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桓玄
去读书的第一日,我穿着新衣裳,在韶阁主屋门口等着大小姐出门,心里雀跃的很。尤其看见接过我衣钵正在扫地的金果,简直心里开花。
终于等到小姐出来,发现只有琦菲跟着她,好像我替代了唯芳平日里的位置。见我好似奇怪,小姐便说道:“以后唯芳每日就留在韶阁帮尚姑姑一同打理事务了,我本来也不想带着琦菲出门,但姑姑说怕你不熟路,不知我平日的习惯,先让琦菲跟着,你学着些。”
琦菲也笑着和我埋怨:“有了你,小姐都开始嫌弃我们了。”
我忙说着:“不敢不敢。”又冲小姐点了好几下头,信誓旦旦地:“我定会好好陪护小姐的。”
走了许久,方到西府学堂。沈家虽不是建康城里的老牌仕族,却也规矩森严,尽管家中只有一位小姐,也要在府中请先生日日学习。我还好奇先生相貌如何,毕竟自从进了韶阁,除了护院那几个大哥和修缮那几位大爷,我一个外男都没见过。
见到先生的那一刻,我扶着学堂大门愣了许久,原来先生,竟是我小时候熟悉钦佩的,我记忆中最好看的桓叔叔。沈思华已经上前同先生请安,我却迟迟不肯走过去,上一次见桓叔叔,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那时候,我也是个将要读书的小小姐。
小姐转身示意我走上前来,向我介绍:“这便是教我读书的桓玄先生,桓先生在建康的才学都是闻名的。以后也便是你的先生了。”
我有些不敢抬头,却听桓叔叔喊我:“锦瑟?沈夫人昨日告诉我,今天会多一位故人和思华一起读书,没想到竟然是你。”
我攥着肥大的衣袖,有些局促地行了一个常礼,回应道:“桓叔叔......好久不见。”
一旁沈思华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何昨日沈夫人对我如此和颜悦色,笑着说道:“我真是糊涂了,桓先生同锦瑟定是认识的。”
桓叔叔却不再多言语,只是让我们开始上课。讲的书没记错的话,汉代的官学我五岁便读过了,只是今日听桓叔叔再讲解,方知书里另有乾坤。从前我一直不喜欢魏晋盛行的玄学,觉得其本质只是道家又一朝代的兴盛而已。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应该是各自本心的一种思想,处处行事以学而论而约束,我总觉得真是愚钝的很。
可是今日与桓叔叔争辩“返本归真,一任自然”,却让我幡然醒悟,人性的表现就是要顺其自然,不能有一丝的模仿和造作。所以我无论是丫鬟还是小姐,都还只是一个我而已,众生的本心本来就是平等的。
我突然很感激桓叔叔今天的讲解,或许我会对从前少一些思念,我还是一个我而已。转眼将到午时,今日的课程也结束了。桓叔叔叫我留下一会儿,沈思华不想打扰我们叙旧,便带着琦菲先回韶阁。
桓叔叔叫我坐下说道:“锦瑟,据我所知,你父亲应该在晋陵郡。司马一族几经搜寻,都没有任何他的踪迹,你不必担心。”
我突然无比的惭愧,颠沛流离这几年,我确有思念过唐老爹,可是着实没有担心过他。我才醒悟过来我竟如此的不孝!不过谁让他当初抛妻弃子一个人跑路。
我略过唐老爹的行踪,只想知道桓叔叔如何成了沈府的先生:“桓叔叔,你为何没有从官,却在此处教书?我幼时一直钦佩你才学斐然,觉得定会和桓爷爷一样入仕。”
桓叔叔依然面如冠玉,眼中却好像有不得志的忧伤一闪而过:“你桓爷爷晚年时权倾朝野,已让司马一族忌惮不已。待他病故,皇帝司马曜年纪尚幼,实则陈郡谢氏掌权,对我一族还很宽容。后来他寻错贬了谢安,同司马道子一起清理士族,我便在这种环境下成长,无法做官,无所事事。”
我在心中了然,正因为唐老爹是桓温爷爷的义子,又掌有建康兵权。桓温爷爷离世后多年,唐老爹一直不肯让出兵权,他对那个我出生前早就故去的义父始终百般敬重,连他的亲人们也都要守护,唐府才沦落到今日这般家破人亡。桓叔叔还算幸运,只是不能为官而已。
“桓叔叔,你也不要灰心丧气。如今我对外边的世界虽了解不多,可也猜测司马曜同他弟弟一定不会一直和睦。皇家争权,总有一天会士族得益。”
“但愿吧,你年纪虽小,看事情却总是很长远。”桓叔叔话题一转,问我道:“你在沈府过的可好?昔日你最得你爹的宠爱,如今可还能够忍受?”
“都无妨,我本就不在意那些吃穿劳作,况且和家里其他兄弟姐妹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了。现在还可以每日和桓叔叔读书,我已经很满足了。”相比我那被斩杀的哥哥们,沦为军妓的姐姐们,烧火的花姨娘和不知道在晋陵郡哪处猫着的唐老爹,我可不过的最好。
桓叔叔听了我的话,伸出手向后抚了抚我的头顶,这个动作如此熟悉,让我想起从前在唐府,他每次见了我都会这样,摸摸我的头顶,比量比量我长了多少。
“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之前桓叔叔一直不敢寻你的下落,也觉得内疚的很,现在知道你在这里,我也能安心了。沈府很懂得知恩图报,在我爹病去后,并没有和大部分官宦人家一样疏远我,我会央求他们对你好一点。”
我从心底觉得很温暖,原来还有人挂念我关心我的存在,便笑着答谢他:“那就先谢谢桓叔叔了!”
桓叔叔笑了笑,眉头却又蹙起:“没关系,我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今日刚见你时,发现你这个年纪还是这么瘦,个子也没长多少,心里觉得很难过,你还这么小,就要经历这些。”
这时我又想起来一件我关心的事情,很想问一问,又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桓叔叔看着我盯着他,却突然不再作声,便问道:“怎么了,锦瑟?”
我憋了一阵儿才吐出来这句话,觉得已经尽量委婉了些:“桓叔叔,你又娶妻了吗?在婶婶离开以后。”
我垂下头,用余光看他的反应。他听见我问的显然有些惊讶,最后却也无奈地回答我:“没有,她都离开我了,又有谁会嫁给我呢?”
我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呀,我小时候就期望嫁给叔叔。”我一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桓叔叔才学斐然,貌比潘安,全东晋的姑娘嫁给他都不为过。
桓叔叔被我的话逗乐了,又抚了抚我的头顶,告诉我:“你这个孩子书虽然看的多,但是还不知道嫁人是什么呢。书上学不会什么是喜欢的,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我似懂非懂,却还觉得桓叔叔是嫁人的好选择,真心觉得建康城里的姑娘们瞎了眼,因为这一刻的风雨不识这块璞玉,让他数年来这么孤单。
和桓叔叔一番唏嘘后,我便正式的下了学。虽只走过一遍,我也牢记着返回韶阁的路,行至一处亭子,却见到正在等我的沈思华和琦菲。兰亭有佳人,招我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