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吧,突然很想要一只猫,于是把这想法和母亲提了。母亲思忖了片刻,答应了我。家里老鼠泛滥,她是觉得需要一只猫好让家里安宁些。可于我而言,只是想要一个陪伴。
父亲很快从朋友处带回一只。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还处在婴儿期的她来到了我们那个略微破旧却安静祥和的四合院。我不知道对于一只猫来说,在面对着我们这些高大的、两条腿走路的生物时,她的内心充斥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是我看到她清澈如蓝宝石的眸子中有种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孤独和惶恐。也许每一个刚刚来到世间的生命,都有些不知所措吧。当我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的抗拒,乖巧的惹人怜爱。我们四目相对,仿佛认识了很久了似的老朋友。
我叫她小忧,她轻轻的喵一声,算是对此的认可。那声音柔软纤细,惹像是轻盈的蒲公英拂过耳畔,轻轻地、轻轻地将我带向美好的想象。我抚摸着她光滑绵软的脊背,从掌间传来的温暖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美好与可贵。
我是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和众人玩不到一块,唯有孤独为伴,心中难免有些沮丧。可自从有了小忧,那种孤独感慢慢离我而去。后来我意识到,尽管小忧不会说话,但却是当时的我最需要的陪伴。从小我便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我宁愿在纸上写写画画,或是独自做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也不愿意出去野。我内心极度渴望拥有一个能够倾听的陪伴。小忧的到来实现了我的心愿。
我在无法入眠的深夜倾听小忧发出的“咕噜”声;在冬天午后的暖阳中端详小忧眯着眼睛打盹时的安静模样;在长长的巷子尽头微笑着等待小忧踱着优雅的步子逆着光向我走来;在每一次吃饭的时候,看她认真地吃一块我递去的鱼。我完完全全地把小忧看作了和我一样的人类。那段陪伴彼此成长的时光里,我写日记,然后把那些稚嫩的文字读给小忧听,她安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偶尔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我的手。一人一猫,那颗与我不同却又仿佛拥有着同样跳动频率的小心脏温暖了我潮湿的少年时光。
时间像骑上了骏马,一骑绝尘。成长,这个无法避免的字眼,会让一切都物是人非。
忘了是在哪一天,哪个地点,我与小忧都长大了。她的毛长得很长很长,是并不纯净的黑色,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秋天荒野中被风拔离的野草。我再也无法将如此丑陋的她与几年前趴在我腿上睡觉时那个小小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这种如今想来可笑、荒唐的心理让我渐渐地嫌弃她,疏远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小忧,甚至连看都不想去看她丑陋的、脏兮兮的样子。记得偶尔一次与小忧对视的时候,那种深藏于内心的悲凉与忧伤在她不再纯净的眼中转瞬即逝,然后,我看着她转身、慢慢走开。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中碎了,无数细小的针芒悄然没进心脏,很疼。
小忧终于应了母亲的心愿,开始全心全意地履行起捉老鼠的职责。母亲很开心,总是拍拍小忧的头,为她准备一盘香肠。她缩缩身子,然后默默地跑到角落里吃掉食物。期间总会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却也是匆匆一瞥。我懂得她的意思,以前每当她望向我的时候,我总会宠溺的一边抚摸她的毛,一边喂她。而现在我却没有了喂她的欲望,甚至还刻意的疏远小忧。长大了的我懂得了讲卫生,小忧自然而然被我归到了肮脏的一类。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始终是一只猫。作为人类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将往昔的情谊冲涮的一干二净。我亲手划下难以逾越的界线,去故作高贵地满足自己那虚伪的内心。
那天早晨,当我看见小忧满嘴鲜血地在对付一只挣扎的老鼠的时候,我对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怜悯之心。我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粗暴地将她赶出家门。我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声哀嚎。那声音里包含着痛苦、伤心与委屈,还有一丝愤怒。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自己究竟怎么了,怎么可以对无辜的小忧下手。一时间,悔恨涌上心头,我打开门,想要安慰一下小忧,为我的粗暴向她道歉。可门外空荡荡的,小忧不知跑去哪里了。我站在院子里,微凉的秋风拂上我的脸,也钻进了我的心。那一瞬间,时光轰轰地倒流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急于向我展示什么。忽然,画面定格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同样的场景,只是我还是当初那个十岁的孩子,对面是父亲怀里的小忧。两对儿眸子第一次对视时的那种熟悉的感觉跨过时光的洪流,正中我的心脏。我终于意识到,小忧之于我,不仅仅是玩伴的关系,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冷漠待她的时候,自己也在被这个世界冷漠的嘲讽。我的暴躁、傲慢全是因为我抛弃了另一半的自己。而小忧,便是承载我心中爱与纯真的另一半。
我发了疯般地跑到街上,大声呼喊小忧的名字,来来往往的行人诧异地看着我,也许以为我是某个失恋了的偏执少年。如果他们知道我只是为了一只猫,会不会把我看作精神病人。
我找遍了小忧可能会去的任何一个角落,结果却依旧找不到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的痛苦。
夜幕降临,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看到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赶紧逃离开来。那一夜,我失眠了。一整晚我都在想小忧会在这漆黑的夜里蜷缩在哪个角落,会不会受到那些流浪猫狗的欺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母亲在堆满纸箱废物的西厢房里找到了小忧。当我赶到的时候,我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小忧伏在一只大纸箱子里,四只仅拳头大小的小猫咪围在她的身边,有一只长得颇像小忧的猫咪正吮吸着小忧的乳头。它太小了,只是虚弱的很。而小忧也一失往日的神采,耷拉着脑袋,眼睛微眯着,却有一种娴静的美。她那好像人类一般满足、欣慰的表情应该是作为一个母亲的与生俱来的骄傲。
我欣喜异常,终于找到了小忧,几天下来,我无时无刻不再懊悔自己犯下的错误。现在想来,作为人类的我们,往往会刻意对其它的生物表现出我们优越的一方面,当面对丑陋与血腥的时候,我们唯恐避之不及。并以之为罪恶,肮脏。然而却很难意识到自身的冷漠、贪婪、残暴与可怕,相比起自然界弱肉强食下的血腥残忍,我们的内心才是潘多拉的魔盒。我们似乎天生就有那种趋利避害,靠近美、远离丑的本能,我们从容不迫的谴责动物的野蛮与血腥,却忘了自己内心才是万恶之源。
母亲阻止了我走近小忧的脚步,她说,刚生了崽儿的母猫不允许任何生物接近她的孩子,那样她会衔走小猫藏起来,也许会因用力过大而咬死它们。果然,当我靠近的时候,小忧立刻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我,还发出“呼呼”的低沉的吼声。我再也不敢走近一步。我终于明白了我那沉重的一脚让小忧恨上了我,她可以容忍我对她的任何冷漠、疏远,却无法原谅我对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伤害,这是任何一个母亲都最在乎的事。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我仿佛听到自遥远天际传来的大提琴低沉哀婉的哭泣,放佛一首哀歌。小忧走了。萧瑟的秋风掠过她蓬松杂乱的毛,一点都不美。
我带着她的尸体跑到城外的田野,那里原本种着金黄的向日葵,不过早已被收割,只留下一排排整齐的,黝黑的残根。也不如之前美了。我把小忧埋在它们中间,希望第二年她被温暖包裹。
这场葬礼只有旷野的风雨参加,它们见证了太多的生命的诞生与离去,它们用自己不朽的生命为那些短暂的生命默哀,包括若干年后我的生命。
后记:写下这篇文章的我已经22岁,自小忧离开我的那时起,我便不再饲养任何小动物。也许是受不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也许是忘不了小忧带给我的一切回忆。对于小忧,我用自己稍微漫长的生命见证了她短暂的一生。但我明白,她不会只是我生命的过客,匆匆离去。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美与丑,什么是爱与恨,人类究竟该怎么与其它生物的相处。也许我不会马上大彻大悟,但起码小忧为我打开了思考的大门。
在每个无法入眠的深夜,我总会幻想小忧临死前的眼神,是刻骨的恨,还是残存的爱。时光那么无情,生离即是死别。错过就是错过,有的可以弥补,有的只剩下叹息。
哦,忘了交待那四只猫咪的事情了,母亲看我不再想养猫,便将它们送给了亲戚朋友,我不知道它们往后的生命有谁见证,只希望它们遇到珍视自己的朋友。那只长得最像的猫咪,我叫她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