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娼

       张碧玲用凤仙花汁涂抹着指甲,殷红妖娆。

       虽然如今可以在百货公司买得到一瓶瓶法兰西舶来的指甲油,她还是喜爱凤仙花汁,嫌弃罐装指甲油有股难闻味道,如涂墙油漆。

       本头公巷当年红极一时的娼寮慢慢衰败,如同她渐渐衰败的容颜,再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的鱼尾纹。对着镜子她默默叹了口气,十六岁挂牌,一袭粉色旗袍,头上插一枝洁白栀子花,在娼寮窗前一站,人比花还要娇三分,轰动了整条本头公巷。十九岁时马六甲巨贾卢水升慕其艳名欲用千金纳其为三房,她嫌人家肥丑嘴臭。早知当时就嫁了,就算错过了卢水升,也有聚福酒楼的杜少齐、百福布铺的欧灿福、顺风车行的薛文峰,哪一个不是槟城赫赫有名的巨富。那时她心高气傲,总觉得能如《荔镜记》里的黄五娘一般,遇见风流倜傥的陈三,后半生自导自演一出才子佳人的恩爱故事。那堪嫁与那些家财万贯垂垂老矣贪色慕艳的老色鬼做小老婆?娼寮的鸨母也在悔恨,早知当年就劝她嫁了,能收一笔巨款再买几个姑娘细心培养,碧红楼也不至于日渐门前冷落。当娼就当娼,还要摆架子挑三拣四。妄图有个落难少爷与她相会相爱,他日金榜题名比翼双飞,嘿嘿,那些都是戏文编出来骗无知妇孺的。

       和她一起撑起碧红楼的许红英已嫁人许久,做了金龙饼铺陈老板的续弦。日日在饼铺柜台迎来送往浅笑盈盈,月牙色的旗袍上绣着金银色的丝线牡丹图案,日益发福的肥白臂膀带着金灿灿的手镯,一副富贵人家的打扮。

       每每当她去饼铺买几枚桔饼时,许红英总一副悲天悯人地的神情对她讲,“阿玲,差不多着好啦,莫要再挑挑拣拣下去了,过了中秋你都三十六了,你帮阿母趁的钱够伊买几间大厝啦。阿姐帮你看个人家你看看好唔好?”

       张碧玲看她用红纸熟练包扎桔饼的手法,叹了口气。“阿姐,唔是我唔爱嫁啦,爱嫁么着有人爱娶。”

       “你就是眼光太高,阿玲,我也知你甲拖三轮车那个阿洲相好,生来雅仔无路用哪!有钱正重要!阿洲孤身只影从泉州来槟城打拼,顶无瓦下无地,如今还租着六婆的房子住,你嫁给他定是凄凉劳碌命,我跟你讲,车水街棺材铺的孙老板前几个月死了老婆,我知伊对你有心,爱勿我去帮你说一声?”

       张碧玲啐了一口:“哪个孙财旺都六十几岁了,阿姐你勿取笑啦。那时他来碧红楼我都不待见他,时常让他坐冷板凳。他儿媳妇都有我大了,我嫁过去就是帮他收屎洗尿披麻戴孝……”

       “好歹以后能入祠堂有个神主位,免在这凄惨人世飘。”

       “阿姐你勿讲啦,再讲我就走啦!”

       许红英也叹了口气,“阿玲,当年咱一同从潮州被卖到南洋,熬过茫茫大海,熬过鸨母的打骂,熬过这些年当娼卖笑的时日。阿姐也希望你能有个好主头,勿再年老色衰还着接客受辱。”

       张碧玲看她愈说愈悲戚,赶忙拿起桔饼丢下钱三步做二步行。“知啦知啦,我还有事爱走啦,有闲再来看你。”


       阿洲又来碧红楼找张碧玲。

       鸨母尖酸地讥讽着:“洲啊,你拖车仔一日趁多少钱,每次来就是给几角几仙,阿玲是前世欠你啊,这点钱还唔够伊买胭脂水粉哩。”

       阿洲只得尴尬笑笑。

       张碧玲在楼上听了,倚靠着窗子对着鸨母骂。“阿母,我这多年帮你赚的钱够了养几辈子老了,难得我有个相好,你还爱来横,再讲我明日就搬去阿洲家嫁伊做老婆,免得你看了目生砂石。”

       阿洲闻言大喜,噔噔噔跑上了楼。讲道:“阿玲,你要是愿意跟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咸菜稀粥也要饲到你肥肥白白。”

       张碧玲心中一酸,笑笑,“我知你对我好,想来我也唔是富贵命,我再攒些钱就跟阿母辞别,怕你连我赎身的钱都拿不出来。何况以后咱也着生活……”

       阿洲又是憨厚地笑着,不敢言传了。只得温柔地抱住她,她娇嗔,“一身臭汗,快去洗洗。”


       鸨母从码头买回来一个小丫头。

       张碧玲皱眉,碧红楼自许红英走后,陆续买了几个丫头,不是姿色欠佳就是体弱短命,这鸨母也不知积德,五六十岁的年岁还在作孽。

       “阿母。”她扭着杨柳腰袅袅婷婷走了过去。“阿青上个月才染了花柳病去了,你就勿要再祸害这些姿娘仔啦。”

       鸨母横眉冷对:“一个个无路用,这样落去要我食西北风啊?你讲得轻巧,过阵时间你若嫁去,我的后半生要着落在哪个身上?”

       张碧玲不欲与她争辩,牵着小丫头细看。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弱的身躯,倒是眉目清秀,只是对着陌生环境充满惊惧。

       “阿妹,你勿惊,跟阿姐说,你叫乜名,是哪里来的?”

       小丫头声若游丝,几不可闻。“我叫阿容,从庵阜来,家里水灾无钱买米,阿爹就把我卖来南洋了。”

       “庵阜?”张碧玲一惊,这个地名许久未听人提及,当年她和许红英也是从庵阜到汕头,坐了船漂洋过海到了马六甲,再辗转被卖到槟城。她定定神,问:“可怜啦,厝内还有那些人在啊?”

       阿容战战兢兢的说:“还有阿嫲,阿爹阿母,还有两个弟弟。若无卖我,全家人着饿死哩。”

       张碧玲吁了口气,怜惜的摸摸小丫头发黄的头发。

       “阿姐,我阿嫲讲,我细姑细个时候也被卖到南洋,唔知是生是死。”

       张碧玲身躯一震,握着小丫头的手。“你细姑叫乜名?说不定我认得呢。”

       “细姑名叫细妹,十四岁那年也是遇着灾难,阿公将伊卖到南洋做工。”

       张碧玲顿感天旋地转,双脚发酸,心内发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拉着阿容的手,细致端详,愈看愈是似曾相识。“你爹是不是叫张庆丰?你阿公是不是叫做张阿贵?”

       阿容点点头:“阿姐,你做么会知?”

       张碧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张碧玲终于嫁了。

       新郎是车水街棺材铺的老板孙财旺,出嫁的条件是要孙财旺帮阿容赎身,嫁入时要带着阿容一同过去,当做女儿对待。

       新婚当日,她穿着喜服红裙,牵着阿容打着红油伞一步步从本头公巷走到车水街。瞥见看热闹的人群中失魂落魄的阿洲,一双眼直勾勾带着怨望着她。

       她忍心转过头,牵紧阿容的手乍作不见地往前走,不敢低首,怕泪水滴落尘土。

       入门那一刻她听见孙财旺的儿媳妇在一旁咬牙切齿低声骂道。

       “老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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