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好好的

母亲将一桩桩心事刻进心灵壁画,不熄灭的生命火把,在深邃黑暗洞穴中举起,灰暗的轮廓,一次次明亮。

母亲恨阿爷,那些画作,一半都与阿爷有关。不公平,偏见,坏女人,这些都是母亲从阿爷那感受到的区别对待,母亲说:“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被阿爷这么欺负。”

母亲家中排行老五,老大是姐姐,老二,老三,老四,是哥哥,老幺是妹妹。区别于三个哥哥,母亲同她大姐一般,没有上学的权利,这是母亲一生的痛苦之源,当然,更深的源头,是时代,是未知的生命起源。

母亲说起以前,痛苦占多,上学的年纪,干农活,打短工,挣来的钱不舍花销,存着长大。这些钱瞒不过外公,小妹得到她父亲的提示,找到二姐,说想去上学,二姐拿出存了许久的积蓄,在小妹身上托举起自己的梦。母亲的善意给过许多人,但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时常不怎么灵验。我调侃母亲——当初上学的如果是母亲你,一切是不是就都变了,母亲笑而不语。

命运的痕迹总在后知后觉中清晰,选择抗争?需要莫大的勇气。命运里的处境满是无奈,人能做出的选择真的是选择吗,还是冥冥中注定,用母亲的话说,这就是命。第一次,听到母亲对终极因果的释义,简单无感,命,多么虚无缥缈的解释,那时,我认为真相应是更为复杂的,光是一个念头想到的答案就不止一个。

在逐渐拉伸的生命中,母亲这句话常出现在我困惑的时刻,有时是自己想起,有时是从别人那听得,它们可能不是一个样子,但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真相终会回归本质,变得通俗、简单。

母亲的童年不算快乐,否则母亲也不会想要逃离,那是一个相较此刻,女性更为艰难的时代。家,本应是最温暖的庇护所,但母亲感受到的是冰冷与痛苦。

说媒的年纪,母亲想要借此逃离,母亲是疯狂的,她说,无论对方是谁,即使是瘸子,聋子,她都接受,只要能离开这个家。

就这样,母亲口中的命运,让她遇见了父亲。

父亲是读了好些年书的,用母亲的话讲,父亲多读少读几年实则没差,可以的话,将其中一半年限分至她的身上,如此,我们家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些。

父亲内向且敏感,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大多都敏感,太多的人情需要周旋,其规模远远超出让我头疼的程度。做人情这件事一定是一门学问,其中的规矩详细写出,怕能单起一本书,名字就叫《人情手册之如何成为一个可以的人》,为啥叫这名,因为当人们议论你时,得到一个公认“这人可以”的评价,便是人情的成功。

我没有评判的意向,只是,有时会觉得父母很体面,有时却又因此疲惫不堪。

父亲和母亲有一点是相似的——家中爱的天平,不会向其倾斜,他们唯一的砝码唯有自身重量。或许是因为知道痛楚,这辈子他们都规矩,好人形象,好人做久了,一些人觉得他俩傻,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爱操心他人事,说是他人,实则大多是至亲,可越是至亲,越能毫无顾忌的指腹,古人说文人相轻,这方面的特指我看可以代入的更广一些。

在媒婆的说辞中,父亲有项技能——木工,母亲说出这份过往时,我第一感觉便是疑惑,除去见过几次父亲用木条制作鞋架,其他再无与木工有联系的举动,更何况,那个鞋架毫无技术。真相是,当时,父亲只当了几天的木工学徒,说起这事,母亲直呼父亲骗子,父亲挠挠头,少见的羞涩表情。

这点对夫妻俩疲惫的模样,也曾对未来怀着美好向往,可命运手里的刻刀,将眼前这副未完工的木雕一点一点削去,木雕轮廓已显大半,这一定不是一副大多数人觉得好的作品,但未至最后,期待未泯,不假的思绪即便保留一丝,也能穿透屏障,直至抵达、缠绕。

父母结婚后,在县城开了一家小规模饭店。两年后,老家兴起一股进厂潮,许多人都选择离开县城,去到邻省一座新兴发达城市,父母也加入了这股新时代的生力军。阿爷说,他俩真是败家,当初开饭店,从家里带去一张特大特长的餐桌,关掉店铺后,竟也不想着带回来,说是不要了丢在那了。阿爷与我提起这事,时间已流转二十余年,人心其实脆弱的紧,得不到抚愈的伤口,便是时间也无法让其平整,阿爷是如此,可谁又不是呢。

母亲生下阿姐后,生活中的矛盾似乎就多了起来,母亲将这一切归在生了女儿的缘故,老一辈人看重男娃,生了女娃在某些细节上是全然不同的待遇,长此以往,阿爷的强势与偏颇,让母亲感到痛苦,而这一切无法改变,难道除了忍受再无他法?或许母亲有过瞬间的思绪,如果生个男孩,是不是就会不同。

四年后,冬天,为躲避生育政策,母亲在异乡一户人家的废旧猪栏里产下一名男婴,阿爷得知消息连夜赶了过去。因为新生命的诞生,还因为新生命是个男孩,我想,那时大家都是喜悦的,没有猜忌,没有负面情绪,像在动荡时期寻觅到一处和平庇护所。

母亲在异乡调理身子,阿爷待了几天,便回了老家。外婆去找了阿爷,询问母亲和孩子的情况,阿爷说,生的是个女娃。这个孩子般的恶作剧,让外婆伤心不已,回到家中哭了许久。外婆说:“在听到你阿爷说是个女娃的时,我心想完了,你母亲以后的日子怕是得更苦,一想到你母亲,就止不住的伤心流泪。”

这件事,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结,阿爷的谎言让母亲的母亲,无故伤心了好些时间。事出有因,但去寻找这份因的动机总不那么强烈,第一时间,人总感性,为应对外界作出姿态,情绪显露是人的第一本能,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伤害,有时我们能克制,有时我们不能。

外婆还说,我是在观音菩萨那求来的子,在母亲怀胎时,她在观音菩萨的香坛前,日日虔诚求子,愿自己的女儿能生下一个男孩。

菩萨慈悲,让外婆如愿。

时代的一些原因,在我记事之前,流转了几任“奶妈”,可以简单将其看作幼儿的寄宿生活,这几户契约人家,远的很远,近的就在邻村。对此我没有记忆,但在我记事后,记得一点,在小学期间,有一个陌生的婆婆总来学校看我,有时带上零食,有时是新的文具。回到家,我问阿奶那位婆婆是谁,阿奶说,是你“奶妈”的母亲。奶妈?我感到疑惑。那天,阿奶与我说了许多新鲜的故事。往后的日子,某天回家,阿奶与我说,那位婆婆前些日子去世了,从那之后,我逐渐将老人遗忘,直至此刻,我又突然想起……

日子一天天变化,改变的有人也有物,对小孩而言,后者的变化更为直观。

阿爷在老房子旁重新起了一栋二层楼的红砖楼,模样至今都没变过,大体红砖的外表,两侧外墙区域上,零散覆盖些灰白色水泥。两层楼的房,二楼全是毛胚,放满杂物、农具、谷物,头些年,阿爷还有劲,东西都往二楼扛,后几年阿爷老了,气力不如从前,一些谷物扛上二楼费力,便将其都摞在一楼客厅。一楼会精致些,墙面都刮了白,走廊连着客厅的地面都是光滑水泥,除此之外的区域,都贴上了瓷砖地板。客厅左边是阿爷阿奶的房间,从客厅径直往里是楼梯间,再往里,是父母的房间。两间住房加上厨房和客厅走廊,便是整一楼的布局。

外观小小的温馨房屋,记忆里却未有过温暖——昏暗的房间灯,好一盏,坏一盏。不知怎的,脑海中的记忆大多都与老房子相关联,这栋两层的红砖楼却回忆得很陌生,或许是因为初中上了寄宿学校,或许是因为阿奶的离世,或许是因为在红砖楼里哭泣的母亲和紧紧抱住阿爷阻止其动作的父亲。

时间像一位含蓄少年的温柔爱意,在陷入时才恍然,我一定错失了无数的温暖与决心,但又无法去留恋、惋惜。

理智或逃避,少些激情,缺点主动。

父母在新的城市待了许多年,工作换的不多,多年下来,攒了一些积蓄,瞄准熟悉的行当,有了创业的主意。创业初始忙碌,但随之而来便遇上了非典,生意夭折,回归原点。往后,父母继续勤恳,保守生活,很多年后,再次有意,积蓄加上向亲朋好友借的一些,投资了一处工地,最后钱财分文未回。阿爷说父亲好傻,他怎么这么相信别人,肯定是被骗了,那人拿了父亲的钱跑了。

阿爷,你说的我知道,可事已至此,父亲又能怎么做呢,还是说,我能怎么做?

家庭中发生的事,牵扯到太多的线,它们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复杂到不会有人愿意将其分离开,我能否帮助到他们,想想过后,我又毫无用处。

有一些矛盾事件,我同时听了多种角度的描述,同一件事,阿爷讲的,母亲说的,父亲陈述的,感受都全然不同,但相似的是,如果仅是听当下叙述者的观点,那你一定会认同当下叙述者的情绪,并与之共情,更何况,他们都是你至亲之人。很长一段时间我是痛苦的,我无法消弥他们心底的痛苦,而我心里也没有答案,只能顺着道德脚步的深浅,一步一步感受。在纠结复杂的情绪中,我逐渐探索到自己的价值,认知到有一些是对的,有一部分是失偏的,还有一些是中间态。

在我看来,事物大体都有中间态。

在足球运动中,当运动员带球向对方球门运行,对方球员上抢破坏,并有做出身体对抗动作,此种情形,裁判会判对方球员犯规,球权将重新交还被侵犯球员,但是,当足球出现在无人区域,双方球员同时冲上争抢做出身体对抗,裁判则会认为这是一次概率五十对五十的争夺,不作犯规判罚,比赛继续,即便有时一方到达六十,七十,仍旧如此。

同样,在人生这场足球赛里,太多人眼里只有犯规与不犯规这两种判罚,缺失的视角,对规则理解的不全,有时候,这往往是造成痛苦的原点,也是给予他人痛苦的起点。他们将一件一件事情罗列出来,将这些不愉快事件作为因,将此刻的不和局面作为果,可这些远不是全部真相,能够被说道的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那些是无法言语的,或者说,不那么容易被陈述,它们深藏于水面下,如同从未出现过那般神秘。

曾经我坚定站在父母的立场,身心皆是,但逐渐的,心灵飘出身体,处在中立,新的视角让我逐渐懂得,自身能参与进,能改变他人的举动少之又少,仅有的一点作用,是让双方的情绪平和一些,如果我能经常做到这点,那便是我这个无能之士的成功。

我的见解,矛盾大多来于几点,第一,不清楚事情的全部真相;第二,少乏沟通;第三,表错或会错含义;第四,教条主义,羞于主动。这四条,条条艰难,每条都与自身认知局限,以及个人固定性格特征相牵连,想要改变都需突破自我,克制自我,这不是容易的事,如同时时刻刻找寻自我那般艰难。

诚实的说,在我的观念里,父母不算快乐,他们之间结合更不属于我对理想婚姻的向往,无论他们是否认同我的观点,这都是我真实的答案。但好在,人看世界,各有不同,花开四季,各有所香,至今,这条思绪都是我的痛苦解药,服下解药,许多的事就有了答案,有了答案,再长段落的不乐章,终会画上休止符,如此,痛苦便有了镇静时分。

面临选择,镇静时分——有时大步往前,有时背道而行,有时回头疑惑,我只是做了其中某种可能性的动作,如同抛硬币般的单调动作,为何人们议论纷纷;面临选择,痛苦波澜时分——我真是一个自私的罪人。

母亲说,儿啊,大家都这般,总归有它的道理。

是的母亲,这是大多数,我身处大多数,理解大多数,但我绝不成为大多数,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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