去国外做劳务派遣,好几年没回家,村里人便纷纷猜测他已经死在国外。等后来人家回国在村里办了木材加工厂和罐头厂,周边妇女农闲时全去厂里干活,大家似乎也并不因为曾经的恶意揣测而羞愧。
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的期望非常统一,就是孩子不要种地。种地无疑是最苦的差事,风吹日晒,回报率极低,年老体衰了没有任何保障。但凡家里经济宽裕些,孩子学习也还有指望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读书;赶上家里穷或者孩子不解学习之道,也要出去读个职业学校,在城里工作。
我也一直贯彻这种期望,走出去,去市里上高中,去省会上大学,去首都读研究生,就是要离开自己的家,越远越好。可当我踏上英国的土地,看到路边大片大片的绿地,地里冒出嫩黄的蒲公英花,心旷神怡,用视频给母亲分享时,她淡淡地说了句:“这有什么的,跟咱们这里三四月份的坡里(田里)没什么两样。”我突然意识到,村子在村里人心中是宇宙的中心,是他们一生离合悲欢上演的剧场,是我们永远回不去乡愁。
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放学了也不怎么写作业,要去河边挖草喂兔子。河边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春天有野菜野花,还能用嫩柳条做哨儿;夏天可以泡在河里嬉戏解暑;秋天落叶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冬天河里结冰,有技术的小孩能用石头掷出冰层下的小鱼。
河边有一块禁地,时常有人在那里烧纸,大人是不让孩子去的,据说是曾经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在那里喝药死了。我们每次走到那旁边,都怀着好奇又恐惧的心思,想凑近了看看,又担心会有妖魔鬼怪跑出来。那时候听到的故事并不多,也就是零零散散的《西游记》和一些乡间的神话传说,可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异常丰富,从一件丢弃的衣服,便能想象到一个红衣的女子,坐在那里嘤嘤哭泣,然后拿起药瓶子一饮而尽的场景。
小时候很多问号会被大人一句:“哪那么问题,赶紧学习去”掐灭,但是对这件事的好奇却一直萦绕。终于有一天,我问母亲是什么人在那里死了。她告诉我,是村中间一家人的女儿,年纪跟我的小姑相仿,没上过几天学,一直在家里干农活,闲时绣绣花。她有个弟弟不成才,长得也矮小,外号叫“蛤蟆”,娶不上媳妇,父母想让她和同村的另一家换亲,也就是让她嫁给那家的儿子,让她弟弟娶那家的女儿。她不同意,被父亲打骂了一番,就跑到河边喝农药了,等发现的时候也没救过来。
我吓出一身的冷汗,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都是千里有缘一线牵,或者是欢喜冤家,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结亲方式。然后又庆幸自己只有姐姐妹妹,没有这样的祸害弟弟。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死就是这样,时间像沙子把一切都埋了起来。死去的人什么都没有了,活着的还是要继续生活的酸甜苦辣。她的弟弟最终娶上了媳妇,还是那家的女儿,据说还上过高中,因为没考上大学,有些受刺激,精神不太稳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大概是世间常有的。好在两人婚后过得还算如意,生了一儿一女。不知道他们逢年过节是不是还会想起那个抵死反抗包办婚姻的姐姐,是为她的死感到痛惜,还是觉得她背叛了全家的爱呢?
在那个半自由半包办的时代,想必至少有一半的婚姻在开始时是双方中意的吧。可是双方中意的,一起过几十年未必日子过得顺心,双方性格秉性,金钱的多少,身体的健康与否,子女的前程,都是变数。曾经反抗未能成功的,也可能过着过着发现了对方的好,反而珍惜起来。这大概就是常说的命吧,你以为你的抗争违逆了命运,也许那恰恰是命运耍的花招。但是有些抗争不能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在当时的父母心里敲了一记警钟,孩子不是完全属于你,不是你想让她嫁给谁,她就一定要嫁给谁。
过去了三十年,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丁克、不婚、去父留子……都不再是新鲜事,很难想象,她的死仅仅是三十年前。我们老家对先于父母死去的孩子是有偏见的,觉得是前世的冤孽,是来向父母讨债的。可是亲生父母逼死自己的孩子,到底是谁欠谁的债,就更难算清了。
突然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为她的敢拼敢干聊表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