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人

      初秋的清晨,7点10分出发,在临泾塬上移动了12公里,慢跑5公里,漫游7公里。 

      每到一个村子,忆起童年和少年时代,想到哪个同学的老家在此,便在微信上“骚扰”一下:“嗨,我到你家门口啦”!   


      我妈对我爸说:“她疯了,出走了。”       

      我奶奶说:“家里几辆车,开车的人也好几个呢,走什么路嘛!”     

      是出走亦是回归吧。最近,我读了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他在书中表达的是,人生而孤独,一个人终其一生,无论是70年前的吴摩西,还是70年后的牛爱国,无论是出走还是回归,都是为了找一个说得着的人。

    我喜欢这位作家,喜欢他的幽默和正直,喜欢他简约却充满哲理的叙事方式。    这个年纪,在人间凌乱的我,读到这本书刚刚好。它让我真切感受到:一个人的孤独,从小说中的70年前延续到70年后,又延续至今,延续至我;一群人的认知世界,也从小说中的70年前延续到70年后,又延续至我们。同时,对这本书的欢喜和懂得让我产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虽然我的水平不怎么样,但我的孤独很有水平。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遇到了说得着的人,可他们又都把对方弄丢了。是啊,那些有人理解的时刻,都不是永恒。人不会时时刻刻孤单,总会遇见说得来的人,但是也没有哪个人能自始至终懂得自己。每个人是变化着的,前行着的,那个说得着的人,如果哪一天说不着了,你说过的话,有心的无心的,都可能变成尖刀,扎向你,让你感慨:“我当时是这个意思吗?是,又不是!”是与不是,你都已无话可说,是与不是,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事了。     

      小说中来自意大利的教父老詹对杨百顺说:“信了主,你便知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杨百顺说:“我是杨百顺,从杨家庄来,但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信了,主,主能帮我找个事做吗?”

      于是老盏将他收为徒弟,并介绍他去老蒋的染坊里挑水!     

    杨百顺信主是假,找工作是真,信主信得让老詹很失望,但他却是延津这片土地上唯一一个对老詹有感情的人,到死,还撰着老詹设计的教堂样图不放,想着盖一座老詹心目中的教堂。那个时候,70年过去了,杨百顺已是罗长礼,他虽然曾经很烦老詹讲天主教经,但他记着老詹收留的恩情和真心实意为他指点迷津的样子,其实,这个不喜欢听经的人,骨子里是有主的。   

      在由父母支撑起来的美好周末, 我无聊是假,想出走是真,我在生活中让很多人失望,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我问心无愧,我有很多槽点,但我从不无端对人释放恶意,也从未背叛过朋友,我没有信任何宗教,但我知道,人最终,都是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面对自己的,我能坦然面对最初的那个自己。

      时间匆匆向前,岁月给村庄和城市带来了面貌的变化,生命更迭着,然而生命背负的使命好像从未改变。   

    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不会种地的农二代,是看着玻璃天花板工作着的上班族,是实现不了梦想的文学爱好者。   

    我从哪里来?我从泥土中来,在钢筋混凝土中摸不着头脑。我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看起来稳定幸福的生活,却是一条汹涌的河流,我并不知道这力量,要将我冲向何处。 

        这12公里,我走在一片绿意盎然之中,胳膊上还挎着路过镇上买的青菜,仿佛过上了田园牧歌的生活,仿佛将一切都留在了昨天。回家的时候,特意找了一条人少的小径,把自己隐藏在大自然的艺术之中。     




      可是突然,一个八旬老汉出现在了路旁的绿丛中,他竟然认得我,拉着我七长八短:。          “你婆家在哪里,离街道近还是远?”          “听你单位娃娃说,你在单位轻松的很,没啥活干”。     

    “听说你们谁谁因为什么……”       

      一个出逃般的人,就这样被生拉硬拽回到了现实。我陪着笑脸,还是无话可说。满眼的绿色里,清新的空气弥漫着,竟然也逃不掉闲话。

      好在,读了《一句顶一万句》之后,我变得很平和,拥有了一种“觉得没什么值得原谅,诚觉世事皆可原谅”的豁达。

    回到家门口,坐在摇椅上,读到了朋友的《大舅》,某些感情被调动了起来。十年前,我也是这样送别了我的大舅,刘震云说,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而我多么幸运,她就在12公里之外的县城。

    我要去的,还是那座小城。然而,此时的心境,却和《一句顶一万句》上部的最后一段,吴摩西,也就是杨百顺从延津出走,在火车上对陌生人说的那句话一样:“叔,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流泪了。罗长礼是杨百顺少年时代最喜欢最崇拜的人,他以卖醋为生,但最擅长喊丧。杨百顺少年时代常常因为放着农活不干,偷偷去看罗长礼喊丧而受到他父亲老杨的责骂,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只是跟罗长礼学喊丧,有朝一日像他那样在丧礼上喊一嗓子,但因为种种都没有实现。他老实本分又勤快,他卖过豆腐,学过杀猪,挑过水,学过染布,在县政府种过菜,蒸过馒头,视老婆带来的女儿为己出,却不得不离开延津一辈子没再回去。在出延津去远方的时候,火车上的陌生人问他叫什么,他想了想,说他叫罗长礼。

      罗长礼不是罗长礼,罗长礼是杨百顺的梦想。  而彼时21岁的杨百顺,无法追寻梦想,只能在求生存的路上挣扎。他改名罗长礼,只是一种心理慰藉罢了。   

      我大抵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那座小城。因为我不是21岁,我37岁了,我的根,在这里扎的太深了。     

        一口气出走12公里的人,其实是一个活在困境里的人,一个不会出走的人。一路上,只走向了过去,没有走向未来,如果我拥有文学,我的文学,也必定来自困境。 

      而出走的杨百顺,也是换了个地方,并没有改变命运,他和新的妻子依然说不着,也没有学喊丧。     

      但他活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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