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叙事

很久很久以前，没有电影，挺没劲的。

然后过了很久，有了电影。也就有了电影学院。一个学院式的问题由此产生：既然文学、视觉艺术、听觉艺术经历了漫长的积淀，已经拥有丰富的体裁和风格；为什么集三者于一体的电影艺术，只能“叙事”呢？

这个问题把人群鲁莽地划成两派，一派坚持电影必须叙事，一派坚持电影无须叙事。前者，越来越自信，因为您和小伙伴们买票了；后者，很难在货币上或得成功，连梵高关机逆袭的故事都没再发生，所以也就越来越低调。其中有一位老师，低调得连个中文词条都没有，不信您搜，约根*莱斯。

二、老师

在英文界，维京人Jorgen Leth是有词条的。此人读了两个学位，文学和人类学。他的头衔有：诗人、文化批评家、体育评论员、大学教授、丹麦驻海地领事，最不跑题的--导演。

Jorgen Leth 到现在为止拍了三十多部电影、纪录片。笔者只看过两部，其中一部叫《完美的人》。

《完美的人》简介

该短片只有大概13分钟，诞生于风云诡谲的1960年代。可冠以“实验短片”、“记录短片”这样的名称。该片不说事儿，只是说了约根老师的一个理论：在一定条件下，人类是完美的。

如果说，我们日常接触的电影，好像是在用镜头语言写小说，约根老师所做的，就好比是用镜头语言写论文。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论文，还要reference之类。老师所做的，就是在13分钟里阐述他的观点。但论述的过程，也是有逻辑可循：

条件一：人（对象）处在相对独立的空间；表现：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单独出现，无背景环境，只有白幕。

条件二：人已经具有一定的理性经验和感性经验；表现：男人片头裹烟丝、抽烟、使用皮带等，女人尝试将头发梳理成想要的发式和化妆。

条件三：人的感官、生理功能健全；表现：眼耳的拍摄，行动等的拍摄。（这其中也有完美的一部分）

条件四：人已经获得物质保障；表现：有衣穿、有肉吃、有酒喝，而不讨论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如何来的。因为只是一个预设条件，不是目标。

那么，满足了这些条件的人，如何就完美了呢？约根老师的理论是：人具有思考和认知，在这种外部条件成立、物质功能完备的条件下，还在不断地积累和进步，这就是完美的所在。用影片中男人的结尾台词（英文翻译版）来描述就是, “ Today, too, I experienced something, I hope to understand in a few days". 这句话具有很强的认识论色彩，而一个优雅的”too", 告诉观众，这种完美的状态已然形成体系。

约根老师能有这样的理论并不奇怪，他有人类学的学位，早年受马林诺夫斯基（人类学家）的影响很深。难得的是，他把这种理论的文本，用电影手段表现出来。更难得的是，在Make love, No war的年代，老师的作品被接受了，继之被奉为实验派中的经典，老师也被邀请到电影学院任教。之后又过了很多年，老师及其神作，遇到了最厉害的一个学生。

三、学生

拉斯.冯.提尔 （以下称“冯氏”），可能不需要浪费笔墨赘述，词条丰富，也是最让戛纳喜欢和讨厌的导演之一。冯氏当年得机缘，看到《完美的人》，用当下的话说，脑洞半开。据冯氏描述，他看了不下5遍。有人说他没完全看懂，笔者认为，懂了。以冯氏日后电影修为之精深，不难联想早年得遇深山老仙的剧情。在此按下不表。

2003年的冯氏，正处在事业的巅峰。但冯氏念念不忘的，不是妮可基德曼，而是当年助他打通任督二脉的《完美的人》。所以，在私会妮可之前，冯氏要先会会他的约根老师。这次冯氏的愿望是，让老师用不同的方式重拍当年的经典。所谓不同的方式，就是冯氏为其设计的一个个障碍。拉斯冯提尔希望能借此片，破除经典的壁垒，重塑经典。换句话说，一起涅槃！所以，就有了今天的主题，也是笔者有幸能见到的约根老师第二部作品，《五道电影难题》（The Five Obstructions）。

四、难题一

冯氏出题：1. 在古巴拍（让外部环境开始渗透约根的理论条件，古巴被视为物质欠发达的地区）；2. 实景、不能有布景 （67版是在白幕下拍摄，在强调约根理论预设条件的同时，会不会给人感性的误导，如“优雅的白色”云云？要拿掉这个误导！）；3. 每个镜头不能超过12帧 （破坏正常的视觉原理，看看在视觉“抽搐”的情况下还能如何表达）

约根拍摄：1. 古巴，这个外部环境可以进入理论条件，甚至破除理论条件一，只要对象还是个体的人，只要电影的注意力，还是在对象的人，理论就仍然成立。而且，古巴这个符号，也给条件二增色不少：理性经验和感性经验可以扩大到包括“革命”、“左派”、“格瓦拉”等元素。2. 实景也一样，只要合理应用镜头景别，把镜头注意力集中在一定范围，画面背景的叙事功能可以被淡化。3. 娃娃，1帧我都能拍，何况12帧？！视觉逻辑和情绪不是“完美的人”的核心。

笔者： 前面的好懂，单拿12帧出来说一下。电影放映（相当于decoder）是每秒24帧，以12帧拍，就是降格拍摄（encoder），这样拍出来的画面放成电影，就是快放的效果。这样画面会很跳跃、不顺，但在约根看来，这不是问题。因为他的节奏，根本就不是视觉化的，而是文学化的！这文学化的节奏，都在旁白里。通俗的说，就算所有的镜头，都只用单帧画面（照片），只要旁白声音在，就能以旁白的文本为节奏，配以单帧画面完成表达 （这是后来电视领域常见思维）。换个角度，如果冯氏设的障碍是要把声音剪断，约根就没辙了。

总的来说，第一道障碍拆解得很好。

五、难题二

冯氏出题：1. 去更惨的地方拍（这次要约根自己挑一个他觉得最惨的地方，他选了印度）；2. 不能拍到任何外部环境和人，但环境和人要在演员身上体现（这是冲着约根理论的第四条件去了！老师，你要用演员来表现这个地方的惨、物质的缺乏，也就是说，你不能让镜头拍到这是印度，你只能让演员演出“印度”来。而且，你还要继承你自己的理论--人的思维认知系统，在这种条件下是否依然完美？）；3. 老师，你就是演员！ （你能通过道德、良心的审视吗？）

约根： 。。。。。。坑师啊！！

笔者：这道障碍难度陡增。技术上的障碍并不明显，要看懂这部分，关键得读懂两人在伦理、方法论层面的思维碰撞。之前说过，约根早期受马林诺夫斯基影响很深。马氏有一观点，就是研究人、观察人，一定要用对象的语言，和对象生活一段时间，了解对象生活中的细节。所以后期的约根确实是长期生活在海地的。但在拍摄《完美的人》的时候，约根的对象仅仅是欧洲白种人，这就让冯氏对老师的对象产生了质疑：在作出结论之前，真正了解对象了吗？这次，老师自己挑了印度，冯氏的本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要让老师把“印度”演出来，然后看看被演绎的印度人，能否代入“完美的人”理论。这就需要约根对印度有十足的了解，遗憾的是，约根对印度并没有演绎级的了解，所以根本演不出来！约根选择了投机的做法：自己演一个欧洲人，还是像《完美的人》那样，该吃吃，该喝喝，背景是一堆看着很穷的印度人，在看他吃饭。但是又不能让群众演员入画，怎么办？加一个半透明白幕, 把群众和背景都“挡”在白幕外面......

结果可想而知，没通过考验。冯氏有点失望，约根老师自己也承认，没过。

六、难题三

冯氏出题：没有障碍，回欧洲重拍一遍《完美的人》！

约根：这是要干嘛？没有限制，我怎么拍？我自己的理论，重写一遍，怎么写？怎么能写得比以前好？怎么能超越自己？最难的是什么？我最怕的是什么？

笔者：约根老师做到了，从三个层面超越自己：

1. 用电影写论文，够实验，够先锋。缺什么呢？美。这美是视觉的美吗？不是，是文学的美。通过什么在电影中体现文学的美？镜头节奏、蒙太奇、旁白语速、环境音效等等。

2. 巴赫之所以为宗师，不在赋格有多好听，而在赋格创作之难！最厉害的武功是降龙十八掌、一阳指、弹指神通、还是蛤蟆功？可能都不是，而是老顽童的左右互搏！对于习惯了单向视觉逻辑的电影艺术，同时两个屏幕构造不同的内容，这不光是在挑战电影，也是在挑战人类的视觉本能。约根老师，执意为之！

3. 约根自己是完美的人吗？他能坦然面对自己现在的一切而继续有所体验、有所获得吗？约根在障碍三的《完美之人》中，首次将自己的情妇以隐秘却直白的方式向公众公开，这也成为约根随后几年备受争议的开始。

七、难题四

冯氏出题：拍成卡通。

约根：可以，我给你拍成动画。

笔者：这对两人都是试炼。对于道格玛95的创始人冯氏，动画是其电影生涯中想都不会去想的概念。这次，他要强迫自己面对这可能颠覆电影思维的事物。就《完美的人》本身，论据必须着眼于真实的人像，不然之前拍的眼睛、耳朵、手特写，还有什么意义？在这一点上， 约根老师是坚定的，他最终没有给冯氏卡通，而只是一个特效合成的动画。Cartoon, 狭义指手工绘成的、具有虚拟、夸张笔法的视觉作品，广义包含Animation（动画）手段制成的影视作品。冯氏想要卡通的愿意，是要让约根用手绘的、虚拟的、夸张的人物表现形式，而约根坚决不从，所以就利用定义的灰色地带，由动效师帮忙，在实物拍摄的基础上进行数字处理，伪装了一把“动画片”。

冯氏这次没有死磕，通过。

八、难题五

冯氏出题：我把你克服前四个障碍的过程，拍成了纪录片。中间有我编的大量旁白，来表达我，拉斯冯提尔，对这四道障碍以及电影的看法。我知道这不是老师你的看法，但，你要署名是你拍的，旁白由你来念，让人觉得这些都是你的观点。

约根：完全服从。

笔者：不知为何，身为中国人，觉得维京人这个障碍没有任何意义。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你的观点会因为我说出来，就成为我的观点？我的观点，会因为我没有说出来而被替代？我的观点，是真我吗？法归分别，真人归灭......跑偏了......

九、我们的难题

两个文艺片导演，就这样给小众影迷们上了一课。我们看没看懂呢？剥离了电影，我们的难题又是什么？

1.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会给你这样一次机会，互相审视，毫无保留？

2. 如果有了这么一个人，说出了这样一些话，我们会选择呵呵、拉黑、点赞，还是对骂？

3. 我们想要看懂、听懂了别人的表达的同时， 我们的表达能让别人看懂、听懂？

4. 归纳别人容易，审视自己很难。想了一圈，必须回到：看懂、听懂自己了吗？

5. 愿意付出行动超越自己吗？还是继续执着己见充当另一颗毒牙？

十、他们的难题

2003年，《The Five Obstructions》问世，翌年成为《时代》杂志评选的2004十大佳片之一。而两位当事人，则各自回到命运的轨道。

冯氏在03年晚些时候拍摄了《狗镇》，其后的作品，越来越张扬，越来越激烈，以《反基督》和新片《女性瘾者》为首。并因为在2011年出言不逊，被戛纳电影节列为“不受欢迎人物”。在笔者看来，冯氏现在是脑洞全开的状态。

约根老师，回到海地。还记得上文提到的情妇吗？难题三的短片尾段，最后一个分屏画面，左边的小屏幕，一个光头黑人女子在嘿咻（真干），女子身下，只露两条毛腿的，正是约根老师。该女子是约根在海地任领事期间一个厨师的女儿，嘿咻那会儿，不到17。告别学生冯氏后，约根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和黑人女孩的恋情公开，附送一部纪录片，叫《情色的人》（The Erotic Man），内中大量与黑人女孩真实性爱的镜头，露脸，无码，在丹麦引起公愤。身为丈夫和父亲的约根老师随后辞去丹麦驻海地领事的职务。几年后，丹麦人又原谅了他，颁给他丹麦电影终身成就奖。

逗比的海盗，随波逐流。

不知为何，师生二人后来再没有公开的交流，可能私底下也极少了。也许王见王的结果就是这样，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

不知道还有没有交流的必要。这是他们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