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小安，是大少爷的通房丫鬟。一个多月前大太太召我过去说侍候少爷是我的福气，等到大少奶奶进门怀孕就抬我为姨娘。

  只有我心里清楚，其实我一点也不稀罕当劳什子的姨娘，当初迫于生计，爹娘才不得不把我卖到宋府。又因为不识字吃了大亏，签的死契，我这一辈子都是宋府的下人。

  “小安姑娘可收拾好了？”

  李嬷嬷有些不耐，我拿起包袱点头，跟在她身后弯弯绕绕来到了少爷的居处。

  “通房丫鬟也是丫鬟，没道理胖丫鬟侍候丫鬟，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顺从地回复道：“嬷嬷教导的是。”

  “我听夫人说过，大少奶奶脾性温和，从来不轻易处罚下人，只要你安生守己，好日子在后面呢！”

  许是对我表现出的顺从满意，李嬷嬷多说了几句。

  晚上，宋大少便来了我这里。在得知我不识字后有些意兴阑珊，却还是压着我躺在床上。

  云雨急，菱枝弱。风住波停棉上卧。桃瓣翻，雪峰摇。玉龙抽水下深壕。气息喘，语声娇。芙蓉酥软渐沉腰。

  到第二天早上，我跪着刚给宋大少穿上鞋子。有个丫鬟低头端着碗药进来，他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语气温柔：“把药喝了。”

  那是避子汤，大少奶奶一个月后就要进门，想来宋大少欲要嫡长子的。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沉默着接过饮下。也不知是哪里令这位爷感到了愉悦，他临走之前笑着说晚上还来我这儿。

  过了会儿有人来送早膳，四菜一汤，还有精致的奶饽饽。我吃完饭后不知道要干嘛，闲的无聊就坐在窗边刺绣，就这么绣了一天。

  又是一个晚上，宋大少拿着笔墨纸砚兴致勃勃地说要教我识字写字。对于这样难得认字的机会，我自然不会拒绝。

  我学的用功，他教的开心。最后教着教着，又教到了床上。

  “小安太过俗气，不如改成刘娴。我还给你取了小字：惠娘。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大爷想的定是极好的，惠娘都听大爷的。”我虽然不懂什么意思，却也觉得是很好的寓意。

  宋大少面露得意之色的离开了。

  很快就到大少奶奶进门的日子，整个府上张灯结彩热闹极了。我在屋里都能听到迎亲队伍的乐声和宾客喧闹的祝福之声。

  门外有大太太派来的两个嬷嬷一左一右的守着，估计是怕我被宋大少一个月的浓情蜜意迷了眼，乱跑出去故意寻新娘子的晦气。

  外面的嬷嬷也诧异于我的安静，她虽然小声地和另外一个嬷嬷讲话，但我还是可以听到：“想不到里面这个倒是耐得住性子，这样安生。”

  “哼，不然你觉得为什么咱们太太要挑她做少爷的通房？”

  殊不知我心里想着左右自己都无法出府了，与爹娘的联系只能等当上姨娘后用信封联系。既然这样，大少爷来我这里便好生侍候着，不来我就练字刺绣。

  想起当初大太太的承诺，我无比的期盼着大少奶奶能够尽快怀孕。

  结果到了半夜，我便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睡眼惺忪之间看到衣衫不整且满是怒容的宋大少，吓了一跳。赶紧下床行礼，蹲到一半被他阻止，让我继续躺着。

  听到宋大少这么说，我也就乖巧地缩在被子里，等着他开口。过了一会儿，宋大少果然坐在床边抚摸着我的头缓缓解释。

  原来，宋大少是厌恶大少奶奶想要把持住自己。他酒吃多了，想喝点蜜水压一压。结果大少奶奶非要给他解酒药，并说为他身体好。

  虽然与宋大少接触的时间尚短，但从平日的相处里就知道，宋大少只喜欢别人顺着他的意思做。

  在清楚宋大少为何生气后，我问他：“大爷后半夜要歇在哪里？”

  他捏了捏我的脸：“放心，我在你这儿坐会儿就过去。新婚之夜总不能闹得太难看，凭白惹人笑话。”

  清早敬茶时，大少奶奶非但没有下马威，备的见面礼反而厚重了两分。看来昨晚宋大少再次回她的屋里，大少奶奶觉得是我劝的。

  大少奶奶的性子很是和善，对我一直很好。她往日言语总为我着想居多，所以当大少奶奶忽然唤我去主屋，试探性的问出她与大爷琴瑟和鸣，我是否会妒忌不甘时。

我毫不犹豫的回答：“从未有过。”

“大爷您瞧，我就说您不过白宠她一场。看看，在她心里完全就没把您当过一回事儿。这世上的女子若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心里怎可能不会难受呢？”

  从屏风后面出来的宋大少仍然脸上带笑，但眼神中的寒芒却锐利地锁定我：“哼，不识抬举的东西。非要我用些手段才清楚谁是她真正的天。”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隐隐有些害怕。同时又为自己识人不清感到后悔，我早该意识到的，没有哪家正室娘子会看妾室通房顺眼。

不管今天大少奶奶是早有预谋还是无意，我再也不会向从前那样相信她了。

  夜色降临，宋大少挥退身边的下人走到我面前。“啪”的一声，我捂住脸坐在地上。脸部又又疼又麻，耳朵也嗡嗡地响。

  “爷不管你心里想的什么，既然做了我的女人，就一心一意装着我。我是喜欢你，但你不要恃宠而骄，践踏爷的心意。”

  “爷给你的，你就要视若瑰宝的捧着供好。”

  宋大少每说一句话，就用挂着倒刺的皮鞭抽我一下。素净的里衣慢慢渗出红色，晕染上大片红色。最后，打累的宋大少拽着我的头发，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爷心里是在意你的，你乖一点，不要惹我生气。”

  我嘴上说着晓得了，心里却是愤恨不甘的。宋大少就算喜欢，也是喜欢我表现出来的温顺。他嘴上说的再好听，也不过是把我当小猫小狗似的宠着玩玩而已。

  我在我爹娘之间见过真正的喜欢，是互相信任互相尊重。小时候家里穷，爹在工地干活，娘就在外面卖豆花。结果被隔壁嘴碎的邻居说：“女子单独在外面抛头露面，不知廉耻。”

我爹知道了直接抄起家伙逼那个邻居给我娘道歉，等到人走了。向来粗犷的汉子才落下眼泪，只嫌自己无能，娘子享不了福还得跟着他受苦遭人污蔑。

  真心喜欢，也是舍不得打人的，我爹就从来没对我娘动过手。宋大少以为我见识少，好诓骗。我偏不会如他愿，死心塌地的去喜欢他。

  除夕将近，飘然落下的雪花也带来了大少奶奶的喜讯。因为怀孕不能服侍宋大少，大少奶奶提了陪嫁丫鬟做通房。大太太不想大少奶奶太过得意，按着之前的想法提了我当姨娘。

  “既然是姨娘，也应该为我宋家开枝散叶，药就停了吧。” 大太太对宋大少说道，也因为宋大少在场，我表现出一副欣喜若狂地模样。

  我终于可以给家里写信了，回到屋里我欲要磨墨却被人阻止：“刘姨娘，这种事就让奴婢来吧，不用您亲自动手。”

  说话的人是府里给我分来的贴身丫鬟桃心，习惯一个人的我差点忘了，如今有很多事不必我亲自动手。

  我将自己做姨娘的事写在信里，告诉爹娘他们大少爷对我很是宠爱，大少奶奶也是一个和善人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让他们放心。信里还夹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这几乎是我入府七年的所有积蓄，还有些碎银没办法兑换。

  如今我的心愿只有父母平安顺遂，不能出去孝敬他们，就希望他们的生活能好一些。

  大少奶奶提的通房叫金秀儿，容貌娇媚可人。半个月以来大爷去金秀儿的住处偏多，偶尔会去主屋看看大少奶奶，或者来我这儿。

  宋大少不来，我就在屋里认字写字乐得自在。

  刚练到第三张字，宋大少便来了。他评价完我的字指出不足后，揽我入怀郁闷道：“还是惠娘聪明，一点即通。”

  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却反应过来这是宋大少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呢。想来金秀儿应该也是大字不识，他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字都不认识，估计也去教金秀儿结果被笨到了。

  “大爷……”

  我刚想说话，眼前忽然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宋大少、大少奶奶，金秀儿竟然都在，连大太太那边也送来了补品药品。在宋大少喜悦的声音中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怀孕了。

  听闻这一消息，我忍不住抚上平坦的小腹，有点难以置信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过了几日，桃心试探我，言语之中想要我推她做宋大少的通房。我不喜欢心大的人，所以拒绝后禀了大少奶奶，府里给我送来了新的丫鬟桃朵。

  在府上的生活十分平淡，吃喝不愁，却也不痛快。怀孕后多了几分盼头，男孩女孩的小衣我做了很多件积攒在屋里。金秀儿偶尔会来我这里学学刺绣的花样，说沾沾胎气讨个吉利。

  但是三个月还不到，我便流产了。请来的大夫说是以前避子汤喝得太多没有调养好身子，再加上心神过于劳累，才导致流产。

  金秀儿对宋大少梨花带雨的哭着，说她不该来打扰姐姐休息。

  我不怨她，她来的次数不多，又怎称得上打扰？只是可惜这孩子与我终究没有缘分，宋大少随意安慰几句，以为我听他的话不会太伤心后就离开了。

  从此我开始供佛，每天为我没有出世的孩子抄佛经。宋大少不喜欢我房里的檀香，他嫌熏鼻子便不太常来了。

  大少奶奶在秋天生下一个女孩，小名兰姐儿。大太太虽然有些失望，不过好歹也算是三世同堂了十分高兴。

  自从供佛抄佛经，我便不太喜欢嘈杂的声音。所以在兰姐儿的满月宴上，宋家请来的亲戚朋友开始喝酒吃饭时，我实在受不了热闹的人声鼎沸，便起身离开了。

  本来想去花园清净清净，路过大少奶奶的窗外听到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后，实在迈不开脚步。

  “还好当初给刘娴下了药，不然她要是生了长子，再凭着爷喜欢她的劲儿，早晚抬成贵妾。过个十几年，万一她的儿子继承宋府……”

  “小姐别着急，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您下次一定会得偿所愿。”

  “秀儿，你爹现在是我娘一处庄子里的管事。所以，在我没有生下男孩之前，你们谁都不许怀孕，知道了吗？”

  “奴婢是一直听着小姐的话，每次都按照小姐吩咐吃药的。”

  我回到屋捧着之前给孩子做的小衣，痛哭一场。心里对白氏（大少奶奶）无比恶心怨恨，不管是宋大少的宠爱还是未来的家业。我从来没有想过争夺之心，对她也是毕恭毕敬，怎料是个蛇蝎妇人。

  从此以后我开始主动争宠，想尽办法扳回宋大少的心。

  然后我靠赏赐得来的钱收买下人，将金秀儿的避子汤换成别的。按照大爷去她房里的频率，她很快就怀孕了，于是晋成了姨娘。

  接下来就是狗咬狗的一出好戏，我让金秀儿把事情闹大。金秀儿就去找大太太和宋大少告状说大少奶奶要害她的孩子，她不敢把之前联手害我的事情说出来，怕查出她自己。

  于是母子二人当然觉得金秀儿怀了孩子失心疯了，看谁都要害她。毕竟白氏在他们心里，虽然有点小毛病却无伤大雅，是个识大体的性子。

  金秀儿被关了禁闭养胎，我托一个倾慕我的小厮买来红麝粉，原本想让白氏绝育，没想到她竟然怀孕落了红。

  因为大出血止不住，人撑到夜晚就去了。

  我把不利于自己的证据全部抹平，将线索的箭头指向金秀儿。人证物证具在她无法抵赖，生下男孩后便被赶出宋府自生自灭。

  宋大少把我抬为平妻后不愿再娶，又将孩子交给我扶养，从此我在宋府享尽荣华富贵。

  “老奶奶，你叫什么名字？”

  稚嫩的童声将我拉入现实，欲要说话却被痰堵了嗓子，大喝一声扭头把痰吐了出来。旁边围绕着我听故事的小孩四处散开，发出嫌恶声。

  “咳咳……我啊，我叫刘小安。”

  “骗人！刘小安在宋府享福呢，怎么会和你一样乞讨为生。”

  我叫刘小安，四十年前是卖入大户人家宋家的丫鬟。因为娘生了个弟弟，家里实在没钱养活，爹就把我卖到宋家。每个月赚的例银全部给爹娘寄了过去，一家三口全靠我养活。

  我实在没有钱寄了，他们就让我去爬大少爷的床。当时宋大少与娶的白家大小姐琴瑟和鸣，两个人都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宋大少更是发言不会纳妾。

  白家大小姐知道宋大少要了我的身子后，虽然不愿，却还是做主把我提成了通房。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子，不忍心把我赶出府去。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是宋大少夸赞白家大小姐的，惠娘也是他取的小字。黑夜里把我当白家大小姐，他一边压着我一边喊惠娘，所以我知道那是白家大小姐的小字。

  因为孕中多思，白家大小姐的怀相并不好。在她七个月时得知我有孕的消息，直接发作了，最后在产房生了三天三夜都没生下来带着孩子去了地府。

  等到我生下一个男孩后，面对开心的大太太，宋大少嫌恶地说：“贱婢之子也配冠上宋家的姓？”

  还没等孩子满月，宋大少便出家了。他说自己这一生只爱白氏，如今心爱之人走了，红尘闲世也没什么好待的。

  大太太刚开始以泪洗面，最后想起了我。如果不是我痴心妄想爬床，拆散她儿子儿媳，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在享天伦之乐了。

  “你爬床也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荣华富贵的机会，既然你那么想要金银珠宝，我更不会让你留在府上。”

  于是我被大太太赶出宋府，什么东西都被扣下不让带。

  我按照记忆回到家中，发现爹娘还有弟弟并不欢迎我。甚至催促着我赶紧离开，不要连累他们。这些年他们靠我建了房子，解决温饱，家里却没有我的位置。

  如今我被赶出府中也是拜他们所赐，他们能有今天自在全是喝着我的血食着我的肉。我日子过的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

  等到家里人都熟睡后，我把门窗从外面锁好或者用东西堵住。做完这一切，我便放油点燃了一场大火。

  火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熄灭，我隐在人群中看着被陆续抬出烧得黑焦的三具尸体，满意的笑了。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你们欠我的。

  然后我到宋府所在的街道上打听消息，在清楚大太太对孙子极好后便离开了。

  从此四海为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庐。

  遇到孩子会给他们讲我一路走来曾听到或遇到的故事，偶尔也会讲到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只是难免有点不甘心。

  所以我总是忍不住对那些旧事改编，如果爹娘对我很好呢？如果大少爷没那么喜欢大少奶奶呢？如果大少奶奶也没那么善良呢？

  我叫刘小安，是个破坏别人幸福的罪人，是个杀害父母的罪人。所以我一生活该居无定所的漂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白家大小姐和孩子，爹娘与弟弟。四条人命，她总该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