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瞎子
那年我十五六岁的光景,村里已经开始分田分地实行承包到户责任制了。正是寒冬腊月时候,三天两头下一场雪,农活已经消停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年的柴火,或泡黄豆磨豆腐,或蒸糯米捣糍粑,或给房子补漏添瓦,不急不忙有条不紊。
这天,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命瞎子,他是村民的熟客了,姓黄,都叫他黄瞎子,三两年来一次,每次来的日子悬殊不了几天。黄瞎子一来,有个固定的人家落脚,二胡咿咿呀呀一拉,村里陡然热闹了,老人小孩妇女跑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戏一样。
黄瞎子在我们那片很有名气,一个是算命算的准,一个是二胡拉得有味。尤其是他算到富贵发财命讨喜钱的时候,奉承话儿一套一套的把人哄得晕晕乎乎。他一边拉一边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主人家像做喜事一般,又是递板凳又是让烟招待村里的长辈们和老伙计们。
我们那个小生产队在山湾湾里面,稀稀拉拉住着八九户六七十口人,那时候人口多,有的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不分家。我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婆,脚板只有三寸长,眼睛又是半瞎,白天看东西朦朦胧胧,晚上啥也看不见。她很想去听算命,但是四五里山路没法去,一天念叨几次。妈妈说,干脆把黄瞎子接过来住两天吧,队里很多人也想算一算呢。于是妈妈在村里坝子上找到黄瞎子,邀请他来我们生产队,说好第二天下午接他。
第二天吃了午饭,我妈妈和邻居阿城的妈妈带着两家几个孩子去接黄瞎子。熊瞎子右手拄一根紫竹杖,一边走一边戳戳点点,左手握一根几尺长小竹竿让我们牵着,慢腾腾走了几个小时。我和阿城年龄大点还比较老实,几个小家伙就会故意开黄瞎子玩笑,抢着牵棍子,经常捉弄他,黄瞎子也不怒不恼,用手杖戳他们屁股。
我们一家人都算了一遍,不好不赖普普通通。我是奔波劳碌命,前半生不顺,老了才走运;妹妹略强,说是逍遥命,一辈子不愁,多要了一毛钱;奶奶长寿命,大抵和以前算的差不多;妈妈容易生病,是个药罐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第二天黄瞎子忙活了一下午又一晚上,算了十多二十个,没讨喜钱。晚上人都走了,奶奶问黄瞎子没有好命么?黄瞎子回说确实没有,都一般般,我不能为几毛喜钱胡说八道。奶奶也笑笑说,这摔死牛的山旮旯飞不出金凤凰呦,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黄瞎子有几个规矩:掐指一算,命差不收钱,如大病不断,一世穷困;普普通通无灾无难,收两毛;不久横祸、凶死、早夭短命,不给算,也不收钱;大富大贵者有官运财运者,又拉又唱,口吐莲花,狠狠地要喜钱。那年月,翻箱倒柜能讨个七八毛块把钱,大家也图个乐呵。
第三天想算的都算过了,晚饭后阿城妈王姨也揣着几毛钱,要给当家男人和独生子算算。她男人给队里出公差不在家,家里人多病多,找了几天才找到几毛钱。她给黄瞎子说罢生辰八字,黄瞎子指头掐了两遍,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算。”
王姨叹了一口气,又报了阿城的八字。黄瞎子又是算了两遍,说:“嫂子我不瞒你,这娃儿命苦,主残疾,特别是出远门要注意,不过有贵人帮扶没有大碍,也不用太担心。”说不用收钱。我妈接口说:“不收也好,留着能买一斤盐呢。”
黄瞎子说:“嫂子你辛苦接我过来,我免费给你算一个吧。”
王姨又叹一口气说:“我这个药罐子更不用算了,活不过几年喽,可怜一窝娃儿受罪。”
我妈劝道:“算算呗,反正不花钱,命好命歹还不是过日子。”
王姨报了生日时辰,黄瞎子算了一下说:“你倒是个逍遥命啊,不是太差,年轻确实病多磨难多,四十岁转运,吃穿不愁,长寿之人呐,放心吧,你能活到九十几,换别个算我还得找他多少要点喜钱。”
王姨说:“你尽宽我的心,我这个病秧子活那么久干嘛,不是活受罪么。”
黄瞎子笑:“我黄瞎子推命从来不骗人,时真命不假,走江湖混饭吃,不能黑招牌。”
王姨回家了,我弟妹们都睡了。我奶奶我妈好说歹说央着要黄瞎子说说王姨男人怎么回事,他身强力壮的当家汉子,大大小小一家子全靠着他,可不能有个什么好歹。黄瞎子拗不过再三请求,说:“有些话不能说就不说,硬要我说也行,千万放在心里别告诉别人。她男人活不过明年端午,是凶死。”
一家人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一百个不信。只听奶奶一边拍着腿一边唏嘘:“造孽啊,造孽。”
我觉得脊背发凉,把椅子往火塘挪了挪,死盯着黄瞎子那双看不见眼珠的眼睛,心扑通扑通地跳。
二、土火药
过完春节开学了,邻居阿城没去读书,要他在家照顾母亲和几个妹妹。我在中心学校寄宿读初中一年级。
队里家家户户分了自留地,大部分土地山林还没分完,远处的土地都不想要,近处的土地都想要,扯不完的皮,天天有人吵架。生产队继续出工开荒种地,不过没以前那么多任务了,不想出集体工也可以不去。
集体仍然种了一百多亩玉米,几十亩马铃薯,按照原来的规矩,四五月开始准备土玉米吐须就得安排人去地里守夜,驱赶野猪。每片山地都有木头架子搭成的茅草棚,守夜有报酬,记半个工,比较近的棚子女人也能带着孩子去。女人敲竹梆子或破洗面盆,一夜敲几次。男人多半带一杆火铳,隔两个小时左右放一次火铳,当然,如果经验足技术好,半夜埋伏在野猪必经之路,打死一头野猪,每户还能分到肉。队里每年会安排人自制土火药,把硝土硫磺木炭等物按比例混合,用石碓不停地舂捣。
今年给队里做土火药的人还是阿城的父亲杨叔。杨叔为了多挣点工分养家,不管天晴下雨没日没夜地忙,集体有什么活计差使,他都抢着干,邻居和村上人家需要帮手,也是随叫随到,任劳任怨,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我从小记忆里的杨叔,矮矮瘦瘦,不抽烟不喝酒,他除了冬天,常年赤膊,不穿上衣。半截裤子补丁摞补丁,裤腰带是一根麻绳,再扎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长巾,擦汗洗澡甚至捆绑柴火都用它。
杨叔做火药的时间一般都在下雨天或晚饭后,抽空忙活。那晚他吃过晚饭又去舂火药,因为白天劳累了一天,手上腿上一边机械性地干着活,一边眯着眼睛打盹。阿城和队上几个大孩子疯来疯去,有个孩子跑过来问:“杨叔,火药做好没?能点燃不?”
“走,别处玩去,这个可开不得玩笑,见火就炸。”杨叔见几个孩子跑远了,眯着眼睛手脚不停继续干活。殊不知那几个孩子溜了一圈又跑了回来,手上舞着一根小棍子,棍头上点着了火,往石碓里捅了过去。
阿城家距离我家约莫三十米,地势比我家高许多,中间隔着一块菜地和几堆大石头。我奶奶说,正在洗碗呢,只听得头顶开山放炮一样轰隆一声,吓得手里碗都掉了。我妈闻声放下活计跑过去一看,也是吓傻了,一会儿大的哭小的叫。
生产队的人都来了,一间房子飞得到处都是,杨叔烧得黑黢黢像木炭,崩了一丈多远,只剩下一口气。队长家孩子和阿城头发没了,上半身皮开肉绽,跳进水塘降温去了。
乡亲们七手八脚砍来两根竹子做个简易担架送杨叔去医院,据说还没赶到医院就咽了气。俩孩子在医院擦了一些膏药,哭哭啼啼跟着大人回来操办丧事。
四、杨叔回来了
我周六从学校回来,杨叔已经埋了。
听奶奶说,阿城家闹鬼,天黑了杨叔就回来了,队上的人胆子大的都不敢去陪伴。我妈也说陪了王姨两个晚上,连续两夜没合过眼,累得要命,白天补觉。
傍晚阿城来找我,说他好几天晚上没睡了,要我给他做伴。阿城只比我大一岁多,光屁股一起长大,经常一个被窝里滚,和亲兄弟一样。看他难受我更难受,自然跟着去了。在阿城家就着煤油灯做完作业,围着火塘烤马铃薯吃,阿城家的火塘一年四季都烧火,王姨的药罐子是不断的。
我们烧水洗脸洗脚,给阿城上药,把火堆用柴火灰盖住,栓上木门,都去休息。王姨喝完药起身,把火钳子也带进睡屋了,我想问,终究没说出来。王姨和三个女儿挤一张床睡一间,我和阿城睡一间。说是一间房,其实也就是用几块木板把两张床隔开,遮挡一下而已。
我担心蹭着阿城身上的膏药,就睡在另一头。两边都亮着煤油灯,王姨那挂着马灯,我们这边的煤油灯是用墨水瓶和一块牙膏皮做成的,阿城上床前还加满了煤油,放在床头边的粮食柜上。我悄悄问阿城,王姨把火钳子拿回睡房干嘛?阿城凑到我耳边说,不拿走,待会儿阿爹回来就用火钳子敲火塘石板。我一听也不再做声,起身和阿城睡在一头。
阿城把头藏在被子里,我望着一晃一晃的灯火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听见吱呀一响,是大门那边很熟悉很清晰的开门声。我想坐起来看看情况,回头瞄一眼阿城,只见他已经把头藏在被窝中间去了。我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睡意全无,只是支愣着耳朵。
火塘边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悉悉索索一会,估计是找不到火钳子吧?接着一声咳嗽,我确定是杨叔。他是鼻子里面发出的闷咳,不吐痰,习惯性的咳嗽,一般是干活累了,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都会轻轻咳一声。拨动柴火的声音,拖动木盆的声音,水瓢舀水的声音,真真切切。
“你这个贱骨头!晓得你舍不得走,你回来就回来晒,莫吓唬我们孤儿寡母啊。”王姨骂了起来。王姨天生的骂匠,骂自己阎王不收的、杨叔是贱骨头、阿城是败家子、几个女儿是赔钱货,猪是挨千刀的、鸡是野猫抓的。她除了疾病折磨得哼哼唧唧外,没有一天不骂人,不骂人就骂牲口。
王姨骂了过后,安静了许久。忽然大门咚地一声,那是杨叔生气了,走了。没隔多大一会,貌似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砸在木板墙上,“哐当”一下。王姨又骂一声:“你这个贱骨头!”
阿城探出头来悄声说:“这次可能真走了。”
我说:“要不咱俩过去瞧瞧大门关了没有?”我看着外面的月光,很想起身看看,就是两条腿软麻麻的,起不来。
胡思乱想,哪里还睡得着。听着鸡叫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天大亮了。我拉起阿城从侧门出去,推了推大门,里面是栓住的。然后转到屋后,也没有看见石头。再从侧门过堂屋,火塘里面的火堆还是我们睡觉前掩盖的样子。
五、魂魄
第二个星期我从学校回来,阿城的伤完全愈合了,上半身的掉了几层皮,留下一块一块的浅红色疤痕,脸上有几处破相了,右眼角皮挤成一团。
阿城说家里人都不约而同做了一个梦,他阿爹在梦里说没钱花,水把他住的地方淹了。于是买了一些香烛纸钱去他阿爹坟上烧了,把坟墓旁边的积水坑填了,又请来一位道长做了半天法事,道长说是魂魄吓散掉了,收回来就没事了。从此夜里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家人睡觉再也不做那种梦。
一个人受到突然刺激或惊吓而生病,有的行为举止木纳痴呆,有的失语说不出话,有的神经兮兮,称为失魂落魄。民间很多说法,也有一些土办法去解决,毕竟说不清楚。这类患者医学上属于情志病范畴,通过药物调理和心志引导来改善和恢复。至于魂魄到底有没有,我不敢断定,需要进行科学实验,和专业人士研究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