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青青的山坡,像是记忆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回忆里,矮矮的山坡总是翠绿的样子,从来不曾枯黄凋零。
山坡就在村子的北面,从我家后门一眼就能望过去。从后门的空地往前走,有一条小路。小路的两旁有一大一小的水塘,水塘里有一些鱼,偶尔会游上水面张着嘴喝水,它们自然生长在水塘里,到了冬天养肥了,就会被村子里的男人们用网捞上来,一家一户都分了去。小一点的鱼会被捡出来丢到河里,继续养到来年。水里总有鱼,但逍遥的日子总会到头,到了年底,终究会被端上餐桌。
路的西面是小水塘,东面是大水塘。小水塘前面有一块空草地,水草丰茂,农闲时,这里有时会有一头老耕牛泊在这里。它的鼻子上安了一个牛环,牛环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木桩上,木桩钉在草地中央,这样就任由它去吃,木桩钉得牢牢的,怎么也不会挣脱。它就围着木桩吃,吃出一个圆。累了,就卧在那里,因为总有牛蝇来咬它,所以它耳朵扇个不停,尾巴也甩个不停,时不时也要在草泥地里滚蹭几下,弄得一身泥,好做皮肤的盔甲,免一点折磨。差不多到了时间,就会有人来牵它,它总会趁机往水塘里去,小心翼翼地探脚下去,然后惬意的把身体都沉到水里,人们一般都会默许它的任性,毕竟它可是田地里的功臣。
这片水草地的尽头有一条宽宽的土路,土路的另一头连接着山坡,山坡西高东低,西面一路向上都是长得很高的树,路开始很窄,然后豁然开朗。进去的那段路我的脑子里也搜索不出画面了,只模糊地浮现出这样的印象:父亲背着我,和母亲一起去坡上给我找一种树的汁液,母亲带着一把镰刀,用来割断树枝好让它流出更多的汁液,来给我涂抹到皮肤上。那时,我的皮肤应该是生了什么病,已然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些枝枝叶叶纠缠得难分难解,母亲拨开一片又一片枝蔓,费力地砍割着树枝,好获得那些汁液。还有就是,父亲的背很宽,母亲的力气那样倔强。
山坡像一个看台,西面环绕的树,像一个天然的穹顶,东面可以看到村庄,农田。半包围的中央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那是自然的一种斜坡,小时候我们总是从上往下滚啊,乐此不疲地比赛谁是第一个到底的人。那时候坡底是东面村庄一户人家的瓜田,翠绿翠绿的西瓜令人垂涎三尺。那时候,地里没听说过有猹,也没有看瓜的闰土,童年的肚子里也总有那么几颗西瓜。
小时候,大家太爱这片山坡了。以至于孩子们之间都有了"领土纠纷"。年龄大的孩子总在一块,年龄小的成一堆,大孩子就是不愿跟小孩子为伍,又仗着自己的个头跟年纪,强行划分了各自的领地,我常常讨厌这样的霸权,但是又很快就忘了这样的不快,投入到新的游戏时光。
我曾躺在那里,闭眼时,听风吹过大树,又吹向山坡,最后吹过耳边。睁眼时,看白云流过蓝天。一切都是那样柔和,缓慢,轻轻飘过我的心。小小年纪,有大白于天下的快乐,也有不为人所懂的隐痛。在那个清澈明媚的天空之下,总有一些阴影随风飘荡,无法消散。那些隐蔽角落里的悲伤,总会在某个时刻钻出来,刺到皮肤里,告诉你它一直在。人生就是这样,痛苦的事情有时只需一件,就会像影子一样一直追在身后,而快乐却是需要好多好多,才能累积成一朵白云,可飘荡着不知何时就消散了。就像那片山坡,在我还没积攒很多很多记忆时,它就被挖土机和人们铲平了,他们需要将它变成农田和马路,生机被推翻,漏出了深埋的白骨。开始时孩子们都害怕,不敢再走去那里,后来,人们忘了白骨,甚至山坡。再走过时,一片平坦。
可我,总是盯着过去,往里望着,不让自己忘记。我记得漏出的白骨。也记得山坡的青翠。痛苦的力量如此深刻,所以我们才要一直不断地去找那些快乐,要很多很多。直到快乐多到形成一片云,然后变成雨落下来,滋养土地,长出一片青翠的山坡,覆盖住心里的白骨。
后来我告诉你这样的故事。
我从山坡上向下滚去,天旋地转,柔软的草皮,像毯子一样,上面翻滚着童年的时光。那段时光像一个玻璃球,里面包裹的形状有些丑陋,可它就在那里,晶莹剔透,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