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荠菜香。
荠菜,我们这里又叫荠荠菜。又是一年春来早。田间沟壕,荠菜正茂。它们紧贴着地皮儿,脚矮身扁的。叶茎颀长似筋,菜叶形如锯齿,鲜嫩嫩,绿茵茵。拾起一棵荠菜,择去老根,摘掉黄叶,捻动青白的菜根,如经轮般转动。忆起旧时光 ……
记忆里的荠菜是委屈的。
小时候,父亲的火气一直很大,生活里那么多的苦水都无法湮灭。那日晚饭,母亲端上炖好的荠菜土豆放在父亲面前,站在桌前抓起围裙擦擦手,目光里有些欢愉,有些期许。父亲抄起筷子,“哒”,把筷子往桌上一闯,没想到,这鲜嫩的绿竟刺痛了父亲的眼,父亲一甩手,“啪哒哒 …… ”,两根筷子带着怒气冲出去,连滚带滑,有一根竟掉落在炕上。
“ 狗吃草,驴性!”父亲的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极具杀伤力的字眼,叫人鼻子发酸,胸口发闷。母亲默默地流着泪,几日都恹恹的。
读小学的一个春天,下课去操场跳皮筋,一口气跳到了大举。刚要比量,抻直的皮筋突然耷拉下来。对帮举皮筋的叫育新的同学皱着眉头: “不玩了!刚才谁放屁了?都过来!我看看你们早晨都吃什么了?我家吃的是韭菜盒子。”
几个同学相继报出了自家的早饭,都是粳米白面。
“ 你呢?”育新突然指着我问。
“ 俺家,吃的是玉米粥和荠荠菜。” 粗粮确实不如细粮顶饿,我连大声说话都没力气了。
育新听了,瞪大了眼睛: “哎呀妈呀,荠荠菜也能吃?那不是草么?吃草爱放屁!”另几个同学听了,立刻站到了育新身后,还用手捂住了鼻子。
“ 我没有…… ”我的话还没说完,课钟 “铛铛铛” 敲响了,眼前的几个人一股脑儿地跑光了 ,偌大的操场上只留下我和墙角那丛在春风里颤抖的荠荠菜 ……
中学时代,遇到一个顶厉害的老师。那一日,优等生刘同学迟到了。恨铁不成钢的老师 ,笃信响鼓还需重锤敲。她把刘同学堵在门口,逼问他迟到的原因。起初刘同学就是不出声,老师有些生气了,拎起了粗粗的教棒,挥动着抽向他的屁股 …… 刘同学躲闪着 : “ 我吃饭吃晚啦!”
“吃饭吃晚了?来!我听听你吃什么山珍海味了?”老师放下教棒,紧追不放。
刘同学深埋着头,把自己调成了静音。老师一声高过一声,又一次挥起了教棒——
“ 我吃的不是山珍海味!是苞米粥荠荠菜行了吧!”刘同学突然爆发,而且一下子就泣不成声,一颗一颗泪珠滴落在他肥大的假军装上 ,前胸洇湿了一大片……
回忆那么伤 …… 曾经的荠菜之殇啊,实则是生活之殇岁月之殇!岁月丰厚了生活,也丰厚了人心 。今天,老父亲再也不会因自己无力改变困顿的生活而委屈荠菜、迁怒于以荠当菜的母亲 ; 那位考进名牌大学的刘姓同学,回忆起少年时光,恐怕再也不会觉得吃荠菜那么委委屈屈难以启齿了吧 ……
而那个曾经自觉委屈的我,对吃荠菜的怅惘早已云淡风轻。尝尽世间百味,最难忘的还是童年的滋味。躬身于泥土,回望来时路,竟寻回了一份生命的原味!那是繁华中的清欢,使得人间,更有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