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星辰以下,灵山边缘,名之远海。山有山灵,海有海神。远海之滨,星殒大陆远离凡界,星殒族人往生于此。
一
星空下的海岸,似乎只有星殒族人乐安天命。
不知星殒族存在的凡人,毕竟终是凡人,凡是逃不开欲望的人。
神之所以为神,不在于他博爱,不在于他纯善,更不在于他活过千年的长命,不过在于他实现得了凡人那些卑微而又温暖的愿望。当然,一切都有代价,得失之间,方可使万物平衡。凡人向神许下愿望,梦里,神会给你一张契约。
人神契约,不到山穷水尽,不会有人触及,因为契约的代价是未知。
二
北嗣王府后花园的小柴房里,杂草散乱,草堆下蔓延开一滩血迹,空气里看得见白色的呵气,一个少年软软地瘫坐在柴草之中,抱着一只硕大的牧羊犬低声啜泣。
牧羊犬毛色光亮,只是浑身上下有几十处大大小小被撕咬的伤口,最致命的伤口在喉管处,少年看着牧羊犬拼命呼吸的样子,泪眼流离,脸上的妆容晕开,像一个被冷落的戏子一样,可他连个戏子都不配做,他是什么?战俘,傀儡,玩物,如果回到最开始,他是南风城的四王子。
曾经,北嗣,南风瓜分天下,可到了北离渊继承王位后,他野心勃勃,似乎总有一种玩弄一切的欲望,离渊性情古怪,他只娶那些能给他绵延子嗣的女人,而他的宫殿里常出没的都是些形形色色的男子,那年中秋,离渊应邀去南风城赴宴,席间,他竟对南风城的四王子南珂一眼倾心。
两年后,北嗣王的铁蹄踏到南风城下,王位和骨肉之间,南风王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自己的儿子。
那一年,南珂只十三岁。
南珂的母亲因生下南珂血崩而亡,南风王偏执地认为是南珂害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众人看出南风王每次见南珂都一脸阴郁,便对他冷眼相待,南珂却想父王并不是厌恶自己,只是看见自己就会想起母后才如此伤心。
南珂从小便习惯了一个人,直到遇见那只刚降生的牧羊犬。
牧羊犬渐渐长大,南珂便领着他心爱的牧羊犬驰骋狩猎,这只牧羊犬随他已有五年,南珂给他取了个温顺的名字可安。
得知父亲把他拱手送人以后,南珂把可安关了起来,此去必是有去无回,他不想连累可安。
南珂并不知道北嗣王的居心何在,以为北嗣王不过是想杀了南风王唯一的儿子,让南风王承受丧子之痛,他想父亲此举也是逼不得已,他在北嗣国必要保全性命,等父亲强大南国,北伐相救。南珂入城的那天,乌云翻滚,雷声四起。
从此,在少年的眼中,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他根本不必求生,北嗣王比南风王宠他,所到之处,群臣叩拜,当他直言自己的寝宫太金碧辉煌,北嗣王立时给他换了一间,很多画像都是南珂曾求之不得的,这令他倍感惶恐。可当他受了迷香后,第一次在离渊的榻上醒来,一切昭然若揭。
南珂坐在镜前看着面色红晕的自己,身后的离渊仿佛把玩心爱的玉器一样拨弄自己的长发。
南珂抓起桌上的剪刀刺向自己的胸口,刚触动心脏,就被离渊狠命制止,南珂想刺得更深,两人僵持不下。
“我死后,父王必为我报仇,你等着死在父亲剑下吧。”
“呵,两年前我就向你父亲提起过,他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鲜血滴答滴答淌在地面,南珂的手忽然松开了,似乎松开了他想抓紧的一切。
从此,南珂不再开口讲话。
此后离渊派人昼夜不停的看着南珂,而且他总想让南珂像其他男宠一样,精通歌舞,浓妆艳抹,南珂自是不从,期间还割腕几次,无奈都被救回,面色再无少年光景,只一片沧浪的白。
正当离渊无计可施之时,有人从南国带回了可安,若南珂再冷眼相待自己,那他就杀了可安。南珂从此任由下人们在自己脸上扑脂抹粉,在离渊的面前妖冶的舞动自己。
本来一汪碧波的双眼只剩下一团干枯的火,从前南国的四王子成了世上最支离破碎的人。
可安在北嗣王府养的很好,住在南珂寝宫的偏门里,南珂知道它在等自己再领它去猎场驰骋,只是那双被调教出的纤纤玉手再不配开弓射箭,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甚至不人不鬼,不男不女。
可有一日,离渊在南珂寝宫里,可安不知第多少次看见自家主人和离渊缠绵悱恻,冲进去就开始撕咬离渊。
离渊一怒之下,把可安围困在围栏里,放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猎狗来围攻可安,可安难以招架,遍体鳞伤。
小柴房里,南珂看着胸前的可安眼中一点点失去了光泽,他双手合十,跪在寒冷的月光下虔诚地默念:“若世间真有医神,恳请医神与我签下契约,如医神肯救可安,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几生几世,无所怨言。”
一阵迷醉的芬芳袭来,南珂只觉得面前一人身袭白衣,似乎所有雪花都争相落在他的肩头,那人向他款款而来,月光下他却看不清他的面庞,便在迷香中昏睡过去。
梦里,南珂与医神沉苏签下契约。
南珂醒来时,仿佛仍在梦境,他发现自己卧在松软的草地之上,参天的古木之间漂浮着厚厚的云朵,四围的花朵好奇地簇拥着他,走出草坪,穿过树林,闻到咸咸的海风,南珂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小岛之中,小岛的边缘记录了此岛的来历:
从前,南浅和幻云兽的故事飘向幻云山,山上生灵为之震动,所有树叶纷纷飘洋下海,浮于海面,幻化做岛屿,由此名之千叶屿,许多云朵也随落叶纷纷下山,从此驻扎在千叶屿的上空。
可是可安呢?
他穿回丛林之中,一边漫无目的地奔跑,一边呼唤可安,直到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绿色宫殿,藤蔓缠绕而成的屋脊,树叶贴成的围墙,云朵铺成的房顶,房檐角上还立着花瓣砌成的小兽,正殿后有许多小房间,他一一翻过,却没有可安的影子。
“你在找那只狗?”
南珂寻声回望,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背后背了一个箩筐,里面装得满满的绿色的草,有几株好像要悄悄从箩筐里逃出去,沉苏不慌不忙放下箩筐,把那几株草按了回去。
南珂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被囚禁在这座岛上好久了,即便是你要与我签契约,我也没有办法出岛,所以我在你的梦里把它救活了,然后契约把你带了回来,你看,” 沉苏拿出那张他们两个的契约,上面的确写着凡人的请愿还有神要求的代价,“我此生都无法离开千叶屿,所以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医术,学成以后,离开这里,尽你所能去救人,这就是我救那只狗的代价。”
南珂仍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沉苏在这少年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光芒,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深埋着未知的恐惧,又似乎是对一切沉沉的厌倦。
“我们的契约里没有提到那只狗,契约也没法带他过来。要不我们再签一张,带那只狗回来?”
南珂不再看他,淡淡地摇了摇头。
南珂不想可安为自己束缚一生,可安是条难得的猎犬,只有真正的猎手才配得上它,而自己这样一具行尸走肉,可安早就该遗忘。
沉苏有点不解,这个少年明明才十几岁的模样,却仿佛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除了契约上他的名字以外,他对这个少年一无所知。“我虽然是个医神,可自从被囚禁以来,我就没办法操控神力了,”沉苏朝南珂笑了笑,“所以现在同你一样只是个凡人而已,小子,你从哪来,今年十几岁,为什么敢同我签契约?”
还是一片冰冷的沉默。
沉苏知道他明明会讲话,可却偏偏不开口。他的过往就如同层层的迷雾一般,无法窥探。
从此,南珂便在千叶屿中安分地做沉苏的徒弟,白天跟随师父去丛林里寻找受伤的动物,辨认不同的药草,晚上自己琢磨师父给自己的医书。
虽然南珂从不讲话,但他与岛上的所有生灵都有种难以言表的默契,他似乎听得懂鸟儿的叽叽喳喳,看得懂花朵开开合合的小心思,每天晨起去打水的时候,他都轻轻地走路,怕惊扰了贪睡的幻云精灵,去丛林里采野果的时候,有灵性的果树都会故意甩下几颗丢给他。
只是他却仍冷冰冰地对待自己的师父,多少次南珂兴味盎然地给殿前的药草浇水,抬头看见沉苏又仿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般,双眼里还是漆黑一片。
一日傍晚,许多幻云精灵纷纷齐聚在沉苏的门前,沉苏知道这意味着岛上又有鸟兽病了。
“南珂,今天你去,该锻炼一下你了,要是实在没法医治,就派幻云精灵回来找我。”
南珂离开后迟迟未归,沉苏料想南珂那么看重岛上的动物,即使是小病,南珂也必会开出一大堆方子,再自己慢慢调配好。
沉苏缓步踱到南珂的小屋里。
窗前的书架上摆满了医书,沉苏随手翻了几本,就发现空白的地方都被南珂标记得密密麻麻,书架的边缘有个用绳子扎起来的已经泛黄的本子,沉苏想那定是南珂看医书所摘录的笔记,好奇地翻了一下,本子的第一页头一行却记录了日期,已经是十年前的日子了,沉苏猛然抬头,原来是南珂的日记。
沉苏仰头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他对自己徒弟的过往所知甚少,而且为何南珂见到自己总是如临大难一般?似乎手里的这本日记就潜藏着答案。
沉苏终究还是合上了日记,把他放回到书架上。
他的徒弟,他要自己亲自去了解。
沉苏正要离开,才发现南珂站在门口注视自己。
沉苏刚想解释这是场误会,却看到南珂朝着自己满足地笑,他才会意原来南珂目睹了自己放弃看他日记的全过程。
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毕竟这是南珂第一次对自己笑,和所有平常的少年一样如春光般明媚的笑。
尽管南珂还是只字不言,沉苏却感觉到他渐渐地变暖,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在他们乘着幻云精灵互相追逐的时候,在他和花瓣一起戏耍沉苏的时候,在雨过天晴后,沉苏为他拨开云朵一起看彩虹的时候,甚至在每个晴朗的日子里,南珂都开始享受这种时光缱绻,忘却时间。
沉苏却也没在意自己也开始陷入一个由南珂编织而成的漩涡里,很多次坐在屋顶看星星的时候,南珂熟睡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便从空中拽下几朵云盖在南珂的身上,一个人看着他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一整晚想象从前的南珂是什么模样。
那日师徒二人因给一只独眼兽治病耽搁了时间,凌晨时分还在漆黑的丛林中穿梭,沉苏终究是神人之躯,无论怎么奔波也不觉疲惫,南珂已经走得头昏眼花,却硬着头皮跟随沉苏赶路。
忽然,南珂听到一阵鸟儿的鸣叫,这个时间一般的动物都在酣睡,南珂奇怪地循声望去,月光下隐隐约约看得见向天空伸展的树枝上躺着一只小鸟,大概是受伤了无法活动便被困在树枝上。
脚下的路都被树丛覆盖,南珂一步步向那只小鸟走去,沉苏便一步步跟随南珂,越往前走前方的丛林越深,南珂又往前垮了一步,一下坠空,还好沉苏抓紧了南珂的手。
二人挣扎在漆黑得看不见底的山崖边上,沉苏悬在空中,一手紧握南珂,一手抓住了一根细细的树干。
暗夜里,远方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潮水声,伴着那棵救命树干的吱哑作响,在它几近断裂的时候,沉苏拼尽全部力气拽起南珂把他抛在自己的上方,此时,那棵树干还是断了。
南珂与沉苏一同迅速坠落,风声在耳边急速呼啸,南珂惊慌地看着沉苏,却只看到夜色里无尽的黑暗,沉苏怦然坠地,不省人事,南珂倒在他的身上,并无大碍。
南珂定了定神,明白师父刚才那么做是为了让自己活命。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卧在师父的身体上,自己的手心里师父的手还是温热的,他赶紧挣扎着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脸,沉苏无动于衷。
尽管被禁锢了神力,可沉苏终究是神,南珂试了试他的气息,尚且平缓。
他把沉苏背在肩上,似乎感觉得到师父心脏的跳动,尽管他瘦削的肩膀还无法驾驭沉苏的重量,尽管月光洒不进的山崖里他无法分辨方向,南珂还是义无反顾地向黑夜中前行。
南珂感觉自己背着师父走了好久,黎明却迟迟没有到来,他从来不知千叶屿中还有这样一处山崖,似乎怎么走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沉苏的头垂在南珂的肩膀上,南珂感觉到沉苏的呼吸变得缓慢无力。
一边是迷失方向的黑暗,一边是身体极度的疲惫。
南珂很想哭,终究还是忍住了。
南珂头靠在沉苏的耳边,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沉苏,沉苏,你醒醒,沉苏,沉苏——”
沉苏,沉苏,南珂终于开口说话了。
“小子!不是不和我讲话嘛!”沉苏有气无力地说。
南珂歪过头,和沉苏四目相对,沉苏面色苍白,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坏笑。
南珂突然笑了起来,沉苏从没见他开心过,南珂身上又凝聚了力量,背着沉苏快活地向前奔跑。
“师父醒喽,哈哈哈,师父醒喽——”
南珂突然觉得可能前事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梦,他仿佛还是南国猎场上那个骁勇的少年。
黎明悄然降临,南珂放下脚步,看着第一缕晨光洒在沉苏的脸上,沉苏的眼睛里闪烁着灼灼光芒,似乎所有的光都向沉苏汇聚而来。
南珂仿佛触电一般,避开沉苏的目光。
他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身体里仿佛燃烧着一团浇不灭的火。他质问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眼前的只是自己的师父,再有多余的想法,那他和在北嗣王府的从前有什么分别。
可能是心力交瘁,南珂全然不顾背后虚弱的师父,一头晕了过去。
南珂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屋子里飘着满满的云朵,见他醒来,幻云精灵们焦急的簇拥着他,南珂冲它们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便拨开层层云朵,径直跑向沉苏的屋子,沉苏还在沉睡,南珂没法想象师父那样虚弱,是怎样把自己带回来的。
他只好呆呆的守在床前,静悄悄等师父醒来。
一天一夜过去,沉苏仍在昏睡。
幻云精灵从书橱上搬来一本医书,南珂发现神的体质与人不同,这本书记载的就是怎样调养神的身体,神人之躯一般情况下百害不亲,若是遭遇重伤,则恢复的时日远比人体要漫长的多,所以南珂一边学习,一边给沉苏寻药调理。
日复一日,南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采药草,一个人对着幻云精灵傻笑,一个人坐在屋顶看星星,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在床前等沉苏醒来,南珂在想师父这几百年里到底是怎样度过的?
沉苏醒来的那天,南珂还在外面采药草。
当他回来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南珂高兴地直接蹦着出去找师父,可大殿前前后后都翻遍了也没看见师父的影子,师父大病初愈怎么会走这么远,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一阵汪汪的叫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望向殿门外,沉苏一袭白衣向他款款而来,脸上盛满了所有的阳光,沉苏前面奔跑的是自己深埋在心底的可安,他抱起可安,望着师父,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所有想象得到的美好。
可沉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摔碎了南珂难得的确幸。
“南珂,你已经可以把师父医治痊愈,你的医术足够出色,可以离开了。”
南珂忽然觉得泪水汹涌而来,他还是哽咽着问沉苏;“师父,你都可以带可安回来了,不就意味着你能出岛吗?”
“那是我让那张契约带它来的,”沉苏把那张契约拿到南珂的面前,面色凝重地盯着南珂,“别忘了我和你的契约,看得出这条狗对你多重要,世间还有那么多人等你去医治,带上可安出岛吧。”
南珂很想告诉师父他舍不得离开他,可是无法开口,只能说:“南珂还不想离开千叶屿。”
“既然你那么舍不得这里,那你替我留在这里,我去治病救人!”沉苏朝着南珂低声怒吼。
南珂抑制住即将溃不成军的眼泪,盯着沉苏的眼睛问:“师父真的这样想吗?”
沉苏被南珂的目光震慑,他的眼睛又变回那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可沉苏还是没有一丝躲闪,看着南珂说;“师父就是这样想的。”
“好啊,我留下,你走吧。”少年没有咆哮,好像一个老人一样低沉的呻吟。
沉苏忽然仰天长笑:“流明,听见了嘛?快放我出岛。”
流明并没有现身,只是千叶屿上空久久漂浮着的云朵纷纷散开,原来那些云朵就是来禁锢沉苏的。
沉苏刚要向前走去,才想起身后的南珂。
南珂觉得眼前的是沉苏,又不是沉苏,只见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开心地说:“南珂,你现在也自由了,不必非要去行医,你想去哪就去哪,从此别过,好好照顾你的狗。你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问他吧。”沉苏指了指头顶蓝得发白的天空。
沉苏俯下身想去摸摸可安的头,可他的手在半空里悬住了,最终他就那样拂袖而去,脚下踏着一片幻云精灵,在他飞出千叶屿的那一刻,千叶屿上的天空,再没有哪怕一片云。
流明仍然没有现身,他知道南珂能听懂鸟儿的语言,便托一只信风鸟给南珂讲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三
沉苏,被囚禁于千叶屿中的神,独守了这座岛屿太久太久,久的他自己都分不清。十年,百年到底有多少差别。
从前,沉苏还只是一个平常的星殒族人,他们向来沉浸在自己的桃花源里,不与凡人有半分纠缠,唯他,痴迷于医术,狂热到自己上门寻找病人,无奈星殒族地广人稀,很快他便无人可医,沉苏只好将目光投向凡间。
凡间世界,人分阶层,少数人夜夜笙歌,多数人寒病交加。沉苏眼中他们并无二致,不是因为什么医德仁心,他只是从骨子里难以忍受不治而亡。
可星殒族人害怕他会招来凡人,害怕那些帝王的战马会踏上这片宁静的海岸,沉苏只得被勒令撤回。
离开了那些他心心念念的病人,沉苏百无聊赖,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可偏偏星殒族人奇特的体质,不等到星空召唤他重新归位之时,他无论如何都会活着。
人在寸步难行时,便有了各种穷凶极恶的想法。
沉苏去了海神祠堂,想海神诉说了自己如今的生不如死,他说他想变成凡人,这样一生都可以行医救人,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那夜梦里,沉苏与海神天泽签下契约。而天泽认为沉苏只是个虔诚善良的医者,大为感动,赐予沉苏神的身份,而且从没说过要求过任何代价。
从此,沉苏自由行走于人世,凡人都供奉他为医神,尽管他还是热衷于使用医术而不是用神的力量去救人。
若是神的躯体里流淌着星光,那便是永生的力量。
世过境迁,神位更迭,天泽的儿子祁山继位。
一日沉苏应邀下海赴宴,席间,祁山问他从自己的面色可看出身体有何状况,沉苏竟直言不讳,说祁山太过沉溺于男女之事。
祁山顿时不悦:“我若偏偏沉溺于此,你说我活得到几时呢?”
“呵,”沉苏又仔细端详了祁山的气色,“百岁为多。”
海神大多活得过两百岁,此时祁山刚刚年盛即位,听沉苏如此诅咒自己,大为光火,心想:“你这神位都是我家给你的,敢这样嚣张!”。
祁山想起沉苏与父神签下的契约,沉苏尚未付出任何代价。
天泽已死,祁山便是这契约的主人,他便在契约上写下:若祁山活不过百年,沉苏永囚于千叶屿中。
果然,三十四年后,祁山死,沉苏被流放千叶屿。
下一位海神流明倒是极看重沉苏在医术上难得的造诣,而且沉苏曾让他深爱的人鱼起死回生,他便与沉苏结为兄弟。
流明陪伴沉苏度过了千叶屿中的第一个夜晚,他们躺在海滩上,流明伸出手去拨开千叶屿上层层的云朵,指着西南方向的天空。
“沉苏,你看到属于你的星位了吗?你就没想过安分地做一个星殒族人?”
“呵,似乎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安分的星殒族人,我的欲望膨胀到超越了生命,不管这欲望是对是错,星殒族人都认为我不会有好下场。这几百年,没有哪个医生看过比我更多的病人,只是我若不碰上你那倒霉的父亲,我还是会继续行医直到我死去。”
“明明是我父亲倒霉,大庭广众之下被你三言两语说得颜面扫地!”
“医生不就该对病人坦诚相待吗?”
“你这个只会看病的疯子,难道你就一点也不会揣测人心吗?”
“难道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放你离开千叶屿。”
沉苏像个孩子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流明:“你是海神,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老兄,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治愈得了世间任何一种病症?”
“的确如此,你怎么转移话题呢?”
“可你无法治愈人心。”
“我还真没遇见过有要我去治愈人心的,难道你有什么治人心病的办法?”
“当你真正掌握了人心在想什么,你就能轻松驾驭,所谓治愈心病,不过是要掌控人心。等你知道怎样掌控人心,再来提出岛的事吧。”
一方面,流明刚刚继承神位,不便过早释放沉苏;另一方面,他的确希望沉苏去了解人心,几百年来他看似穿梭于人来人往,却仿佛在暗色森林中踽踽独行。
千叶屿中的所有生灵都通识人性,尤其是那些漂浮的幻云精灵,他们会飘离这座小岛,飘向人世的天空,沉苏就透过他们的眼睛观察人世,体悟人心。
等沉苏真觉得自己学会了如何掌控人心,百年,飞逝而走。
流明说:“若你能让一人心甘情愿代替你守在这座岛上,那便算你真正掌控了人心。”
“可即使他愿意,我也不能因为自己束缚别人的自由啊。”
“诶哟,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人情味了,我都担心你能不能找来这个人,如果你真做得到,那你们两个,我统统还你们自由。”
“神言既出,天地为鉴。”
“可你连这座小岛都出不来,你去哪找一个凡人呢?”
“诶,流明,”沉苏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你忘了我为何被困在这座岛上?还不是因为和你爷爷的契约。我现在也是位医神,若有人与我签下契约,契约自会将他带回小岛,而且大多敢签下契约的凡人都心如死灰,这样的人心才好掌控。”
南珂低头不语,可安温顺地趴在他的脚边。
南珂忽然仰头对着天空问道:“那可安呢?契约上没有写过可安的名字,师父怎样让契约带他来到千叶屿?”
“这世上没有契约完成不了的事,沉苏即便是神,也没办法和自己签下契约,只能作为星殒族人又同我签了契约,让我把这条狗给你带回来。”
“代价呢?”南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
“南珂,像我们海神可以世代沿袭,可世间只有沉苏一个医神,如今他学会了治愈人心,他已经没什么是无法治愈的了,世人都需要他像从前那样,除了行医救人其他毫不在意,而你似乎让他有了羁绊。”
“别啰嗦!我问你代价是什么?”
“在你有生之年,与你不复相见。”
四
挣脱了千叶屿的束缚,他还是那个沉苏,没人认出他是医神,因为他总是变幻着面孔,乡野郎中,御用太医,药铺伙计。似乎永无止境的生命里,他活成了许多种模样,而他原来的样子,早就和千叶屿上空的云朵一同烟消云散。
几十年对神来说,只能让他们的短发生成长发,而对凡人,却跨越了从生到死的距离。
那日,化身御医的沉苏跟随南风王去祭拜祖先,注意到灵位上赫然写着南珂的名字,后来,他只身前往皇陵,却迟迟找不到南珂的陵墓,他找来一位打扫的老嬷嬷,向她询问。
老嬷嬷一脸诧异:“这南风城里能记住四王子的人恐怕都到了我这般年纪,小公子为何如此年轻?”
“额,家父曾是四王子的故人,特派我来祭奠。”
老嬷嬷深沉地叹了口气:“诶,这根本就没有四王子的陵寝。”
“怎么回事?”
“...........四王子十三岁离开南风城后,再也没有回来。”
听了老嬷嬷的讲述,沉苏如梦初醒。
他突然发现自己很罪恶,好像把一只被摔碎的花瓶重新粘好,再把它摔得更加破碎。
沉苏难以相信,但他还是乘了片云赶往千叶屿,飘在空中俯瞰这座岛,曾经消散的云朵不知何时又重新汇聚在千叶屿上,好像,好像从前的模样。
当他在丛林里看见桃树下一座矮矮的坟墓,四围被树叶紧紧覆盖,墓碑是由藤蔓缠绕而成的,几片花瓣镶嵌在藤蔓上,拼成了那个被遗落在时光里的名字,他恍然明白,南珂——从未离开过。
沉苏回到那座他待了百年的青绿色的宫殿,正门一派威严,里面还是像个庄园,幻云精灵把南珂的小屋收拾的一尘不染,那些书本摆放的角度都还是那样。
沉苏终于翻开了南珂的那本日记,刚一打开,中间便飘落出一片纸,原来是一张契约。但再仔细地看,才发现不是他与南珂的那一张,这张契约签订于他与南珂相识之前,竟然是他与流明签订的。
凡人的请愿:愿神赐我一处无人之境,此生我不再想见任何人。
神的代价:接受医神的治愈。
原来南珂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阴谋,而自己也陷落在南珂的陷阱之中,他想起那些千叶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光景,亦真亦假。
沉苏松开双手,跪倒在那张契约旁,放声哭泣,手中的日记遗落在地上。
起风了。
岛上的树叶摩挲作响,漫天的花瓣围着南珂的坟墓肆意地飞舞。
风吹开本子上的一页,上面写着:
那天,他走了,千叶屿上的云纷纷飘散;后来,所有的云都飘荡回来,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